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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园寺睁开眼睑,发现自己不知为何竟身处西园寺家的自用寝室。
「早安,小兔小姐。」
当她自床上挺起上半身,只见伫立于房门旁的女佣毕恭毕敬地鞠躬行礼,对她打了声不带任何感情的招呼。
一如往常的早晨。
一如往常,心灵空虚的早晨。
兄长的死被视为自己的错,祖父母寿终正寝,姊姊重病身亡、父亲因意外过世,这一切悲剧的原因都出在自己身上……她始终过着这种饱受亲戚指责的生活。在这个家,小兔毫无人权可言。而小兔本身也已厌倦抵抗这些流言蜚语,就这么随波逐流地任凭亲戚们大放厥词。
没错。
自己无法选择想要的生活方式。这就是西园寺兔这个人的存在。
过去如此、现在亦然,未来也不会有所改变。
「……早安。」
小兔也对女佣打了声早安的招呼,起身走下床铺,来到梳妆台前面就座。
她用发梳整理头髮,看着自己那张如同人偶般的脸庞。
今天,她年满18岁了。
也是她能待在这个家的最后一天。从明天起,她就要搬进天明路家过新生活了。
婚礼预定在一星期后举行。今天她必须先去学校上完课,好好梳理打扮之后,再前往天明路家跟对方的亲戚们问安致意一番。
结婚对象是自幼就有来往的天明路家次子或三子、虽然要嫁进天明路家,不过双方有事先订定契约,就是日后生下的孩子要改性西园寺,并非留在天明路家,而是以继承人的身份重新被迎回西园寺家。与其说是政略结婚的道具,不如说小兔纯粹只是被当做用来生下西园寺家继承人的道具,而嫁进天明路家。
预定成为小兔丈夫的人选,是从小就以折磨小兔心灵为乐的男子。因此即便嫁进天明路家,显然也只会落得惨遭残酷待遇的下场。
「…………」
梳理修长秀髮的小兔,倒也没萌生出什么特别的伤感之情,就这么平淡地度过一如往常的晨间时光。
坦白讲,她已经习惯受到这样的对待。就算从西园寺家的人变成天明路家的人,情况也不会产生多大的转变。
她已经身心俱疲,懒得再哭泣、伤心吶喊、反抗这个腐败到极点的传统家族。
一切都无所谓了。
头髮梳理整齐的小兔起身走到衣柜前面,準备取出衣物换穿——手臂却突然一僵。
「……?」
伸长的手扑了个空。
平常总是挂在衣柜里,那件自己最中意的学校制服不见了。
奇怪。明明应该是挂在里面才对啊。
那件无论清洗多少次,都洗不掉粘附在表面的泥泞、煤屑以及硝烟味,保养起来相当费劲的制服——
「小姐,您的服装在这。」
女佣拿了一套制服交给小兔。
是一套深蓝色的中央女学院制服。
「……我都忘记了。」
到底是哪个环节会错意了呢?自己从未将制服收进衣柜啊。
小兔从女佣手上接过制服,站到更衣镜前面。
在镜子前麵摊开制服后,小兔忍不住近距离地仔细打量了一番。
「…………」
小兔顿时眉关深锁。
平常习惯的那套制服,原本就是这种颜色吗?
有这么乾净吗?
小兔微微侧首,持续抱持着这个挥之不去的疑问。
「咦……这?」
看着映照于镜中的自己,眼泪突然夺眶而出。
小兔虽拭去泪水,眼泪却是不听使唤地潸然泪下。
她搞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哭。明明一切都没错,但一抹事有蹊跷的莫名念头却始终挥之不去地盘踞在脑海中。
小兔为了回想起某些重要的记忆而使劲紧闭双眼。
猛一回神,小兔发现自己换上婚纱,置身礼堂之中。
穿着似曾相识的婚纱,伫立在主祭坛的前方。
(对了……我是在今天举办婚礼……)
小兔回溯模糊不清的记忆,总算想起今天就是自己与天明路家公子结婚的日子。
转头望向背后,发现信徒席坐满了西园寺家及天明路家的亲朋好友。现场会祝福这场婚礼的人大概连一个也没有吧。
众人均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小兔与新郎。
小兔垂头丧气,就这么怀着挥之不去的突兀感重新望向前方。神父正在朗诵誓词的前言。虽然听得见他讲话的声音,但脑袋却消化不掉这段前言的含义。
转眼往旁边一看,只见在穿透彩绘玻璃的日光照射下,化作黑影的新郎身影映入眼中。
(……这人,是谁啊?)
新郎察觉到小兔的视线,嘴角微微漾起一抹笑意。
小兔怎么也无法同样报以微笑,只能战战兢兢地重新转头望向前方。
神父依旧喃喃自语地朗诵着一段不成文章的字句。小兔抬头一看,发现彩绘玻璃中央附有一个装饰用的十字架。
是十字架。
怪了。这个世界允许教会挂出十字架作为装饰吗?
虽不知自己为何会产生这种想法,但总觉得好像是有这么一条法律规定。
「你愿意发誓吗?」
神父要求新人起誓。唯独这句话听得一清二楚。
「我愿意。」
新郎的声音响起,接着轮到小兔。
小兔虽然开口,喉咙却怎么也挤不出声音。
不对,是没有发出声音。因为她不想出声。
她一点也不想发誓。
「我……」
当小兔準备表明自己的真实心声之际,忽觉新郎伸手拉扯她的肩头。
小兔被硬是拉成面对面的状态,新郎的脸庞也为了亲她而缓缓逼近。
吓得全身僵硬的小兔完全无力抗拒,几乎準备随波逐流地任凭新郎摆布。
新郎的脸庞越来越接近。顶着一头金髮,嘴角浮现一抹邪恶狞笑的男子脸庞不断接近。
「小兔,你怎么啦?」
小兔记得。这不是脑海中的记忆,而是身体及灵魂牢牢记得。
这张脸、这种嗓音、这种笑容。从以前就害怕得不得了的这张笑容,小兔始终不曾忘记。
「——快点给我发誓啊,小兔。」
就在嘴唇即将相互接触的前一秒,小兔清楚地看见了新郎的真面目。
(哎,果然。)
她还记得。
这个男人,这家伙是——
(我的——敌人!)
————咔叽!
完全不顾裙摆会被撩高,一袭婚纱盛装的小兔就这么狠狠赏了新郎一记右勾拳。
整个人往后飞了出去的新郎重重撞上墙壁,全身痉挛倒地不起。
「……哼!」
小兔用双手抓起婚纱裙摆,对被她揍飞的新郎投射出一道轻蔑视线。
信徒席顿时一片哗然,双方亲友纷纷开始责骂小兔。
小兔懒得理睬喧闹不已的观众群,径自动手撕开不便行动的婚纱裙摆。
「小兔!你竟敢这样乱来!」
啊啊,现场又传出一阵耳熟的声音。
说话者正是把兄妹之死怪罪到小兔头上的万恶元兇。又是另一个自己的仇敌。
撕破婚纱后,小兔高举双手,用尽全力重击主祭坛。
教会内顿时一片鸦雀无声。
小兔霍然转身面对信徒席,抬头挺胸怒瞪双方亲友。
「这场闹剧算什么东西!事到如今,我才不会因为这点小事而变回过去那个懦弱的自己!我的人生我做主!你们休想拥有妨碍我人生计画的权利!」
小兔放声大叫。记忆虽然依旧模糊不清,也回想不起自己直到方才为止究竟做了些什么,但她明确地认识到现在这种状况并非现实。
「别再上演这种三流闹剧,堂堂正正地现身面对我!难道你这么一点勇气都没有吗?!」
儘管不知对方到底是谁,小兔还是对营造出目前这种状况的始作俑者叫喊。
无论基于何种理由、目的为何,这种手法都太过狡猾。
小兔总觉得自己曾拥有各种各样珍惜的事物,但现在不知为何竟遗漏掉关于那些事物的记忆。恐怕是创造出这种局面的幕后黑手,刻意营造了小兔的记忆及认知吧。
小兔并未屈服。
对某种人事物的执着,以及与某些人之间的羁绊,都不允许小兔轻言屈服。
那份执着与羁绊,让小兔回想起自己已不再那么软弱的事实。
事到如今,这种闹剧再也无法对西园寺兔造成任何影响。
——嘻嘻、嘻嘻嘻嘻嘻嘻……
听见背后传来一阵笑声,小兔立刻转头察看。
只见一名身穿红色肉泥洋装,一头黑髮的少女坐在祭坛上。少女抱着单膝,彷彿打从一开始就坐在那个位置似地凝视着小兔。
一与少女四目相交,坐满信徒席的双方亲友,以及重重撞上墙壁昏迷不醒的新郎身影,通通瞬间消失不见,而截至目前为止的记忆也全数迴流至小兔的脑海中。
找回有关队友们以及过去所有战斗的记忆以后,小兔定睛怒瞪身穿红色洋装的少女•草薙树夕。
「搞砸了啊~树夕实在不太了解婚礼的相关流程,所以才没能塑造出完美无缺的婚礼情境呢……」
「……………」
「不过,有种可惜只差最后一步的感觉对不对?」
「你真的是……树夕妹妹吗?」
只见树夕手捣嘴角,发出乐不可支的笑声。
「嗯,就是树夕唷。好久不见了,西园寺兔同学。」
跟上次见面时印象截然不同。当时她并不是个能够展露出这种纯真笑容的少女。印象中的她,应该是个始终缺乏自信,虽然面带腼腆笑容,却仍显得有点紧张兮兮的女孩才对。
「嘻嘻,你对刚才那场恶梦有何感想呢?树夕啊,一直被迫沉眠、做一场没完没了的恶梦,但树夕只是一动起想用相同手法折磨小兔同学你们的念头,这群孩子们就主动替树夕实现了心愿唷。」
「……这是梦境对吧。是你创造出来的吗?」
「嗯,很厉害吧?树夕真佩服自己呢~」
树夕的脚底长出触手,把延伸过来的部分百鬼夜行组织当做小猫小狗一样,当着小兔的面用脸颊轻轻磨蹭。
她就像饲养动物一般驯服了百鬼夜行。
她那以脸颊磨蹭异形的姿态,只能令人感受到一股浓烈的疯狂气息。
「……你的目的不是打算杀死我们几个吗?」
「嗯。树夕是打算杀死你们没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