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森的黑暗,尸体的腐臭,以及食尸蝇翅膀震动的声音。 
这些是我最初的记忆。 
当我醒来,就发现自己被压在尸堆之中。 
我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弄成这样的,我甚至没有和自己相关的记忆。 
我丝毫无法理解当下情势,只知道自己处在一种很讨厌的状况。 
我不想再继续深入思考下去,开始试着逃离这里。 
沾满油脂的腐肉令人慾呕,我想办法扒开尸堆。数分后,好不容易清出一道通往外面的缝隙,我勉强将头挤出缝隙外。 
紧接着,我看到月光下的针叶树,看来我好像在森林之中。不过我当然不知道这是哪里。 
我拚命爬出尸堆,腐肉挤出了噁心的黏稠声。爬出尸堆的我用四肢站稳,想搞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低头确认脚下。 
我发现脚下是堆积如山的白狼尸骸。 
虽然我依旧不清楚自己所处的状况,但罕少我弄清楚了两件事。 
第一,我好像和那些白狼长得几乎一模一样。 
第二,我的外型和白狼相仿,但根本上籼那些动物有决定性的不同—— 
——我是一种被称为魔物的存在。 
这件事没有任何人告诉我,但不可思议的是,就只有这件事我心知肚明。 
当我了解这一点后,内心也不再动摇。我已经没有其他想知道的事了。 
我爬下尸堆,到森林里探索。 
在生命气息微弱的暗夜森林中徘徊一会,我找到一座小池子。魔物不需要任何饮食,只是沾在身上的血肉令人不快,我打算到水池清洗一番——我一接近水池,鼻子就闻出了些微异常。 
「(有毒吗……)」 
当时我还不会讲话,但直觉认定那有危险。现在回想起来,毒素可能就是白狼大量死亡的原因……不过,思考这个也没意义,这和我没有任何关係。 
我转过身子,再一次望向白狼尸堆后……不抱任何感慨,静静地离开了。 
打从我降生后,有一阵子我只是茫然地活着。 
茫然地流浪,茫然地睡觉,茫然地随风飘泊——茫然地袭击人类。 
我没办法有条理地解释这些行为的理由,即使我遇上「他」之后,获得了某种程度的知性和语言能力,也还是无法说明白。 
我只能说,那是在做我自己该做的事。 
这种情况套用在一般动物上,大概就是所谓的「本能」吧,但这个字眼还是无法充分说明我的行为。毕竟,那不是为了生存或繁殖的行为。袭击人类就是我的目的,没有任何的理由。 
可是,从我身为魔物的实际感受中来想,有一件事是可以断言的……当我一看到人类,会反射性地产生一股强烈的「排斥感」。 
感觉这种情绪和恶意或杀意又不太一样,纯粹是一种「想叫人类滚出去」的情感。我并没有巩固特定区域为自己势力範围的意识,实际上就算有多少动物或昆虫跑来我的地盘,或是有魔物抢走我舒适的栖息地,我也毫不在乎。唯独遇到人类时,我会萌生一股热血沸腾的怒意,下意识地使用暴力排除他们。 
当中不带任何罪恶感或危机感。我只是做该做的事,仅此而已。 
……直到某天晚上,我对一个年幼的孩子举起狼爪。 
那一天,我袭击了在山中偶遇的人类。 
当时,还不具备知性的我不明白他们的身份。现住想想,他们应该是被喻为山贼的集团。我不记得他们有多少人,大约二十人以上吧。 
山贼不是普通的旅人,他们离群而居,专靠暴力籼下三滥的勾当营生。因此他们「对付魔物」的技术远胜寻常骑士,装备的也全是卑鄙恶质的武器。其中,还有人使用一种名为「魔法武具」的兵器。 
他们露出残忍的微笑,意气风发地和我对峙,似乎很得意能再添一笔战绩…… 
遗憾的是,我比他们更强。 
那时我对自己的实力没有自觉,可是遇上不利魔物的「加护节」,我的兇悍和战斗力依旧异常强大。 
我的前肢和尖牙,轻易毁坏了坚硬的武器,粉碎了铠甲,敌人的生命尽数消散在我沾满鲜血的狼爪下。 
陷入恐慌的山贼没命地逃跑,我甚至追上去将他们全宰了个乾净,这对我来说是很罕见的事。前面我也说过,我攻击人类的理由纯粹是起因于「排斥感」,平常我不会刻意追击逃亡的人类。但不知为何,当初的我似乎非常讨厌山贼那一类人种。 
等我把所有武装山贼全都歼灭后—— 
我发现山贼持有的一个大麻袋在不断晃动。看来,里面有什么东西在乱动。 
我提高警觉接近麻袋,正要对持续蠕动的麻袋挥下狼爪。但我突然犹豫了。麻袋里的东西显然是生物,但那也许不是人类,而是普通的动物。 
当时的我不是什么善良的存在,却也不会因无益的杀生感到愉悦。 
我就只是个单纯的魔物。 
茫然的生活,不抱任何目的,莫名憎恨和攻击人类,我就只是这样的存在。 
也正因为如此——我到现在还无法理解当时的经历。 
我真的不懂。 
明明我一鬆开麻袋——里面就滚出了一个人类的孩子。 
我不懂,为什么自己没有挥下狼爪。 
「哇啊啊!妈妈!妈妈!」 
「…………」 
那是一个四到五岁左右的小女孩。现在回想越来,感觉她的身段比一般人优美,恐怕是被山贼拐走的吧。 
但那时候的我只是一个魔物,当然不会懂这些道理。 
我明明不懂……却没有挥下爪子。 
小女孩哭喊一会后,只有那么一瞬间,她讶异地看着我……等她下一秒发现周围的惨状,又再次陷入恐慌之中,之后连滚带爬地冲下山。 
我目送小女孩离去,但我马上就不想再管她,径自走向我当时用来栖息的山顶。 
当下我的心境同样是一片空白,无喜悦、无悲哀,也无满足感。 
然而同时,也没有违背本能的罪恶或焦躁感。 
当我放走那个小女孩,不知为何,一切都变得无所谓了。 
那种解放感,就好比缠在身上的某个沉重枷锁解开了一样。 
为什么我会拚命追击那些山贼呢?比起放走那个小女孩,我对自己过去执意袭击人类的原因更加好奇。 
我也不是不再厌恶人类了,「我对他们没兴趣了」是最接近正确解答的答案。 
那也许是我第一次,心中有了类似「从容」的些微宽裕吧。虽然无法理解,却绝非感到不愉快。 
我踩着岩壁轻快蹬上山顶,跳到我当初的栖息地,一块视野良好的大岩石上—— 
「啊啊,欢迎回来,你回来得好慢喔。」 
——随后,我发现那里有一个人类外型的「访客」。 
「!」 
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惊恐。要说我丝毫没有大意,就书过其实了。饶是如此,我竟然没发现有生物近在咫尺,这对我来说是前所未有的异常状态。 
「嗷呜呜呜呜呜!」 
我立刻摆起警戒架势,发出低沉的威吓声。可是对方仅是坐在岩石上晃脚,并没有摆出对敌态势。 
风起云涌之间,月亮自云间露脸。 
在月光的照耀下,我这才看清「访客」的身影。 
「————」 
对方是一个令人惊艳的美少年,连身为魔物的我也深受吸引。 
少年的银色长发因月光而闪耀,白晰的肌肤晶莹剔透,感觉似乎能够透过他的肌肤看见另一头的景色,身材则是既清瘦又唯美纤弱。他穿着类似骑士制服的拘谨装束,身上却没有任何兵刃防具。每当他动一下,挂在他脖子上的水色铃铛就会响起轻脆的声音。 
这绝对不是一个人类来到深山中该有的轻便装扮。 
然而……他拥有压倒性的存在感,连我也被震慑住了。 
我就像被施了定身术一样动弹不得。 
少年的心情很好,让人觉得他彷彿就快唱起歌来了,和越发紧张的我形成强烈对比。 
不过,我不能放鬆警戒。我更兇狠地威吓对方。 
——随后,他用一种流畅到很不自然的动作,起身籼我对峙。 
我全身汗毛直竖。 
我有预感他要出手了。过去,我对一此一人类高手的攻击也多少抱有紧张感,但这个少年带给我的预感是完全不同次元的东西。那不是攻击或负伤的预感。 
那是压倒性的死亡预感。 
「吼喔喔喔喔喔喔喔!」 
我拚命狂吼鼓舞自己,以免被绝望吞噬。 
然后,我动用全身的力量,準备在死前至少给他一点颜色瞧瞧。 
他极微缓慢,却又毫无破绽地对我伸手—— 
「我问你,我知道这个问题有点突兀,不过你愿不愿意……成为我的朋友?」 
——他竟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要求和我握手。 
「…………」 
我愣了半饷,这些事情我从没经历过,简直就像周围的世界完全变质了— 
「啊,你……你没听到我说的话吗?那我再说一次喔,请你成为我的朋——」 
「……吼呜!」 
「哇啊啊!」 
——遗憾的是,那时的我根本不可能理解人类的语言。 
我挥出爪子全力攻击,少年慌忙躲开后大喊住手,惊讶地跳下大石头逃跑,刚才的神秘性已不复见。我抓准机会,持续从他的背后出手。奇怪的是,少年的动作看似极为迟钝,我却完全打不到他,简直就像我的动作都被他料中了。 
少年仔迴避攻击的状态下,一脸焦急地试图说服我。 
「你……你先听我说嘛——啊,对喔,你还没办法——咦……哇啊啊!」 
「咕噜!」 
我无视少年的话语持续攻击,双方上演了一场追逐战………… 
最后—— 
这场莫名缺乏紧张感的山巅捉迷藏——直到旭日升起,我精疲力尽才结束。 
* 
这就是我和「他」——约尔邂逅那天的经历。 
同时—— 
我从普通的魔物变成了具备知性、语言,以及「能力」的魔物—— 
——这也是我进化成「魔人」那一天的经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