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宾士在昏暗的天空之下。话虽如此,现在的时刻并非深夜──而是旭日初升的破晓时分。
若是平常,这时间我正在进行晨跑,但今天则是坐在马车中,由马车载运代替我们奔跑着。
……虽说代替,不过晨跑并非是以移动为目的就是了。马儿再怎么跑也锻炼不到我的身体。既然如此,我们一大早便搭乘马车的理由只有一个,就是有地方要去。
这个目的地,只要看向从马车窗户探出身子的雪莉露,便昭然若揭了。
「好期待喔──!」
从窗户吹进来的风拂动着白银髮丝,同时拍动双腿的模样,无论看在谁的眼底,都知道她的情绪很亢奋吧。
平时太阳尚未完全升起的这个时间,雪莉露都在睡觉,唯有今天状况另当别论。挂着满面笑容,躁动地在说不上宽敞的马车内四处乱窜的行为,阐述了她的心境。刚睡醒的雪莉露总是很文静,然而如今却可说反倒比平常还来得喧闹多了。
「喂,这样很危险喔,雪莉露。不许把身子探出去。」
「好的!」
身为教师的艾尔玛带着苦笑劝戒雪莉露,于是她便将双手搁在脚上,规规矩矩地坐好……不过随即又开始蠕动了起来。
哎,这也难免。毕竟她正要去见如今唯一一位有血缘关係的人物。
「不晓得爷爷过得好不好呢?」
「哈哈,我无法想像杰司达没精神的样子呢……但,说得也是,见不到雪莉露,他应该很寂寞吧。」
他毫无疑问地过得很好吧──我如此兜圈子回应雪莉露的话语,之后脑中浮现出杰司达因寂寞而委靡不振的愚蠢表情,径自发笑。
他已经活了好几百年,感觉是个痛下杀手也不会死的老头子。要是他无精打採的,反倒令人觉得逗趣呢──就在我如此心想时,雪莉露歪过了脑袋瓜。
「……?是吗?爷爷在遇到斯拉瓦之前,偶尔会露出落寞的模样喔……」
这番话令双手抱胸的我露出了一脸蠢样。
那个老头子?我不在之后他显得很落寞?
唔唔,这个玩笑真不好笑……虽然我很想这么说,不过既然雪莉露如此表示,那就一定是那样的吧。
「是真的。自从师父过世后,杰司达老先生整个人都一蹶不振了。黑暗竞技场那边也几乎是退休状态,只偶尔会为了展现力量,百无聊赖地打上一场的程度……我是如此听说的。」
既然艾尔玛也附和雪莉露的说法,看来当真是「那样」了……哎呀,真伤脑筋。这实在令我笑不出来。儘管我认为他真是个噁心的老头子,同时自己又觉得这想法好似在遮羞,于是取而代之地浮现出来的心情满是苦涩。
「……那个老头子这样啊……」
见到我蠕动着嘴,艾尔玛掩口而笑。
看来我内心的思考都被她看穿了。或许我打草惊蛇了吶。
「啊……看到了!」
「喔,真的吗?」
雪莉露不知何时又向窗外窥探而去。她的声音令我有路可退,于是我顺着接下去。
虽然距离杰司达的宅邸还有一大段距离,不过无谓地巨大且金碧辉煌的房子,即使在远处亦清楚可见。
「……我也许久未和他碰面了啊。」
当我发现内心的想法不由自主地都是在唾骂时,一股笑意涌了上来。
「许久」是以人类的感觉而言,不晓得对杰司达来说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我沉溺于思考中,随即来到了能当面目睹的距离。到了这个国家后我便立刻捎了信给他,因此照他的个性──
马车一抵达杰司达宅邸,雪莉露旋即跳了出去。
「爷爷!」
「雪莉露!喔喔,你过得好吗?」
即使是这么个大清早,他也在殷殷等待疼爱无比的孙女。
听见个性变得圆滑许多的宿敌从马车外头传来的声音,我哼笑了一声。
不过我八成也同样变得圆滑了吧。我一走下马车,便看见杰司达抱起雪莉露使劲地转圈圈……哎呀,虽说个性不再那么尖锐了,但我的功力还不到家吧。
无论什么时候看,笨爷爷心态全开的宿敌模样,我还是很不习惯吶。
「……嗨。」
「久违了。」
但若要说他是否已褪去獠牙,那倒未必。
一见到我的身影,杰司达便温柔地将雪莉露放到身旁,改变了笑容的性质。他脸上不再挂着那个溺爱孙女的鬆懈表情,而是有如猛禽般的锐利目光。
杰司达以手掌轻拍了两下雪莉露的头,而后朝我走了过来。
同时燃烧着静谧的魔力──如今绝对算不上魁梧的老人踏出一步,便有如天摇地动一般。
杰司达走了数步,站在我的正前方。我感觉到他随时都有可能会出手的「热意」。
然而情况并未演变成那样。恐怕是──我们彼此都这么期望。
「来得好。艾尔玛小姐也是,今天就好好休息吧。」
杰司达堆出一个甚至令人心旷神怡的豪迈笑容,随后转过身,只有脸对着我们。
「你们也有很多话要谈吧?跟我来。」
我感觉得出来这句言外之意──「动手是之后的事」。
我不禁哼了一声,给艾尔玛使了个眼色。
我再次将视线转回前方之后,看见杰司达一副很开心的模样,摇晃着挂在手臂上的雪莉露,迈步而行。
「他变得有点不一样了呢。」
我点点头回应艾尔玛的话语,然后追在杰司达后头走去。
确实如此。既然释放出如此的斗气走了过来,若是往日的杰司达,想必会挥个一拳当作招呼才对。
他到了这把年纪,也逐渐变得稳重起来了吗……或许出乎意料地,这家伙远比我想像中还要更……
一思及此,我摇了摇头。
不过,我们突然寄信给他而后造访,他肯定有从我们身上感觉到了什么。因为杰司达问的那句「你们也有很多话要谈吧」,总令我觉得带了点温暖。
……走访此处,可说是我这趟「返乡探亲」中最重要的事。虽然那是因为我有要事在身,但之后再处理也行吧。
暂且就让他听听我们的旅程和孙女的成长吧。
我走在从宅邸大门至玄关这段一如往昔的漫长道路上,同时再次哼了一声。
◆
「……原来如此啊。看来发生了许多事。」
当我述说完从阿尔法雷亚的武道会至今的事情后,已经到日正当头的时刻了。
雪莉露时而比手画脚地说明,同时杰司达要求我们为她的说明进行补充,中间还隔了早餐和点心时间。可能是绝非匆忙讲述的缘故,感觉好像聊了很久。
不过由迄今实际度过的时间来看,个把钟头根本有如须臾一般。藉由开口回顾,过往的旅程在我脑中重新取回了鲜艳的色彩。
「雪莉露,难为你了。你也真是很努力呢。」
「……嗯。」
尤其是述说着自己和失散多年的姊姊之邂逅,以及第二次的──距离更为遥远的别离的雪莉露,眼眶中泪光闪闪。
杰司达温柔地抚摸雪莉露的头。他的眼瞳,并非是为可爱的孙女心蕩神驰的目光,亦非高傲武术家的锐利眼光──而是满溢着身为她祖父的温情。
原来他也会有这种眼神哪。
儘管我感到略微意外,不知为何却也觉得这个眼神与他十分搭调。
「不过,什么『血晶』的根源啊,它有自己的意志啊……还有赌上世界的战斗,事情还真是一发不可收拾了哪。」
注意到我们的视线后,杰司达一副似乎很难为情似的笑了笑,又提起方才的事情。
我认为那没啥好害臊的,是很棒的眼神啊……我对自己竟会如此坦率地评论杰司达一事略感吃惊,回以一个苦笑。
「真的。当我获得第二人生时就颇为惊讶了,这下脑袋的理解都快追不上了。」
「你的情况也挺莫名其妙就是了哪……不过我很羡慕喔。」
我的感觉已经逐渐麻痹了,不过「我」这号人物的存在也是很不明所以然的。如此笑道的杰司达在其后补了一句羡慕,自嘲地矇混过他的笑容。
「这……的确,或许任何人都会期盼第二次的生命到来。」
即使是精灵也会有觉得时间不够的时候吗?我啜饮一口红茶,将内心的疑问吞下肚里。不过,这也是当然的吧。世界相当辽阔,就算拥有数百年人生也不可能全部体验完毕,而在进行体验的期间又会陆续有新的玩意儿出现。也有可能只是单纯对死亡感到畏惧。所谓的第二人生,看在精灵长者眼中是极其羡煞的吗?
「不,我所羡慕的是……虽然那点也是啦,但我羡慕的是你所挥舞的拳头有其意义存在。」
然而事情似乎并非如此。
杰司达所欣羡的是「赌上世界的战斗」。
「羡慕……吗?」
极为自然地反问的人是艾尔玛。
艾尔玛不期然地替我陈述了心情。
面对艾尔玛的询问,杰司达点了点头开口说道:
「是啊……吶,斯拉瓦。你曾经问过我,究竟是抱着和什么战斗的心情而磨练武艺的。如今我可以说,是为了胜过你而锻炼的。但是啊,到最后我仍找不到为啥会是『这个』的意义。」
杰司达将握紧的右手举到眼睛旁边,指出话中之意乃是拳头,而后继续说道:
「要成为世界最强,不论是刀剑或长枪都行才是。我在众多选项当中选择了这个。现在我能说,我并不后悔,这玩意儿最适合我了。然而到头来……我还是不太清楚,为何我要靠它朝巅峰迈进,以及为何想要成为最强的人。」
噘起长着鬍子的嘴巴述说的杰司达,儘管态度看似戏谑,眼神却是认真无比。
我们不发一语地听着他说。
「哎,如你所知,我是个俗人。刚开始的目的是为了掌握到各种想要的事物。但不知曾几何时,手段变成了目的。我想要靠它当上最强的人。然而我还是不懂为何自己会有这种想法。我明白这并没有什么道理可言,因为想当所以想当感觉也是个答案……不过啊,而今你有了答案对吧?甚至还夸张地展现了那份力量的用途。这点实在令我羡慕得不得了啊。」
杰司达所阐述的烦恼,是武术家当中仍未找出答案的难题。
……他真的变了啊。过去──虽说如此,也只是杰司达的人生中不久之前的事,他和那时大相径庭。
不仅仅只是强悍而已,还追寻拳头的意义。要将其视为强大抑或弱小──在这场赌上了世界的战斗中便可见分晓吧。
不过,我认为杰司达的想法是很重要的事。
该怎么回答他好呢?当我陷入思考时,杰司达在我开口回覆之前便笑逐颜开,哼笑了一声。
「这样还真不像我的个性……放马过来,你便是为此造访这里的吧?」
同时,杰司达站起了身子,不听我的回应便径自迈步而行。
若是只有雪莉露倒还另当别论──既然我来到了这儿,那么目的就只有一个。这件事──儘管有千百个不愿意──正是极为相似的我俩才会明白的。
「斯拉瓦。」
雪莉露凝视着我的眼瞳。我点点头回应她的目光,而后追着杰司达走去。
他的目的地似乎并非我和雪莉露交手的中庭。从方向来看,是往玄关那儿。
……那座无谓宽广的庭院,竟派得上用场啊。人生出乎意料地处处是惊奇呢。
不出所料,杰司达所站定之处,是距离宅邸稍远的庭院。
中庭对现在的我们来说太过狭窄了。若是这里,便能心无罣碍地战斗。
「仔细想想,我和你打交道的时间明明很短……说来真是不可思议,我最清楚你的为人,而且感觉和你的交情最久啊。」
所以你心里在想啥我都了如指掌啦──是这个意思吧。
这我懂。因为我的想法也一样。
……最后的战斗当前的情况下,我有无论如何都必须先处理不可的事。
应当视为第一要务的事,那就是──和这个男人做个了结。
和这个男人战斗,才令我感受到胜负并非最重要的元素……只要注意到,道理便非常简单。他是我最好的「挚友」,最适合和他沟通交流的方式即为战斗,如此罢了。
只要今后我仍继续跟他打交道,这便会持续下去。
「动手吧。」
「好。」
因此,我终于能够转念心想,这一次的胜负并不代表全部了。更重要的是透过拳头来互相沟通一事。
「雪莉露,拜託你下口令。」
「我知道了!」
气氛相当平稳。完全感受不到斗争氛围的和缓时间中,雪莉露忽然收到下口令的委託显得略微吃惊,不过随即便踩着小碎步过来了。
「这颗小石子掉到地面的同时就开始。」
雪莉露弯下身子,捡起了一颗小石头。
可能是不太好意思大声嚷嚷,当我拜託雪莉露下口令,她经常会採取此种方式……第一次看到,好像是在我和苏娜初次交手的时候吧?我回想起当时她抛出的小石头还出现了龟裂呢。
我们两个不谋而合地摆出架式,于是雪莉露便放低了抓着石头的手。她倏地高高举起手之后,石头便遵循着自己所受到的力量轻飘飘地浮在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