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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喔,你们来啦!」
出声迎接的是一名看起来相当年轻,约十几岁的少年。他姿态散漫地坐在房间的座椅上,赤红眼眸看向边边子等人。
边边子一瞬间回忆起在水上市集看到的少年,不过那肯定是不同人。如果当时的那个人是他,自己肯定会过目不忘。
「——……喔,好…好漂亮。」
边边子全身僵直,愕然地看着少年入神。眼前的少年拥有惊人美貌,她就连在电影或流行杂誌中也未曾看过如此美丽的少年。很难相信对方居然活生生地动着,甚至无法想像对方与自己同为人类。
「没错,我跟你是不同的生物,你忘了吗?调停员?」
少年调笑地说。就连冷酷的举止也令她看得入迷,之后边边子好不容易回过神,才对自己感到生气。
我在干嘛啊——竟然看到入迷!对方可是「夜会」的首脑耶……咦,奇怪,刚才?
「啊,你读了我的心吧,真没礼貌。」
「不不不,还不必用到视经侵攻,因为你都写在脸上了,这位小姐。」
被对方明白点出,边边子顿时无言。事实应该就如他所说——边边子因而满脸通红。
「别在意,常有的事。」杰尔曼毫不谦虚地自夸。不过就连如此傲慢的台词,从他口中说出也再适合不过,光是看到那对赤红的瞳孔,心跳就会不听使唤地加速。
——这…这比传闻的还难处理……实在是个很难应付的对手。
这是边边子第一次见到杰尔曼。他是反「公司」势力龙头——「夜会」的首脑。边边子虽然已有所警戒,但这一种危险却在她的意料之外。对调停员来说,就连那副美貌也是强敌。即便不断自我告诫,察觉时自己已经是一副呆若木鸡的模样,而且甚至还被看穿,实在是太难看了。
另一方面,跟极力想要稳住阵脚的边边子不同,也有人表里一致地想什么说什么。
「……好漂亮!」
小太郎瞠目结舌地讚歎。「嗨!」杰尔曼也对小太郎轻快地扬手回应。
「你好,杰尔曼先生,我是望月小太郎。」
「哦,看来这群人中只有你懂得礼仪啊,小朋友。」
「……大哥哥,你应该是男人吧?你好漂亮,让我吓了一跳。」
「谢谢你的讚美。说起来你长得也不赖,再过个五年大概就会有女人自动投怀送抱,到时候就不用为食物烦恼了。」
「耶嘿嘿,是吗?」
未查觉杰尔曼所说「食物」的意义,小太郎害羞地腼腆起来。
边边子因杰尔曼毫不掩饰的说词而哑然,怱地看到一旁的次郎而吃了一惊。次郎露出又是愤怒又是惊愕的表情,脸上一片苍白。
无视于困惑的边边子,杰尔曼的视线从弟弟转至哥哥,红眼散发深不可测的光辉。
「你有个『奇妙』的弟弟啊,『银刀』。是个跟浑沌系血统有点类似的转生。」
「浑沌系?」
小太郎一愣,边边子则惊觉一件事。
——这家伙刚才说到「再过个五年」!
吸血鬼不会变老。如果小太郎是一般的吸血鬼,就算再过五年也依然会是现在的模样不会成长。然而杰尔曼的说法听起来彷彿就是小太郎仍会长大。而事实上小太郎也的确会持续成长,因为他并非普通的吸血鬼。
「……你以前见过『她』?」
「很遗憾,没有。不过活得久总是能听到各种事。顺便一提,我的红眼也没瞎。」
「…………」
次郎以彷彿要喷出火来的目光瞪着杰尔曼,感到哥哥展现前所未有的冷峻神色,连小太郎也不禁面露恐慌。
边边子也因两名古血造成的紧张感而难以喘息,自己会知情是因为次郎告诉过她连小太郎本人也不知道的「真实身分」。但是杰尔曼却在初次见面便察觉了次郎兄弟的秘密。
对次郎来说,小太郎是即使捨弃一切都必须保护的对象。杰尔曼突如其来地便戳进既是次郎的珍宝又是阿基里斯腱的这一点。当然,他不可能已经看穿所有谜团,但是他到底掌握了多少呢?他让次郎知道自己知晓这件事的企图又为何?猜不透他的想法。
——一出场就被取得主导权了……
身为调停员的边边子镇静地轻理衣襟。不能焦急,对话才刚开始。
「我同意,像这样剑拔弩张地只会让你们的立场更不利,放轻鬆点吧!」
杰尔曼又再度像是读透边边子的心事般耸了耸肩,他以坐姿向前屈身,伸手提起放在地上的塑胶袋。
「拿去。」
接着从中取出类似饮料罐的物品,同时扔出了三个。三人连忙接下,发现手中接到的物品居然是可口可乐。
「我请客。」
杰尔曼也拿起自己的一份拉开拉环。在不知该如何反应的边边子身旁,小太郎「哇!」地一声开心地拉开了拉环,被喷出的泡沫溅了一身。
次郎尖酸地说——「『绯眼杰尔曼』的待客之道还真通俗呢!」
「怎么,还在生气吗?」
「并…并没有。」
「哎呀,一点也不像弟弟,真是个彆扭的家伙,看不出经过贤者的教诲。」
「请不要提到这个话题,你应该也不是为了谈这种事而找我们来的。」
次郎焦躁没好气地说着,杰尔曼则是毫不介意的模样。
「说得也是,那么就重头来过吧!」
话说到此,红眼直视次郎。
他一闭口,空气再度紧绷。这回次郎也镇定下来,挺直背脊缩起下颚,脚跟併拢后吸足一口气,以优雅的举止低下了头——
「初次会面,杰尔曼·克洛克,血色之瞳的王子,身系『斗将阿斯拉』血统的悠久之血。吾名为望月次郎,身系『贤者夏娃』血统之血,在香港战后被称为『银刀』。虽已年届百岁却仍脉动浅薄,请容我无碍尊血传承,与您一同划下强大的鼓动。」
低吟回蕩,宛如咒语般的词句从次郎口中吐出。
依然搞不懂状况的小太郎,以又是吃惊又是沉醉的表情看着哥哥,边边子则是一副平静地观看着。她见过数次古血之间往来的规矩行止,次郎的表现可说是英气凛凛。
「——还真是简略啊,年轻人。」
嘴上虽这么说着,实际上杰尔曼却讚赏似地眯起眼睛。
吸血鬼相当重视血——也就是血统,而血统的世代历经的岁月长短,会成为吸血鬼的「身分地位」。
在这情况下,活了一百年的次郎与活了八百年的杰尔曼相比,后者地位高了好几阶。从边边子与年轻吸血鬼的角度来看,会认为香港圣战的英雄「银刀」的名声响亮…可是就古血来说,这种虚名假威没有任何意义。他们之间存在的只有纯粹的力量差距,以及证明其差距的时间与血脉。
「奥古斯都自作主张,先跟你道个歉。」
「不敢当。」
「老实说,由你看来如何?他在『夜会』也算是个突出的角色。」
「如果这不是谦虚,就请儘快解散这场无聊的游戏,否则只会引来龙王的责罚。」
「哼,少逞点口舌之能吧,你还在反抗期吗?」
杰尔曼歪起了嘴。
在水上市集听到杰尔曼的名字时明明很紧张,但是在他见面后,次郎的口吻却一点也不客气,边边子在一旁听得惶惶不安。
话说回来,杰尔曼并未认真计较次郎的挑衅话语,就像是次郎回应小太郎的顶嘴时的态度。或许对他而言,次郎也跟小太郎一样不过是年轻小辈吧!
杰尔曼所坐之处是一张彷彿古董美术品的椅子,极度高耸的椅背加上猫脚状的弯曲椅腿,顶端饰以耀眼的金饰。不仅椅子,所有的家俱饰品都属于旧维多利亚风格,室内没有灯具照明,只有透过薄丝窗帘射入的太阳微光。
在水上市集与奥古斯都战斗之后,一行人就被沙由香带领来这间西式建筑。这里位于第三与第四区的边境,属于特区中人口稀少的地点。这里似乎并非杰尔曼的住所,而是奥古斯都的宅邸,知道这件事之后,不禁认同奥古斯都还真是个古董迷。
——不透露自己的巢穴,是抱持警戒的证据吧?
听了沙由香说明的边边子曾如此想过。
话虽如此,看到杰尔曼之后不禁感到保持警戒的是沙由香而非他本人。他坐在看似价格不斐的椅子上,头戴毛线帽身穿运动衫,现在也以手肘支着椅于扶手侧坐在椅子上,连个紧张的「紧」字都看不出来。优雅无比,令人深深觉得美形真是个方便的条件。假如边边子摆出同样的姿势,无疑地应该会显得很难看。
杰尔曼喝着可乐——
「对特区的感想如何?」
随口客套地询问。
「相当有魅力。」
「真面目可是个魔窟喔?」
「这也是魅力之一,尤其是对我族来说。」
「原来如此。与香港比起来如何?我不曾去过那个都市。」
对于这问题,次郎考虑了一会儿才回答:
「……可说似是而非。在那里,无论人类或我族都活得更随心所欲。」
「啊啊,果然,真该去一次看看的——纯真的慾望魔都香港。关于建立那座都市这一点我打从内心讚赏圣,他虽是个让人受不了的理想主义者,不过的确相当有毅力。」
杰尔曼几乎躺下般懒洋洋地倚坐,高声畅谈着。边边子有点意外,「夜会」是将圣视为眼中钉的敌对组织,想不到身为首领的杰尔曼会对圣做出肯定的发言。
「『银刀』,你不打算投靠过去的同伴吗?」
杰尔曼终于切入主题,边边子也随之向前倾身。
「……过去是过去,我无意叙旧。」
「别模糊焦点了,那可是牵扯到放置自身棺柩的场所,是很敏感的问题吧?圣或凯因却都袖手旁观,还真是冷淡。」
「他们也有各自的苦衷与立场。我再说一次,我并不是来叙旧的。再说,我本来也不知道他们在这里。」
「你还真是走一步算一步吶。」
「不敢当。」
次郎寡言回应。即便嘴上谦逊,态度仍旧淡漠,让人以为杰尔曼才是友善的一方。
「那么,你要与『公司』联手吗?既然已经接触,他们似乎也正準备热烈欢迎。」
杰尔曼的眼光移向边边子。「热烈欢迎?」边边子为之一惊,露出意外的表情。
「『公司』的干部想拉拢『银刀』你居然还将『银刀』带着到处跑,实在不可思议——命令还没下来吗?」
「这…这是……那个……企业机密。」
边边子慌张地拒绝回应。她实在说不出是由于迟到而没能得到指示。「哦——」杰尔曼以看透一切似的眼神盯着她。
「你没带自己的保镖吗?『公司』一般不是都会派遣护卫人员给调停员?」
「不完全正确。正如您所说,大多数调停员都会僱用被称为『护卫者』的保镖,但这是由调停员个人签订契约。我认为调停员要以对话与协商执行工作才正确,所以不觉得有僱用护卫者的必要。」
「天真。」
「是吗?」
边边子蓄力于腹挺直腰桿,她觉得不能在此示弱。
「原本不也同样是人类吗?只是血的颜色不同而已,啊,这当然是比喻。」
「……你指的是红色血族吗?」
边边子坚定地同意杰尔曼的问话。
「公司」宣扬的思想包括「BLACK Blood」与「Red Blood」,前者指吸血鬼,后者是人类。这称呼蕴含虽然两种族拥有相异的生物特徵,然而基于能彼此沟通意志,不但拥有共通的情感,作为生命体也平等之意。在某种意义上也可说是构成「公司」基干的思想。
杰尔曼带着笑意看向虚张声势的边边子。
「阵内那个家伙,也不告知实情就把这种责任硬塞给人,还真是爱玩手段。」
他小声的独白并未传进边边子他们耳中,接着再度朝次郎说道:
「——算了,要是你无意和老朋友叙旧,去投靠『公司』也无妨,至少能保持对其他血族中立的立场。只不过这么一来一点也不有趣就是了。」
「中立?你在开玩笑吧?」
次郎冷冷地回应,接着发表了冰冷而不带丝毫感情的话语。听到那番话的边边子不禁回头看向他的侧脸。
「你应该也了解,杰尔曼,加入『公司』不可能让我保持中立,就连昨晚才来到此处的我也看得出特区是以『公司』为中心运作,若与他们拉近距离,与你这一方自然就会远离,而且便会招致远离一方的敌意与恶意。『公司』应该也清楚接纳我的好处与坏处,他们不可能只因一句『与人类的共存』而把烫手的山芋接在手中。想必会利用我的『银刀』之名来营造对他们有利的局面,一方面提高对各血族的支配力,另一方面也将各血族的不满引导至我身上——大概正考虑着这样的事情吧!即便如此,这或许也不是他们所乐意採用的方针,恐怕只是因为觉得这么做比让我与其他吸血鬼联手对『公司』来得好,所以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对我多加关照。」
「次…次郎……」
听到次郎一番严厉不留情面的说词,边边子不禁发出责难的声音。但是次郎刻意不迎向她的眼神。
次郎的侧脸浮现隐隐尴尬并可说是歉疚的情感。即使如此还是非说不可,也就是说,这是他真心的想法。
「『银刀』会牵扯上各式各样的念头。」
次郎平静地继续说道:
「就算什么也不做,这名号所背负的束缚也不会消失。我与舍弟打从一开始,就没有『中立』这个选项可供选择,在人类之间如此,在吸血鬼之间亦然。」
来到此地首次的长篇大论中,浓烈地流露出次郎不时显现的讽刺表情。
「哦——」杰尔曼无心地应着并啜饮可乐。谁都未注意到他眼底瞬间闪过心有戚戚焉的情绪。像是说着——什么嘛,原来这家伙也一样——的微弱失意与幻灭,以及最终仍然只能放弃的同感。
边边子也坐立难安,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不是的——嘴巴说来容易,次郎的说法过分强调他所处环境的负面,然而,他说的绝对一点也不错。
特区的势力都有各自的立场,协约血族必须以力量维持特区的秩序,「夜会」为了与其对抗也不可能放置「银刀」不理。「公司」也一样,即使像边边子这样的一介职员想守护他的自由,也不得不考虑其他势力之间的均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