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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厉害的地方就在于,原本很怕在山里露宿的人,习惯之后就再也不会有任何感觉。话虽这么说,我还是会避免做那种选择,然而在山里露营,总比在山里走夜路要好多了。
至于妮朵就没有我这么放得开。没有路灯,甚至连月光都很微弱的山区夜色,让妮朵十分害怕。如果我们今天还要在山区过夜,不知妮朵会有何种表情。
幸好我们的车已经来到下山坡。
我们从位在山腰的一块平地看到眼下是广大的平原与平缓的丘陵,还能看到一条贯穿平原与丘陵的道路。我想到傍晚的时候,我们应该就能够回到平地了。
我盘腿坐在地垫上,摊开在货车上找到的那张地图。
我们从水上车站经过范戴克先生的工厂,绕了一段路开回地图所画的那条道路。地图上的终点站,就是位在河川上游的一座桥。
那里并不是我跟妮朵的目的地。我们要去的地方,是在桥前面的城市。而像这样确认自己的所在地,一路上持续掌握自己与目的地的距离,是一种避免迷路的方法。这样在精神上也较能安心。
我折起地图,把地图放到旁边。这时一阵风从树林里吹来,差点把地图吹走。我连忙用倒了咖啡的杯子把地图压住。
这块在山路旁边开闢出的空地,感觉应该是给走山路的人拿来当休息地、露营地的地方。随处可见经过人为整理的痕迹。
附近能看到用石块堆成的窑,上头能看到黑色的炭斑,而且还有用木材组成的桌椅。在前方就有一条小溪,所以也不用担心无水可用。这是个相当适合露营的环境。
我把茶壶的水箱跟车顶货架的水罐都装满水,然后用火炉煮了咖啡,喝了三杯之后,还是没有看到妮朵回来。妮朵每次找到适合画图的地方,就很容易忘记时间。
刚开始我还会因为等到不耐烦而跑去催促她动身,不过多相处几天之后,我也习惯了她这个毛病。也是因为我发现其实没有什么需要催促她的理由。
我感觉自己坐腻了,就往后躺了下去。由于布垫很薄,我能明确感受到地面的坚硬。这让我有些想念柔软的床垫。在范戴克先生那里的时候,我也没有借用那里的床,而是在工厂内搭帐棚睡觉。现在我突然觉得当时不应该那么客气。
阳光不受阻隔地将广场染上一层白。大概是夏天快到了。我觉得阳光下的景色一天比一天鲜明。我躺在地上,让皮肤感受着风带来的凉爽,听着枝叶摩擦的声响,看着林荫构成的深蓝色图案,眼皮不自觉地变得沉重。
我在半梦半醒之间感受到某个变化,我花了一点时间才意识到那是现实。
我听到一阵来自远处的汽笛声。儘管那个声音就像深山迴音般听起来有些模糊,不过我还能听出那阵汽笛声接连响了五次短声,接着是一次长声。我的睡意瞬间消散,猛然坐了起来。我竖着耳朵等待汽笛声再次响起。我听到一段寂静。然后汽笛声响起。五次短声,一次长声。
我不明白这究竟代表什么意思。不过可以确定有人在操作汽笛。这样我当然不能还躺在这里悠哉睡觉。
我倒掉杯里剩下的咖啡,把取出的东西收入木箱,捲起布垫。当我把东西都收回茶壶上的时候,妮朵也扛着画架,从通往溪边的小径回到这儿来。
「妳有听到刚才的声音吗?」
「有。」妮朵点头。「我想那应该是求救汽笛。」
「求救汽笛?」
这是个听起来令人担心的词句。
妮朵一边把画架放回三轮车的车斗,边继续向我解释。
「那原本是列车跟船只使用的汽笛信号。五短声一长声,代表遇到非常状况,需要他人救助的意思。」
「真亏妳有这种知识。妳该不会跑过船吧?」
妮朵的解释让我表示佩服,然而不知为何,她却红了脸颊,将头低了下去。
「……因为我小时候有段时间很沉迷航海小说。」
以妳这个年纪,用「小时候」这个词句合适吗?
「总而言之,刚才那个声音,是代表有人求救吧?」
「应该没错。」
妮朵用手抵着自己的下巴,想了一下。
「可是随便跑去,可能会有危险。我听说会有人假装求救,然后打劫前去救援的人。毕竟没法从汽笛声判断求救的人,究竟是不是好人。」
「原来如此。这可能是圈套吗?」
妮朵说的状况也是有可能的。我稍微想了一下。
「好,那我们先上车,到附近去看看状况吧。」
「……没问题吗?」
「如果真的有人需要帮助,见死不救也会让人良心不安。况且我们自己也是被范戴克先生所救的。」
要说我的想法是传递善行,未免有些夸张。我只是认为,如果我不理会这个声音,这件事大概会让我惦记上一整个礼拜。说不定真的有人需要帮助。那个人之后怎么了?有其他人去救人吗?如果我每次睡前都要被这些想法纠缠,那我肯定睡不好觉。
我已经习惯在决定当天的露营地之前,都不会让茶壶的引擎熄火。所以我们一上车就能立刻出发。当我们沿着蜿蜒的山道行驶在下山路上,我察觉到妮朵正侧眼看着我。
「怎么了?」
「我是想……你把枪带在身上比较好。」
「为了防身吗?」
「对。」
「我想应该用不着吧。要是带着枪,就算说自己是来帮忙的,人家可能还会误以为我们是强盗呢。」
好吧。妮朵点了个头,便将视线转向前方。
在我们下山的路上,又听到几次汽笛声。我们与那个声音越来越近。感觉对方就在这条路上。
既然这样,那我们也别无选择,因为我们要往这条路走下去,就一定会遇到对方。
当我们几乎离开山区,周围的树木越来越少,阳光也有些转红的时候,便看到了那个东西。
「根本就是大象嘛。」
「大象?」
「咦?这里没有吗?就是那个耳朵很大,鼻子很长的动物。」
「我不知道。在惠介的世界,有长那种模样的动物吗?」
「要说相似的部分,大概就是耳朵、鼻子,还有尺寸吧……」
我们看到的,是一辆箱型的蒸汽车。我不是很确定那是否就是所谓的厢型车。那辆车在侧面后照镜的位置,有会让人联想到象耳的大型零件。在挡风玻璃下方还有一条像是象鼻的装备盘卷在前面。而且就只有那两个部分有十分显眼的装饰。
车子旁边站着一名身材高挑的男性,正用拿着猎帽的手向我们挥手。一名身穿浅红色连身服的女子接着从车子后头现身,她有些紧张地模仿起那名男子对我们挥手。
我先瞄了坐在副驾驶座的妮朵一眼,看到妮朵对我点头。看来妮朵是认为,就算停车也不成问题。我也是这么想。因为那对男女都满头白髮,怎么看都只是一对高龄夫妻。
我把茶壶停在大象厢型车旁边,打开车窗。高瘦的老人靠了过来。他脸上带着十分开朗的笑容。
「哎呀,真没想到在这种地方还能见到人!这想必也是红光圣女的安排。如果你们不急着赶路,可以帮个忙吗?」
「您有什么困难吗?」
为求谨慎,我的手仍握着控速桿,确保车子随时都能开走。
老人弯腰将脸凑了过来。对方一看见坐在我旁边的妮朵,先是睁大眼睛,然后毕恭毕敬地说道。
「世界变成这样,就算你们直接开走都不奇怪。光是你们愿意停车,我就应该向你们道谢。就像你们看到的,我已经是把老骨头了。我做不了什么事。你们放心吧。」
老人会这么说,大概也是看到我们表露的戒心。他展现的态度相当稳重。甚至让我对自己曾对他抱持怀疑产生歉意。
不过我还是没能放心将手从控速桿上移开。如果只有我一个人,我不会这么小心。可是现在我身边有妮朵在。比起礼仪,我认为安全更加重要。
我用沉默等待老人的反应,只见他开始对我们微笑。我神奇地能理解老人不但知道我的考量,而且还能接受我这种顾虑是理所当然。
「其实我们装魔矿石的箱子,似乎在路上弄丢了。等我们发现这件事,燃料也已经没了,所以我才会跟妻子两人困在这里。」
「听起来真不走运。」
「我应该把燃料放在车里的。因为怕挤,把东西挂在外头,实在是个错误。」老人停顿了一下,又继续说道。「如果你们有多的魔矿石,可以让我拿东西跟你们换,那我们就能脱困了。」
老人说完话,深深弯腰行礼。在后头的老妇看到他那么做,也跟着行礼。看他们客气成这样,反而让我心虚起来。
就在这个时候,我感觉自己握着控速桿的手,被人拉扯衣袖。我望向妮朵。妮朵用很小的动作点了几次头。
「好吧,没问题。我们现在正好有多到用不完的燃料。」
直到这个时候,我才把手从控速桿上移开。
2
我从茶壶车顶上卸下装有魔矿石的箱子,然后把箱子搬到厢型车旁边。
老夫妻说他们分别叫奈德跟朱莉。当我们也做完自我介绍,两人再三表达感谢的时候,太阳也已经整个躺到了地平线上。就在我正犹豫是否要趁夜晚到来之前多赶点路的时候,朱莉女士用和蔼的态度开口。
「如果你们不急着赶路,是否愿意跟我们共进晚餐呢?」
面对老妇和颜悦色的提议,我跟妮朵都没法拒绝。毕竟我们现在有的是时间。
想到反正不会有车经过,我乾脆把布垫铺在路当中。然后我们便趁着太阳下山前收集路边的枯枝。
奈德先生摆好一座有脚的营火台座,接着将枯枝堆在台座上,熟练地生火。当夜幕低垂时,我们也已经围在营火周围享用晚餐。
「真没想到现在还有机会吃到不是装在罐头里的肉!虽然有些不太好意思,但我可无法客气喔。」
「别这样,奈德。」朱莉女士立刻出声制止。
我带着笑容,摇头表示自己并不介意。
「这样我反而高兴。我正愁这么多东西,光我们两人要怎样吃完呢。」
范戴克先生给我们这些肉的时候,我是真的喜不自禁。直到我想起我们没有冰箱这个简单的事实之前。
我跟妮朵的食量都没有特别多,在我们把这一大箱肉给吃完之前,肉就会先坏掉。所以可以这样有人帮忙一起吃,自然是远比把肉放到坏掉要好。
而且这天无论是烹饪用具、调味料,还有实际掌厨的工作,也全都是这对老夫妇包办。我们就只是坐在他们準备好的摺叠椅上等吃而已。
他们在营火台座上架起烤网,将切好的肉串起来在火上烤。还把一些肉块搭配山菜放进锅里炖煮。儘管使用营火的料理跟在厨房做菜有不同的诀窍,但这一点都难不倒朱莉女士。
「您的动作真熟练。」
「因为以前我都是用柴炉做菜。所以这点不便,我早就习惯了。」
「那个时候光是要做一道菜,应该就要花上不少功夫吧?」
奈德先生这么说道。以两人的关係来说,他们某些不得要领的对话,让我感觉不太对劲。
朱莉女士将盛在木碗里的炖汤分别递给我跟妮朵。炖汤的香味转移了我的心思,让我没去多想自己为何感觉奇怪。在碗中有一口大小的肉块,还有看起来像是菠菜的菜叶。我尝了一口,立刻大吃一惊。
「我希望这会合你们年轻人的胃口。味道会太淡吗?」
「不会,味道很好。」
坐在我旁边的妮朵也是连连点头。
汤里不只有肉味。汤汁的色泽清澈,但却有浓郁的口感。加上些微的甜味,在入喉之后相当爽口。彷彿不论多少碗都喝得下。
「这是什么东西的味道?」
「那是叫做科雷瑟的山菜。菜叶可以吃。菜根拿来炖汤,会让汤更好喝。」
在我们享用炖汤的时候,奈德先生也不忘调理肉块。他从罐头里取出小颗的红色果实,放到砧板上。只见奈德先生抽出挂在腰上的短刀,用刀柄将果实敲碎,然后将敲成粉末的果实抹到肉上。
朱莉女士随后接手用像是薄皮的东西包住肉块,然后就这么将肉放入旺盛的营火中。
「可以这样直接放进火里吗?」
这让我不免安心肉块是否会被烧成焦炭。妮朵更是前倾身子,担心地望着肉块。
只见奈德先生笑着拿起立在他身边的吹火棒。那是一根细长的铁制吹管,上面有象牙色的握柄,似乎是奈德先生相当爱用的工具。在吹管末端有小型钩爪,所以也能充当搅火棍。
「在火山地带有一种叫做迪亚迪拉的鹿。包在外头的,就是那种鹿的皮。那种皮不怕火,不会被营火烧坏。所以可以像这样把肉包在里头去烤,是相当方便的调理道具。」
奈德先生边说边将吹火棒伸进火堆,用钩爪拨弄薪柴,让薪柴把肉盖住。
奈德先生接着将嘴靠到象牙色的握柄上。他的脸颊鼓了起来。而营火也立刻烧得更加旺盛。奈德先生这时将嘴移开,有些吃力地调整呼吸。朱莉女士则伸手轻抚他的背部。
「真是的,还好吧?何必这么拚命呢?」
「我想说自己还不会输给年轻人,不过看来我想多了。」
奈德先生手按着胸口,露出苦笑。
「可以让我来吗?」
听到我这么说,奈德先生便立刻拿布细心擦拭吹口。
「那就麻烦你了。这道料理的火力很重要。火不强不行。」
我接过吹火棒,握柄的部分平滑到令人惊讶。握柄彷彿紧紧贴住手掌一般,握起来十分顺手。
「这玩意不赖吧?」察觉到我的反应,奈德先生脸上露出得意微笑。
「真的不错。」我也用满意的笑容点头附和。
「那个部分是用一种叫福特的大型草食兽,取其最前端的兽角当材料。打磨到平滑的兽角,据说触感跟美女的柔肌非常──」
「奈德,这里可有淑女在喔。」朱莉女士厉声说道。
「……我失礼了。」奈德先生尴尬地乾咳了几声。
我往妮朵那里看了一眼,她只是不解地回望我。看来在这个天真无邪的女孩面前,说话确实应该谨慎点。
我模仿奈德先生的动作拿着吹火棒,将嘴对到吹口上。明明是硬质材料,但接触到嘴唇的触感却让人觉得柔软。不知是否是被营火弄热的关係,感觉上头甚至还有体温。柔肌……确实有道理……
奈德先生在朱莉女士看不到的位置对我竖起拇指。他的眼神带着笑意。彷彿在问我:「很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