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話 任務

现实世界中的干枝理没有朋友——或者说，至少她觉得对方根本没把她当朋友。

这世上有一个通行于网路上的流行语叫做『现实充』，为『现实生活充实的年轻人』一词的缩写，意指像是一般高中生可以跟朋友聊天聊得很开心，有男女朋友，并且处在正常社交圈中心位置的人。这是无法正常交到朋友的人基于扭曲心态创造出来的用语。

干枝理表面上是个现实充。或者说，至少她善于製造出这样的形象。

要製造一个可以骗过别人的形象是很简单的事。她只需要在学校配合同学们谈论的话题，积极回传手机邮件等等，如此便可製造出八面玲珑的人际关係。而枝理是个在行为表现上相当有弹性，能够製造出这种形象的人。

然而，她能够表现出心里真正想法的地方只有网路。

在线上游戏中就算她说出真正的感想而被人讨厌，因此被排挤或被整，她也只需要离开那款游戏就可以斩断那些负面的人际关係。因此，她觉得只有在网路上才能表现出真正的自己。

而她之所以会开始玩苍穹境界，是因为其他MM中交到的网友推荐，拷贝了游戏程式给她。

儘管这款只靠玩家口耳相传散布游戏客户端的游戏非常可疑，但在她上网搜寻之下，似乎又没有夹带病毒或木马，因此她尝试性地开始了这款游戏。

枝理开始玩苍穹境界的隔天就是『转生之日』。

前一天晚上还躺在床上睡觉的她，隔天醒来却发现自己置身在分不清东西南北的异世界中。

所幸，她被红布骑士团收留。

儘管这个公会的公会长·代子对她非常亲切，但枝理却在她身上感受到和她那些现实充朋友身上同样的味道——「就让我们大家悠閑地和睦相处好了。反正总有一天会有人抵达艾昂，然后我们就可以回归现实世界了。」代子曾如此说道。而这句话也代表她不打算有任何作为，只想永远在这里维持良好的社交生活。

基本上，会以『悠閑』作为核心价值的公会都不是什么有规模的公会。而枝理无法打从心底认同只想躲在第八轨道当山大王的代子，还有其他对代子言听计从的公会成员。

其中唯一的例外是一个月前『从天而降』的美少女，有香崎歌澄。枝理清楚记得她与这个不知世事的千金小姐邂逅的那天——

就在红布骑士团全员聚集在森林里的绑定石碑準备团战时，歌澄从天而降。降落之后，起始点被绑定在这座亚塔利雅岛上的歌澄，听闻第八轨道的特殊性后露出面有难色的反应。

「距离下一趟飞空艇的定期航班还有好几个月呢……不过我们大家就先好好相处吧。」

相较于红布骑士团公会长代子的善意，歌澄则摇摇头。

「请让我独自寻找不靠飞空艇定期航班离开这座浮空岛的方法。」

对此，代子显露出一脸扫兴的反应，彷彿在说：你没听我说话吗？没这种方法啦……不过，她随后也察觉到歌澄语中的意涵——歌澄不打算什么事都不做地只是静待时间流逝。她是个只要没有完全绝望，就会全力以赴寻求解决方法的人。

过没多久，她们找到一个能够满足歌澄愿望的办法——藏在某处无人使用的私人飞空艇。然而，要找到这架飞空艇必须经历一场困难度极高的团战。

代子儘管收留了歌澄，但对于歌澄的目的『离开这座浮空岛』基本上是不太愿意提供协助的。因为如果歌澄的目的达成，这个『以代子为中心的封闭社交团体』就会因而崩溃——属于代子的乐园将会消失。

因此，由代子指挥的团战始终只是虚应故事，从没有真心想要取胜。

有香崎歌澄没有察觉这点，仍拚命努力地希望能够为大家做些什么。而枝理从旁目睹了这一切，就在她正思索着该怎么办才好的同时，一名少年抵达了这座第八轨道。

这人只身打倒了惊骇史芬克斯，也许他可以为这个胶着的状况带来突破性的发展。

儘管这人是否值得信赖还是个疑问，但——

（就像歌澄说的，不去尝试怎么知道不行？）

于是枝理下定决心展开行动。

*

红布骑士团居住的旅馆一楼酒馆之中，公会长代子正在周围公会成员包围之下，一边喝酒一边发飙。

她大声数落着淳的不是；周围的女生也全都忘记自己白天如何称讚这个男生只身打倒惊骇史芬克斯这头团战级魔物的，现在也跟着代子一同在淳的背后口出恶言。

枝理坐在吧台一边观看这些女生丑陋的嘴脸，一边以手势呼叫出了平板电脑上的时钟程式。

——歌澄去了淳下塌的旅馆已经三小时了，不知道她的事情办得顺不顺利…

此时的代子完全没察觉歌澄不在场。对于这个气量狭小的公会长来说，一个突如其来的魔剑士在众人面前以言语羞辱她，让她在公会成员面前颜面扫地，这个仇绝对非同小可。而要是她知道歌澄要拜这个仇人为师的话……她一定不会原谅歌澄，绝对会将她即刻逐出公会。

枝理知道这点，却仍在歌澄背后推了一把，要她去找淳。

（人家的耐性也差不多到极限了。）

枝理一直在寻找离开这座第八轨道的机会。而眼前就有一个绝无仅有的机会。为此，她不惜利用了个性纯真的歌澄。

在她最初和歌澄相遇的时候，听到歌澄带着极为率直的眼神拜託代子、请代子帮她的言语，让枝理觉得非常耀眼。这个生性纯真、耿直，无论失败多少次都不会放弃的女孩打动了枝理。枝理觉得这个女孩身上带有一种自己欠缺的强大热能。

歌澄是个充满活力的少女，而枝理却以各种方法利用着她。

（我真是个讨人厌的家伙呀……）

枝理不知道她的心机淳这个人察觉到了多少。这个魔剑士是个打从心底享受着这个世界的人。枝理不知道自己跟他在心理上可以有多少共鸣。

此时她手中用来跟歌澄联繫的传声石传出了震动。

传声石是拥有各种颜色的宝石，体积大约相当于一根小拇指大。通常都是两颗一组，由两人分持时可以透过这组传声石进行远距离通话，相当于苍穹境界中的手机。

枝理离开嘈杂的酒馆，聆听传声石传来的歌澄声音。

「是喔，他愿意帮你呀？那真是太好了……嗯，就算只是跟他一起去冒险也很好呀？徒弟的工作就是要站在师傅背后观察，藉此从师傅身上偷学各种技术的嘛。」

『那个……枝理，淳同学说，希望请你一起来……你的意思呢？』

「那家伙发现是人家怂恿你的了吗？」

『你只是从背后推了我一把而已。』

「那就是怂恿了啦……嗯，人家跟你们走。」

既然齿轮已经开始转动，枝理也不打算留在这个腐败的冒险者公会。

「你帮我跟他说声谢谢。」

此时枝理才终于理解，她才是那个希望有人从背后推她一把的人。因此，她也不打算抛下让她明白这件事的歌澄。

*

淳躺在简陋的床板上翻了身，茫茫然地仰头望着留有许多脏污的天花板。

时间距离太阳下山已经过了两个小时左右。放在床边桌上的魔辉石碎片发出光芒，默默地照耀着这个房间的各个角落。魔辉石是以玛那之力发光的矿石。在苍穹境界中，冒险者们都是以这种魔辉石取代电灯。

在这个奇幻世界的居民都是日落而寝，此时旅馆内一片寂静。因此，那名身着黑色哥德风萝莉塔装扮的女孩现身时，淳随即察觉，也即刻从床上起身。

「我有事想问你。」女孩说。

「下午的事吗？我之前也说了，我会依照我的想法去做。虽然是你邀我进来这个世界的，不过最后做出决定的人是我。」

「这点我可以理解。」

女孩说话的同时提起目光与淳四目交会……她是在打量我吗？淳在那一双金色眼眸的注视之下，嘲弄般地扬起嘴角。他心想，不管她有什么想法或目的，我才不管呢——还有，她究竟隶属于什么组织也是。

「是我在你的平板上安装苍穹境界游戏客户端的。」

「嗯，是啊——就在苍穹境界这个谜一般的游戏忽然发生玩家集体失蹤的传闻之后不久。」

「你跟其他玩家不同，是自愿来到这个世界的。」

「对，我是以自己的意志决定来到这个世界的。」

「你有你的目的，不过现在却始终都在搜集任务的完成度。三个月下来完全没有任何作为。」

「我的行为有没有意义是由我自己决定的。我们一开始的契约也是这么订的——不管你有什么企图，我是顺了你的意来到这个世界的没错，不过在这个世界里，我要做什么由我自己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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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含协助有香崎歌澄一事？」

「你有什么异议吗？」

女孩沉默了一会儿之后缓缓摇摇头说：

「对于你的决定我不会有任何意见。」

「那你想问什么？」

「你决定收有香崎歌澄为徒弟的原因是什么？」

在苍穹境界的玩家们同时从现实世界中消失的隔天——那个命运之日，淳在放学回家的路上被这个穿着哥德风萝莉塔装扮的女孩叫住。

淳至今仍不知道她找上门来的目的是什么，也还无法理解苍穹境界这个世界，还有把他带到这个世界里来的人究竟在想什么……一切还处在迷雾之中。

因此，淳决定随便找个藉口掩饰。他找不到任何非说真话不可的理由。

「亲切地对待新手是游戏玩家的基本礼仪呀。」

「就这么简单？」

「这是游戏中的世界吧？那么这个理由就已经足够了。」

「在你眼中，这里像是游戏世界吗？」

淳听了叹了一口气。

这个世界中城镇里的一切；如旅馆的店员、站岗的士兵……如果他们的行为背后都是由人工智慧加以控制，那这些人工智慧的设计可不是普通的优异。

——还不只如此；无论是泥土的触感、森林里浓得呛鼻的植物气息……如果如此精緻而广阔的世界全都是虚拟世界，那究竟是何等高度的演算成果——而且是现今科学领域不可能实现的先进演算技术。

不过淳知道，这个世界根本不是什么虚拟世界，而是现实。这是这三个月下来，他实际生活在苍穹境界中以经验转换成直觉得出来的想法。

想起这点之后，他摇摇头扬起了笑容。

「不管这个世界是不是现实，它同样还是一个在低级品味之下创造出来的游戏世界；不管是谁创造出这个世界，他一定疯了。不过能接触到如此疯狂的世界倒是挺令人感到开心的。而解任务只是接触这世界的其中一种手段……真是太棒了，不管创造出这些任务的人是谁，这家伙肯定是疯狂得彻底。」

淳一边说，一边用眼睛仔细观察哥德风萝莉塔女孩的一切反应，心想，对方一定会想弄清楚他说的这些话究竟有多少是他心里真正的想法。

但他随后叹了一口气耸耸肩。

「你也该多少表现出一些诚意来了吧？」

「诚意？」

女孩在可爱的反应中歪起头问：

「我该做什么呢？把衣服脱掉吗？」

「你不要装傻——在『转生之日』以后才来到苍穹境界的人不只我一个吧……到底有多少人是自愿来到这个世界的？他们现在都在做什么？」

「我不知道……真的。我邀请的人只有你一个。」

「所以你才会每天跟在我的身边，一边观察，一边回报上司，是吗？」

淳说中了。

除了这个女孩，淳没有看过其他『公司』的人。不过，若是从他所接触到的玩家都是从苍穹境界营运公司业务手中取得游戏客户端这点来看，应该有许多业务——研发苍穹境界这款游戏的公司业务，在社会上与持有W-LD学校用平板电脑的人接触。

「我收有香崎歌澄当徒弟对你来说有任何不妥的地方吗？」

「我想知道你为什么会有这种一时兴起的想法。」

「这个嘛——如果要我从头开始训练她，会花上相当多的时间。而这么一来我也必须长时间待在这座浮空岛上。同时，这对于前往第一轨道艾昂的目的来说是没有任何意义的行为。」

有一点对淳来说是再清楚不过的了——这名身着黑色洋装的女孩希望淳可以以第一轨道艾昂为目标努力。他尝试性地在任何机会中试探她，最终大略归结出这样的结论。

「……你来一下。」

淳对着女孩招手，请她到床边来。女孩靠近之后，淳遂伸出手，将手贴到她肤质滑嫩的脸颊上。

微微的，甜美的女孩体香撩拨着淳的嗅觉。其中还混杂着薄薄的香水味。即使淳没有涉猎关于化妆品跟香味方面的知识，他仍然心想，就算能得到一点点线索都好。

「你性慾来了吗？」

「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不过你至少还会陪我聊天，所以我不会想要惹得你不高兴。我这么做只是想要至少确定你不是幻影什么的而已。」

「你想知道什么关于我的事？如果可以说的我都可以告诉你。」

「那——你的能力、目的，还有你所属的组织究竟怀有什么样的企图……」

女孩默默摇头。

「我想也是……我看我乾脆反过来问好了，你能告诉我什么？」

淳儘管这么问，但心里并没有怀抱任何期待。毕竟三个月相处下来他们之间一直都有类似的对话。而眼前这个女孩也始终冥顽不灵地拒绝透露任何讯息——然而……

「艾莉丝。」

女孩轻轻地嘟哝了一声：

「我希望你以后用这个名字叫我。」

「艾莉丝……那其他的呢？」

「我喜欢甜食，会在红茶里加很多蜂蜜跟牛奶。」

「这样啊，我之前好像有听说过有跟茶有关的任务嘛。我下次来找找看。」

「谢谢。」

女孩带着微微上扬的嘴角说。

「你笑起来很可爱嘛。」

「……可爱？我吗？」

「听到我这么说有这么不可思议吗？」

艾莉丝随即收起了脸上的表情。彷彿能剧中的演员所戴的面具一般。

……难道刚刚的对话之中有触碰到她内心琴弦的要素吗？然后又是哪里让她顽固地再把那张宛如冰雕一般的面具戴上的呢？

——算了，淳耸耸肩说：

「我接到了任务委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