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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我发现货车到现在,又过了四天时间。
一路上我都没能找到能够作为地标的东西。如果没发现那辆能让我补充物资的货车,现在我可能会不安到哭出来。毕竟食物与燃料的存量跟内心的从容是成正比的。
况且茶壶的状况也并不好。说这辆车一直是带着问题在行驶也不为过。最可怕的是,我甚至不知道问题是出在哪里。
如果单纯是停止不动还算好,但这样一辆到处都在承受蒸汽压力的玩意,实在让人不免害怕引擎会不会突然爆炸。我每次操作控速桿,都会让我紧张到手心冒汗。
就在这个时候,车体突然伴随杂音剧烈晃动。我连忙把控速桿往上一推,当车体开始加速的时候,震动也随之迅速消失。
「……搞不好真的要挂掉了。」
刚才的震动让我颇为紧张。我希望能儘快找到可以落脚的地方。
我仔细观察平原尽头,看能否找到什么东西,但依旧跟之前一样,放眼望去都是欠缺变化的景色。
儘管刚才我还被紧张的情绪压到喘不过气,但看着眼前这片什么都没有的单调景色,很快就让我连维持紧张都觉得无谓。
我脱下鞋子,将脚盘在座位上,取出我的手机。我点了几下荧幕,用自己熟悉的西洋歌曲充当背景音乐。早知道会变成这样,我以前就该多下载更多音乐才是。我脑中浮现这种于事无补的想法。
我是在跑到这个世界后才第一次开车。而这也让我发现开车是一件会让人閑到发慌的事。因为除了握住方向盘之外,根本没有其他事情好做。
不变的景色与平坦的道路搭配悠扬的英文歌曲,让我的意识在不知不觉间变得模糊。
正因如此,当我看到那个东西的时候,我一下没法分辨那究竟是现实,还是自己正在作梦。就像在沙漠中看到海市蜃楼一样,我眼前的景象正缓缓摇晃。当倦意与清醒的波浪升到顶点时,我猛然恢複意识,这才总算明白眼前的景象属于现实。
那是一座车站。
一座像是平顶长屋的车站正飘浮在水上。感觉就只有那座车站周围被水洼围绕,水面上正映照着由蓝与白交织而成的天空。有两条铁道从车站左右延伸而出,还可以看到半截黑色火车头突出在车站外。
看到这个景象,我连忙抓起副驾驶座上的地图。这张地图上就只标识着一座车站。我想应该就是我眼前的那座。
我顿时感觉自己彷彿卸下了千斤重担。我很庆幸自己能鬆一口气。我这才知道,原来处于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的状态,会让精神如此疲惫。
是车站。我就在车站旁边。如此单纯的事实,让我开心到自己都难以置信。
我的睡意瞬间消散。我推高控速桿。茶壶默默地加快速度驶向车站。
我很快就驶进积水中。这附近的地面似乎是一片洼地,轮胎约有三分之一浸入水中。方向盘操作起来也变重许多。
茶壶在往前行驶的同时也激起阵阵涟漪。我就这样驾着茶壶,一路摇晃水面上的蓝天白云,笔直驶向车站。
车站近在眼前时,我便将茶壶停在车站的入口附近。
这座车站的外墙原本似乎是白色,不过现在看起来满是风雨留下的痕迹。然而,如果不太去在意清洁问题,这座车站依旧具备以往的作用。这样望去,感觉车站里头似乎仍有人潮往来。
车站建在高出地面一段距离的位置,可以看到从水面中露出的阶梯。多亏了这样的设计,车站内并没有浸水。
我关上茶壶的燃料阀,打开车门。
往脚下望去,是天空的景色。我脱下袜子,把袜子塞进鞋内,接着捲起裤管。当我把脚踏入水中的同时,感受到一股舒适的冰凉。
我接着打开后座车门,拉出后背包,背到背上。我用手提着鞋子,踏过水洼往阶梯走去。我走上阶梯,在最上阶的位置坐了下去。我接着从背包中取出毛巾,擦了擦脚。当我重新穿好鞋袜之后,这才起身往车站的入口走去。
车站内部被一层蓝色的阴影覆盖。从墙上窗户射入的阳光在里头形成一道道等距的光块。
无论是车站内排列的板凳,或是车站内的服务窗口,都看不到任何人迹。只有墙上几张褪色的海报与时刻表让人犹能窥见这里从前还人来人往的样貌。
在阴影中沉澱着会让人毛骨悚然的冰冷空气。每次接触到从窗户落下的阳光时,都能感觉到刺眼的阳光温暖了我的肌肤。
车站内的空间并不大。我从服务窗口前走过,沿着走廊穿过像是检票口的栅栏后,便在前方不远处看到黄色亮光。再过去似乎就是月台。
放眼望去,能看到成列用来支撑屋顶的橙色金属支柱,椅背背对相邻的暗色板凳,还有平原上青翠的绿意,以及正逐渐将那些绿意吞噬的白色沙丘。月台旁是巨大的黑色火车头。除此之外……
随风摇晃的闪亮银丝映入我的眼帘。
我停下脚步。
覆盖月台的屋顶因欠缺修缮而产生了一些破洞,晚春的阳光从中流泄而下。
我看见一名少女站在其中。少女每次调整姿势,一头银发就会随着阳光闪耀。一身让人感觉清澈的蓝色连身服彷彿比天空更加轻盈,这也让少女裸露在衣服外的手脚带有无比的透明感。
少女正看着自己眼前的火车头。在少女面前的三脚画架上,平放着一本素描簿,少女正心无旁骛地挥洒手中的画笔。这让人立刻就能明白那名少女正在作画。然而我却需要一点时间才能接受这个事实。因为我的思绪完全被眼前的光景佔据了。
在蓝色阴影与林间光荫形成的柔和黄色当中,一名轮廓无比鲜明的女孩站在眼前。面前这欠缺现实感的奇妙光景,反而更像是一幅画作。
少女这时突然抬起头。
我原本以为少女只是要抬头观察眼前的景色,然而对方却毫无预警地将头转了过来。我能清楚看见她睁大眼睛的表情。所以我也知道那对大眼睛拥有的蓝色,比映照在水面上的天空更加苍郁。那大概就是所谓的碧眼吧。
我们就这样静止在四目相对的状态。
我们彼此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对眼前的状况也感到困惑。毕竟这是一个几乎没人的世界。
不过我是在她察觉到我之前就先看到她的,所以我认为大概是该由我先开口才对。
「妳好。」
我很久没有对人开口说话了。我觉得跟自言自语时使用到的喉咙部位截然不同,我的语调生硬,甚至还有一点破音。这让我尴尬地清了清嗓子。
「……你、你好。」
就在这个时候,对方用微弱的音量回礼。那彷彿只要稍微有风就会被吹散的声音,跟我一样有些破音。
只见那名少女连忙用手捂住嘴,接着开始像猫咪打呼噜似地确认自己喉咙的状态。
由于我们的距离实在不太适合交谈,所以我迈开步伐朝少女靠近。在走上月台的瞬间,我感觉到一股会让心情放鬆的舒适暖意。我在距离少女约三公尺的位置停下脚步。因为我看到她的眼神中透露出不安。
「我不是什么坏人。好吧,我想这种话由自己来说,也没什么说服力就是了。」我从没想过在自己人生中会有说这种话的时候。「我是一直沿着道路来到这里,看到这座车站,所以就进来看看,接着就看到妳在这里了。」
我说话的速度很快,这让我的话语听起来像是在找借口辩解。看来我真的是彻底忘记该怎样跟人说话了。
「……是喔。」
啊,她看起来对我超有戒心的。但就算知道人家在提防我,我也不知道该怎样化解她的戒心。
我这时冷静一想,这才察觉自己这样根本就是搭讪。一个陌生男子突然跟自己说话,应该也没多少人能理所当然地跟对方交谈。考虑到这个世界现在所处的状况,要人不带戒心才是强人所难。
因为太久没看到人,我才没有先想清楚就贸然出声,但现在看起来,我实在太粗心了。
我搔了搔脸颊,犹豫着该如何应付眼前的局面。
而我当然是想不出任何办法。
就算我拿她画画作为话题,我想对方应该也没有心情跟我聊天。
「……呃,不好意思,打扰妳了。」
最后我挂起敷衍的笑容说出这样的客套话,就这么转身离开。我想看在其他人眼里,我怎么看都是个初次搭讪便彻底失败的男人。
所以当我听到后方传来少女开口的声音时,我顿时大吃一惊。我转头回望,发现少女似乎也对自己出声的举动感到惊讶,连忙用手捂住嘴。
我和少女对上眼,看见她的视线正在摇晃。看起来就像是在为某件事情犹豫不决。我们就这样不发一语地又等待了一段时间……
「抱歉,没事。」
少女低头说出这句话之后,便再次转身面向画架。
我并没有愚钝到听不出她这是想要结束我们对话的意思。因此我也迈步走回那冰冷的蓝色阴影中。
我在车站内并没有找到其他值得一看的东西。在服务窗口后头虽然能看到像是站务员室的小房间,但看起来已经很久没人打理。
知道世界即将毁灭后,究竟还有多少人会待在这里继续处理站务员的业务呢?虽然想搭列车前往其他地方的人肯定会增加,但我实在不觉得想维持列车运行工作的人也会随之增加。
我走回车站的出入口。开始西斜的阳光落在眼前灰暗的水面上。
我转头回望车站。那个女孩大概打算继续待在这里吧。
无论是一直坐在驾驶座,一直手握方向盘,还是一直行驶在没有路标的平原上,都让我感到疲惫。我原本其实是打算在这座车站过夜的。
可是,是那个女孩先在这里的。而且她对我抱有戒心。我留在这里,自己也会觉得尴尬。
这也无可奈何。今天就先远离车站,找个没有淹水的地方过夜吧。
我解开鞋带,脱下鞋子。捲起裤管,赤脚走下阶梯。冰冷的积水缠住了我的脚趾。
我打开茶壶的驾驶座车门,把鞋子跟背包往里头扔去。当我把脚擦乾,整个人重新回到驾驶座上,正要伸手去握控速桿的时候,突然察觉到一件事。
「咦……?」
用来显示锅炉内压力的仪錶板指针,明显比刚才要低了许多。我在进车站的时候,应该有让茶壶维持暖机状态才对。除了将车停在露营地时,我都有养成让车随时都能行驶的习惯。
真是怪了。我这么想的同时,脑中也闪过某个让我全身发毛的可能。我连忙确认仪錶板的其他指针。
燃料室的压力计显示茶壶正处于暖机状态。这代表锅炉确实有在燃烧。
我重新开启燃料室的阀门。照理说这应该会连通燃料室与锅炉之间的管线,让锅炉内的水沸腾。
可是无论我等多久,都没有听到水沸腾的声响。
显示炉内压力的指针也只是稍微抖动,并没有明显变化。
我关上阀门,也关掉了燃料槽的点火开关。然后就这样把脸趴到方向盘上。
我感觉太阳穴附近十分紧绷,脸上似乎也瞬间没了血色。我的脑袋猛然发晕,如果未紧抓着方向盘,我搞不好就整个人瘫下去了。
我应该早就有心理準备了。我在心中这么说服自己。因为之前就已经有故障的预兆了。能够撑到现在,其实已经算很不错了。毕竟我平常也没有怎么保养它。
我咬了一下嘴唇,接着打开车门,再次来到车外。由于我是一口气跳下车,因此在积水中溅起大量水花。虽然裤管湿得一塌糊涂,但我完全无暇理会。
我来到茶壶前方,打开引擎盖。这里是茶壶的心脏部位。
里头能看到装有蒸汽活塞的引擎,还有产生蒸汽的锅炉,这也是让车轮得以转动的动力来源。
我开始细心查看各个角落。我这么反覆查看了三遍。
但我什么都没能看出来。我没看到管线上出现裂痕,或是像漏油之类一眼就能辨识的异状。
最后我死心关上引擎盖,再次返回驾驶座。
我再次尝试启动茶壶的程序。
开启点火开关。这样能让燃料室的魔矿石着火,提升压力计指针的读数。
我确认锅炉水位计的状况。没有异状。
我抱着祈求老天保佑的想法,缓缓开启燃料阀。
我盯着手錶。表上的指针稳定转动。一圈、两圈、三圈……
锅炉压力计的指针始终停在最低点,一动也不动。这玩意完全挂掉了。
我关上燃料阀,关掉点火开关。
今天就只能这样结束了。问题是,是否还有明天?
我眼前是一座废弃车站。周围放眼望去都是积水。除此之外,我什么都看不到。
2
我用一只手提着圆筒形的火炉。
虽然原本的金属部分似乎是金色,但在长时间使用之后,已经完全变成暗黄色。在中央部分有像是小酒杯般的点火口,那个部分则因为承受高热而呈现蓝黑色。
这玩意从我拿到时就是这副模样。我自己也不晓得这玩意已经被人使用多久了。
这个被称为斯维亚火炉的玩意构造相当单纯,也因为这样而十分耐用。我常听人说就算人类灭绝,这玩意也还是会保留下去。
火炉上有一把用链条连接的钥匙。我将钥匙插入连接燃料槽与点火口的管子,接着像开锁般旋转钥匙,再来只要将点火的火柴伸到喷火口上,火炉上头便燃起了火焰。
我看着火炉上的火焰忽明忽灭,忽强忽弱。还不时断断续续发出波、波、波的声响。在燃料槽中的魔矿石稳定加热之前,火力一下还无法稳定。
我摇了摇装有火柴的小金属罐,发现已经能看见罐底。火柴的数量不多了。我将罐子收回木箱,心中也记下得找地方补充火柴这件事。
收起火柴后,我盘腿坐在车站的阶梯上,仰望着天空发楞。此时天空已经被暮色佔据。天上的云朵边缘多了一层发光的轮廓。映照在水面上的倒影也变成红色,呈现令人难以置信的美感。
我发现火炉已经不再发出杂音,正稳定烧着火。
我翻了一下从车上卸下的后背包,从其中取出小型的烧壶,然后到阶梯那里用烧壶取了一些水。
接着我将一条手帕在地上摊开,然后从革袋中取出一杯份已烘焙过的咖啡豆。我先用手帕将咖啡豆包起来,接着拿出劈柴用的短斧斧背,隔着手帕将咖啡豆敲碎。在敲到感觉不到什么阻力后,我摊开手帕。虽然没法进行粗筛,但在这种状况下,我也不能奢求。
我将敲碎的咖啡豆倒进烧壶,盖上盖子后放到火炉上。将火调弱之后,再来就只需等待。
等烧壶的壶口冒出蒸汽,便从背包里拿出钛制的杯子与装有砂糖的瓶子。
我戴上皮製手套,拿起烧壶,缓缓将咖啡倒进杯内。当褐色的咖啡从壶嘴流出时,一股诱人的香气涌入鼻腔。
这种被称为露营咖啡的煮法,据说是源自牛仔跟美洲原住民使用的古老煮法。就某些层面来说,可说是最正统的煮法。
我往杯内吹了几口气,将咖啡稍微吹凉后,稍微尝了一口。
「好苦……」
因为正统所以最好喝,这种道理自然是不存在的。毕竟咖啡豆只是简略弄碎就丢进去,连豆芯也放在一起煮,这样自然是各种杂味、苦味、涩味都会被煮出来。加上咖啡豆本身也放了好一段时间,因此味道更是糟糕。这与其说是咖啡,说是带有咖啡因的泥水或许还比较贴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