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从宅邸回到洼地,天色已经黑了。杰克先生也在三轮车旁边等待我们回来。
由于精神上的疲劳,我提不起劲準备晚餐,在靠罐头简单搞定晚餐之后,杰克先生便早早回到自己住的房间。就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他从窗户探头对我们说话的公寓三楼。
我们交换了「明天见」的道别。这样理所当然的对话,却让人感觉格外怀念。
我用火炉煮了咖啡。妮朵则正看着记事簿,皱着眉头苦思。
原本让人感觉阴森的城镇夜色,如今却让我感觉平静。
我将烧壶里煮好的露营咖啡倒进金属杯内。接着加入两大瓢砂糖跟奶粉。在彻底搅拌之后将杯子递给妮朵。
「……不是我之前说不好喝的那种吧?」
「这种的妳可以喝。别用那种怀疑的眼神看我啦。」
提心弔胆接过杯子的妮朵先闻了闻气味。之后她满怀戒心地喝了一小口,便立刻睁大眼睛。
「很好喝。」
「我就说吧?」
「为什么惠介之前不喝这种的?」
「因为喝黑咖啡比较帅。」
「……你有病吗?」
虽然妮朵这句话听起来有点毒,但倒也没错,所以我也没法反驳。
我接着倒自己要喝的咖啡,我没加其他东西就直接喝了。苦涩与酸味猛烈冲击我的舌头,让我紧紧咬牙。我立刻就为自己在妮朵面前逞强这件事感到后悔。我还是应该加砂糖再喝的。
「……这种味道真是太赞了。」
「我实在不太懂你这种想法。」
「小孩子不会懂的。」
「那我永远当小孩就好了。」
……感觉妮朵似乎对我越来越没顾虑了。好吧,其实这样我还挺高兴的。
我们没有交谈,又喝了一阵子的咖啡。火炉在大楼上映照出摇曳的火光。
我等到妮朵合上记事簿,这才对她开口。
「可以让我看一下吗?」
「……是可以啦。」
虽然妮朵不知为何有些犹豫,但还是把记事簿递到我手中。
我翻开书页。里头有好几幅画。这些应该全都是在世界某处的景色。如果是这样,那么到处寻找绘画的地点,似乎还挺有趣的。感觉就像寻宝一样。
我翻着翻着,翻到了画有金色海原的那一页。那是有着漂亮黄色,令人印象深刻的美丽绘画,在角落还能看到签名──
我猛然站了起来,还险些踢倒放在旁边的杯子,我从背包中翻出提灯,在打开提灯开关后,将提灯拿到记事簿旁边。
「等、等等,你怎么了?惠介。」
我没有答覆妮朵。因为我的脑袋没法多想其他的事。
我是第二次看到这个签名了。
第一次看到时由于周围太暗,所以我没有看清楚。毕竟我当时根本没想到在画上有那种东西。
被提灯清楚照亮的文字,是我也看得懂的文字。
没错,我看得懂。
虽然不清楚原因,但我从一开始就能跟这个世界的人交谈。但我没法阅读这个世界的文字。例如罐头上的说明我就完全看不懂。我原本以为这种签名我也一定看不懂,所以就没有多看。
但那些笔划複杂交错的潦草文字,如果仔细观察,确实是英文的书写体。
我一字一字慢慢确认。我之所以能够看懂我不熟悉的书写体,是因为那是一个简短的人名。
「──艾美莉雅。」
我抬起头,正好跟妮朵四目相对。
她脸上的表情出乎我的预期。
我明明发现了这值得惊讶的事实,但妮朵脸上却带着平静微笑。
「……那是母亲的名字。」
在画的角落有两个名字。
Almeria, Albert.
阿贝尔特。我这么念到一半,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我感觉自己似乎听过类似的名字。而且还是最近的事。
我不需要去烦恼自己是在哪里听到的。因为我脑中彷彿出现一道落雷,一段记忆瞬间以清楚且明了的方式浮现。那是奈德先生的声音。
──其实我在见到你之前,还见过另一个异世界人。
──家父曾经有带一名男子回家。那名自称是亚伯特的人……
原来是这样。我感觉全身发毛。等等,会有这种事?
「妮朵,妳父亲的名字是亚伯特吗?」
我难以控制自己的声调。我的语气中带着焦躁。
「不是,我第一次听到那个名字。」
记事簿上确实有那个名字。而且跟妮朵母亲的名字写在一块。这代表妮朵的母亲刻意瞒着妮朵。那是个甚至不能透露给自己女儿的秘密。
奈德先生还说了什么?
我手按着太阳穴,闭上眼睛,努力回想。快想起来,我应该还有听到什么。
──在我们家住了一整个夏天。
对,他是这么说的。
──他除了帮忙造酒的工作,
我记得后面是……
──还会抽空画画、骑马,
──还会抽空画画。
「──介。」
我抬起头。
「你没事吧?惠介。」
妮朵的脸不知何时出现在我面前。她一脚跪在地上,搀扶我的肩膀。在提灯的亮光下,我这才察觉到妮朵眼睛里的蓝色。
「妳的眼睛。」
「咦?」
「颜色跟母亲一样吗?」
妮朵眯起眼睛,摇了摇头。
「我眼睛的颜色跟父母都不一样。家族中只有我是这个颜色,医生说很可能是因为魔力缺乏症候群的关係。」
魔力缺乏症候群。
说到底,为何只有妮朵会得到那种在这个世界也十分罕见的疾病?
难道不是因为她的体质在根本上就与其他人不同──拥有不同基因的关係吗?
这个想像让我无法嗤之以鼻地当成笑话看待。
因为这代表的是──
「──真的是那样吗?」
妮朵直视着我。
「真的是什么?」
「我真正的父亲,跟惠介是相同世界的人吗?」
「为什么……」
我才开口便连忙捂住嘴巴。因为这对妮朵来说是个十分严重,关係到她对自己出身、对过去人生看法的问题。
然而,妮朵对我摇了摇头。没关係。她这么说。
「我想父亲应该也有猜到这件事。他知道我其实并不是他亲生的。」
「猜到……咦?」
「因为我父母的婚姻似乎是所谓的政治联姻。比起爱情,重要的是建立两家的关係。」
听到这件事,让我一下不知该作何反应。
「我记得自己也曾多次问过关于那个签名的事。可是母亲都只会露出困扰的表情,不跟我说答案。所以我一直都不知道上面是写什么。不过,我在看到惠介手上那个小钟的时候,我就猜想可能是那样。」
「这个?」
我低头去看自己的手腕。我手上戴着大众品牌的普通手錶。这让我想起过去在范戴克先生的工厂时,妮朵曾经想画我的手錶。
「在那上面的文字,是惠介你那个世界的文字吧?」
听妮朵这么说,我才猛然察觉。在手錶上的品牌名称,还有标识四个按钮的文字,全都是英文。
「我看到上头的文字就觉得有些奇怪。感觉我好像在哪里看过。后来在惠介的帐棚上、露营道具上,还有背包上也都有看到类似的文字。」
我拥有的东西上面都有品牌标识。
所以妮朵才会发现,那些跟她记事簿里的签名,是同样的文字。
「所以我才总算知道,就是因为我真正的父亲是异世界人,母亲才要瞒着我。」
妮朵的眼睛望着我手中记事簿里,那个在敞开页面上的签名。
「──亚伯特……先生。那是我父亲的名字吗?」妮朵对我露出笑容。
「谢谢你。惠介让我知道了重要的事。」
「不,我什么都没……」
妮朵摇了摇头。
「我一直都很难相信这件事。因为母亲一直都没告诉我这个秘密。画这些画的人,也不是母亲,而是我真正的父亲画的。所以这让我更不知道该相信什么才好了。」
妮朵的表情缓缓转变。她的嘴角上扬,微微眯起眼睛,脸颊也在转眼间泛起红潮。
「听到奥林匹亚小姐说没有金色海原的时候,我也接受了。可是,那个人并不是魔女。所以我还是不知道是否真有金色海原。」
「……妳还是没法相信吗?」
「不。」
妮朵的语气相当坚定。
「奥林匹亚小姐说过,人会相信想要相信的事。所以我也相信自己想要相信的东西。」
看到妮朵那不带丝毫迟疑的眼神,我为之屏息。
「我相信有那个地方。因为只要在这个世界的某处能找到那个地方,我就能一直寻找。我可以跟惠介一起去很多地方、吃很多次饭、画很多画。」
妮朵说到这里,对我露出笑容。我感觉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脸上露出符合她年纪,没有任何顾忌的笑容。
「我认为这是非常好的答案。」
面对妮朵那坦率到甚至让我感觉耀眼的感情,我一下说不出话。强烈的情绪让我无法思考。
妮朵仰头看着我。
「毕竟我们做过交易了。我要跟惠介在一起。所以你不可以死喔。」
────。
「妳在胡说什么?少乱讲。」
我嗤之以鼻地说。
我完全不明白妮朵为何会察觉到那种事。
妮朵收起笑意,用格外成熟的表情看着我。
「惠介在车站叫来范戴克先生的时候,有打信号弹吧?」
「……那又怎么样?」
「惠介拿出信号枪的时候,里头原本是有装实弹的。」
「妳眼睛真利。」听妮朵这么说,我这才明白。「毕竟这个世界很危险,所以那是用来防身的。」
「在听到奈德先生的求救汽笛时,我有问过是否要拿枪出来。但惠介拒绝了。我觉得以在枪里装实弹防身的人来说,那种反应很奇怪。在见到奈德先生的时候,惠介明明还会提防到不随便下车,準备随时把车开走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