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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是真正的白银世界。
放眼一片耸入天际的原生针叶林,黑褐色的枝干与冷硬的大地均隐藏在纯白积雪的覆盖之下。空气近乎冻结地冰冷,除了雪块偶尔从枝头坠落,没有任何一点声音动静,彷彿连时间的流动也因怯于寒冷而悄然无声。
小太郎满心愉悦地走在如此的广大森林中——即使连腰都埋进白雪里。
「等一下!等一下!」
他开怀地高声呼喊。
在他前方有只巨大的棕熊沉沉地走着。它的身高达四公尺,体重应该也不下八百公斤,以在此地域栖息的熊类来说,它的体型可说是远超于标準。
它困扰地频频回头瞧着跟来的小太郎,但只要小太郎一陷在雪里,它就会中途停住等他赶上。他们是相伴十年的朋友,十年的光阴岁月让它成为独当一面的成熊,却仍不能让它的朋友成熟。即使现在它已是这个圣域中拥有最大领域的动物,仍半推半就地与小太郎结交至今,实在是一头了不起的棕熊。
它的名宇是咆呜嗷呜大公。它这一族世代以来都被称作「武藏坊」,直到它这一代才改变了称谓。为它重新命名的不是别人,正是它娇小的友人。
他们在不见任何足迹的新雪上持续着单方面的追逐游戏。小太郎身穿毛衣、大衣,再加上毛线帽的重装备,但还是由于跌跤好几次弄得全身是雪,连鼻涕都流出来。
不过,他的笑容毫无阴霾。这两、三日内由于强劲的暴风雪窝在屋邸里,间隔许久的出外游玩让他高兴得不得了,咆呜嗷呜虽然想趁这时候增加储备的食粮,可是放下这名娇小的友人不管又太过危险,只得作罢。
再说今天也是最后一次像这样相聚。它已经从小太郎的兄长口中得知小太郎即将离开圣域,如此一想,总成为叹息来源的笑脸与笑声,最近也不知不觉令人觉得灿烂耀眼而不舍。
走了一阵子,咆呜嗷呜停下脚步。有人正站在他们前进的方向上。
是一名拥有令人止息的楚楚可怜与高贵优雅的年幼少女。
她一头银白长发拖曳在雪地上,宛如白瓷的肌肤感觉不属于人类。她的眼皮隐隐遮覆着虚幻的双眸,眼眶里掺染丝丝水蓝的瞳孔投射出沉静的目光。
如果小太郎是令人不禁展颜微笑的开朗天使,少女就是让人不禁会对她低头祈祷的崇高天使长。她的姿态宛如宗教画一般,是不允许人类进入的神秘境地。
咆呜嗷呜走近少女身边,屈低手脚弯下身体,将脸鼻深伏在雪上证明它的恭顺。少女看起来比小太郎还小个一、两岁,然而拥有她十倍以上体格的咆呜嗷呜却像小狗一样温顺。
它是位居这一带区域势力顶点的巨兽。
不过她更是位居这一带区域势力顶点的「生物」。
「耶?公主!怎么了,为什么到这里来?」
小太郎气喘吁吁地追上来,才发现站在咆呜嗷呜跟前的少女。
少女无语地看向小太郎。她小巧的脸孔精緻端庄,却如人偶般毫无表情。
突然,她伸出手,将手里的东西塞到小太郎胸前。
那是一条围巾,形状歪斜,看起来像是手工编织的。
「咦?什么?这是——要给我的吗?」
少女以点头回答了小太郎的询问。而后,她伸手绕过小太郎的脖子将围巾圈了上去。她的手势看起来有些不灵巧,彷彿一个幼小的妹妹正在照料自己顽皮又好动的兄长一般,画面令人不禁莞尔。
「唔哇!谢谢!这……该不会是公主织的吧?」
小太郎一问,少女再度轻轻点头。将围巾全都绕上去后,她又仔细瞧看他全身,接着一副忽然察觉的样子,开始帮全身雪片的小太郎拍雪。
「没关係,反正很快就会弄得到处都是雪。」
小太郎这么一说,少女还是频频摇头并继续拨着他身上的雪。
终于,她的眼眶沁出珍珠般的泪。
看到这情况,小太郎与咆呜嗷呜大为惊慌。
「公…公主!你别露出这种表情嘛!不用担心,不管是去特区还是去哪里,我都会写信回来给你的!」
经过他拚命安慰,少女才抹去眼泪,点头接受小太郎的说法。
小太郎与如坐针毡地盯着少女的咆呜嗷呜都鬆了一口气。毕竟暴风雪好不容易才停息,要是再继续下雪,不仅他们,连圣域的动物都要遭殃了。
咆呜嗷呜抬起后腿踢了小太郎一下,后者领悟地点头——
「谢…谢谢你的围巾!我会好好珍惜,也会常常想起公主!」
他露出一脸害羞讨好的笑容。少女看到他的反应又连连点头。
她与小太郎的母亲是好友——而且是往来十分长久的老友。她或许是在小太郎的身上看见了昔日好友的影子。
「话说回来公主好厉害吶,竟然会自己织围巾!会不会很辛苦?」
小太郎看着围在自己脖子上的围巾陈述感想,少女则是频频摇头。其他人或许只看得到少女外表的冷漠,但与少女一起生活的小太郎与咆呜嗷呜则知道她只是在害羞,似乎是因为受到称讚而十分开心。
小太郎再次重複:「我会好好珍惜的!」
但他话才说完——
「哈啾!」
便马上打了一个大喷嚏。
「……啊……」
他瞪着正好抓到脸前面的东西就知道糟了。围巾已沾上湿黏的口水与鼻涕。
少女仍旧毫无表情,可是小太郎与咆呜嗷呜非常清楚她的脸已经僵了。
「不…不要紧!这只要擦一擦就乾净啦!你看你看!」
他说着就扯起围巾头在围巾上擦抹,脏掉的区块想当然尔扩展开来,慌张的小太郎紧接着又拿围巾在雪上摩擦。
少女专注地盯着新织好的围巾遍布雪泥的模样。不知是否太多心,她的视线从之前的冷静逐渐变化,散溢出一股紧张的气息。
咆呜嗷呜以不符合自己庞大躯体的畏惧态度,缓步远离两人。它如果是人类,这时大概会全身冒出冷汗。
接着,无云的天空开始涌出灰浊阴沉的乌云。
BBB
裂空一闪,木刀的尖端展露出神速的动态。
与之对峙的木刀却以更凌驾于其上的速度动了起来,木製的刀刃在互相交击之后响起了清脆的敲撞声。
两名男子手持木刀短兵相接。他们都是黑髮黑眼的青年,也散发相似的气息,不过一人较高,另一人个子较小。相对于前者犀利而简洁的剑术,后者的剑术则像是优雅的刀舞。
然而取得优势的人是后者。他以悠哉的表情一一闪过高个子青年费儘力气使出的斩击,虽说攻势偶尔也会逆转,但也不过是增添对战局势刺激的程度。两人的攻防呈现一进一退的样貌,无止尽地持续着。
直到两人刀锷相抵停下动作,剑舞般的战局才划下了终止符。
高个子青年的双眼闪烁光辉,小个子青年发出「唔」地一道低声沉吟。
两人同时往后一退,又同时举刀向前挥斩。此时小个子青年的剑术产生些许迷惘,至今为止的悠然自得消失了。
接着,高个子青年挥出的木刀冲破铁壁一般的防御。
刀刃抵上对方的喉头,动势乍然而止。
很好
「Cool。」
九郎举起双手表示认输。次郎深深喘息,放鬆全身的气力垂下了木刀。
「Very very cool!你得到我的真传了,次郎。不要忘记刚才的节奏,具体来说就是天眼的收放与时机。若遇到像我这种等级的Big-Hye raid发挥不了多少作用,但如果搭配幻术施展就可能製造出空隙。重要的是你如何运用这些技巧,譬如用来当做刚才那一击的欺敌动作,当下收放的Feeling很重要,ok?」
「我知道了,九郎。其实我刚才已经抓到了不错的手感。」
「Good!理解很快嘛!次郎!这才是My sweet boy!」
「……随你高兴怎么说,不过可以剋制一下你那口奇怪的英文吗?小太郎要是模仿起来会令我很困扰。」
「嗯,事实上这就是我的目的。」
九郎毫无意义地自信满满挺起胸膛。次郎的指尖按着额角,露出头痛的模样。
两人所处的地点位在圣域中心的西式宅邸,这栋屋子并非俄罗斯常见的木造屋,而是洛可可式,古色古香的屋邸。在这即使称作杳无人迹也不奇怪的原生树林中,这是一栋与自然不可思议地协调的建筑物。
宅邸的主人是一名被称为「北之黑姬」的古血。她是身为大陆系吸血鬼的始祖的大吸血鬼——真祖浑沌的直系血族中的一员。从外观看起来虽然只是年幼的少女,事实上却是世界最古老的吸血鬼之一。
这片被称为圣域的原生树林,位于东西伯利亚南端的雅布洛诺天山脉一角。这里凭藉她的力量已隔绝于人类的世界之外有数百年之久,在散布于世界各地的吸血鬼隐居地之中,可以夸称是拥有漫长历史的领域。
「是明天出发吗?」
一滴汗都没流的九郎开口询问次郎。
他是一名装扮随性却颇有气质的青年,不经意的态度与举止均令人感到洗鍊的优雅。刚硬的黑髮收束在脑后,搭配一身宽鬆的衣服,与极寒之地毫不相称的轻便装扮,却与他少年容貌的外表十分相符。他的实际年龄不详,看起来像十几岁也像三十几岁,事实上据说他在近千年前便已降生于世。身为黑姬的直系血族——浑沌第三世的古血,的确如他本人所说,是个不得了的大人物。
「都已经延后出发三天了,不趁这机会逃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走得了。」
「受不了,可千万别再发生像告诉公主要离开这里时让公主发狂的情形啦!自从『她』十年前的死亡以来,公主就不曾出现那样的情感爆发了。护卫变成你这一代以后,千年以来冷血女皇的形象都无影无蹤了。」
九郎对次郎的回应还以迂迴的埋怨。
吸血鬼不会老化。如果十岁时转化为吸血鬼,即使之后活了一百年也不会长成一百一十岁的模样。由于身体停止了成长,要说是以十岁的模样渡过了一百年也不为过。只有精神层面,肉体却不再成长的状态下,无法寄望其能发展出正常的成熟。这也是为什么原本应该累积了数倍于人类的经验的吸血鬼,常常只拥有与其外观相符精神年龄的原因。
不过即使如此,持续生存数百年、数千年的情况就另当别论。
吸血鬼不会成长。然而,吸血鬼经过漫长的岁月,原本人类的情绪注定磨损风化,变得鲜少流露感情。黑姬也不例外,她的心与周遭的自然同化已久,而已经没有沟通必要的她也不再使用语言。
九郎即使嘴上抱怨频频,肯定仍十分乐见目前的状况。他本身停摆已久的情绪波动也由于和次郎兄弟俩的相处而复甦,这一点让他感到很高兴。
「时间真快啊!距离你当时带着『还是婴儿』的小太郎来到这里,都已经十年了。」
「因为这里是被时间所遗忘之地。话说回来,十年的时间对你来说也不算什么吧!」
「……不,这十年不同。」
九郎如此说着,露出缅怀往昔时光的温柔微笑说道:
「『成长的时间』还是有特别的意义。看着小太郎就会想起遗忘的种种事物,种种……没什么大不了的回忆。」
九郎如同独白般说着,次郎也同意地点头。
小太郎是吸血鬼,然而他在这十年间却与人类的孩童一样持续成长。
就吸血鬼来说是非常极端的异例,而事实上他在吸血鬼中也是极为特殊的个体。
九郎对他的爱徒——转化以来第一次拥有的徒弟——露出认真的眼神——
「小太郎再过短短几年就会『孵化』,不能至少在这里待到那时候吗?」
「够了,九郎,我们已经讨论过很多次了吧!」
「我知道,虽然我知道……唉!可恶!我很担心啊,你这个不肖的臭徒弟!」
九郎焦躁地口不择言:
「你在外面造的孽有多麻烦连我都清楚。待在这里,我和公主还能助你一臂之力,可是你们一到外面,我们就无能为力了。他们可都是摩拳擦掌做好了準备,就等你们离开圣域啊?何况你还带着小太郎,两个半吊子在外孤立无援,我留在这里当然会不安啊!」
九郎又是气愤又是固执地摆出臭脸。虽然总爱说挖苦人的话语,但是他其实十分挂心朋友,何况还是授予己身技艺的徒弟将投身于危险——真心话是他自己也想跟着离开。
次郎很感谢师傅的关怀,可是仍坚持自己的决定说道:
「这是我族血统的宿命。等小太郎孵化就太迟了,必须在那个时候到来之前让他了解外在的世界——并非自然的夜之黑暗。教导他这些事情,就是她託付给我的最后使命。」
说完,次郎的表情变得柔和:
「……十年前的那时候,我走投无路无处可去,抓住最后一线生机来到这里。我在这十年间都不曾忘记公主与你的恩情,真的非常感谢你们。」
九郎綳着脸静静地听着徒弟说话,必须隐藏动摇的心态就是他不愉快的原因。
他很明白次郎兄弟俩的血统所背负的宿命,他们那既温柔又悲哀的宿命,即使在众多吸血鬼的血统中也是独一无二的存在。
「……目的地是……日本吧?」
「对,应该叫……特区……是类似出岛(注:日本长崎市的地名,日本锁国时代的江户幕府命令长崎商人于长崎港内建造的扇形小岛,是当时唯一开放的贸易地)的地方,据说是综合各国意见设置的,类似拥有治外法权的国际城市。看来,你还是会觉得怀念吧?」
「哼,那个国家也变了,早已不是我的故乡。」
九郎双眼的视线一瞬飘向远方。
居住在西伯利亚内地的九郎与次郎一样是日本人,实在是奇遇。只不过,九郎住在日本的时代远比次郎古老许多。他过去曾经是举国闻名的战争名将,颠簸流离的最后在北方定居下来,其间应该也有不少隐情——但他从来不曾提起。
「次郎。」
「是。」
「我刚才虽然提到Feeling一类的事,但真的碰上绝路时就忘了吧!」
「咦?」
「你的本领是无心之剑,无心的火之剑。当你从灵魂深处受到刺激——当你意识到这个刺激时,你就已经出刀了。你只要与它同进退就可以了。不过这并不是要你不去思考,只是思考前就已出剑乃是你的本质,而且不仅只限于剑。」
「……谨记在心。」
「啧!这种事也不用你谨记啦!我只是陈述事实罢了。」
九郎似乎已整顿好心情,他再度现出阴暗的表情:
「对了,你的『爱刀』呢?会带去吧?」
「我拜託外面的旧识处理了,会从其他路线运过去。」
「是人类?」
「是的。你应该知道,特区是人类与吸血鬼共存的乌托邦。」
次郎装出一脸乐观,开玩笑地说着,九郎则不置可否地冷哼:
「在十年前的那次事件之前,香港也被认为是这种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