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着眼镜,外表显得正经八百的少年——野野宫武,因为一件数年前发生在理化教具室的事,而养成了随身携带相机的习惯。
这周轮到他们班负责打扫理化教室及理化教具室。
理化教具室比理化教室还要有趣,而且怪东西也不少,就某方面而言,算是很受欢迎的地方。
那天他则透过一场小小猜拳,赢得打扫理化教具室的权利。
扫地时间固然有些学生会很认真扫地,但在旁边打打闹闹的学生也不少。
那天也一样,有一群女学生边嬉闹边在理化教具室、理化教室及走廊之间来回追逐打转。
当时碰巧只剩他一人。
完成地板清扫工作的他,发现只有自己一个人忙着打扫而大为不满,正準备去叫班上其他同学过来帮忙。
那群女学生再度大声嚷嚷,一边用飞也似的速度,由理化教室穿越理化教具室,再一路沖向走廊。
此时,她们这群女学生当中的最后一人,用肩膀撞翻了理化教室必备的……人体解剖模型。
整具模型重重地摔倒在地上,四分五裂地解体散开,呈现出惨不忍睹的凌乱光景。
那名女学生与他瞬间都被发生在眼前的事情吓得愣住不动……接着目光产生交会。
对野野宫武而言,这是一则发生在自己眼前的意外。他既无意大声喧哗也无意拍手叫好……至少自己并非当事人,顶多只是想到她将如何向老师道歉,以及会受到什么檬的责骂,觉得她很可怜罢了。
但女学生却是面露尴尬神色,转身冲出走廊,追着她那群朋友重回自己的扫地区域。
然后,就只剩下他与四分五裂的人体解剖模型残骸被遗留在现场。
然而接下来,事情却变得很奇怪。
他虽然说明了是她撞倒人体模型,但女学生跟她那群朋友却主张根本没这回事。不仅如此,甚至还宣称她们根本就没进去理化教具室。
野野宫武清清楚楚地目击了女学生撞倒人体模型的光景……而且是清楚到如果有可能,他甚至很想把那一幕沖洗成相片的地步。
可是女学生们却反驳说若有证据就拿出来看看……双眼目击的情景根本无法沖洗成相片做存证,因此他当然没有证据可用。
那群女学生平常成绩表现优异……而且就平均数据来看,也正值女生比男生更值得信任的年纪……再加上女生们都事先套好了说词。
结果简直难以置信…………老师竟断定是野野宫武撒谎骗人。
儘管并没有挨拳头,却被臭骂了一顿……他非常不甘心。
他当然无法原谅那名撒谎的女学生,但无法证明发生在眼前的真相,更是令他感到悔恨交加。
人纵使能看见真相,但只要无法出示证据,就永远没资格陈述事实。
换言之,人类根本无法靠着自身双眼看见真相……只有透过沖洗出来的相片,才得以瞥见事实。
从那一刻起,他便对于能将真相剪裁、沖洗成相片的相机产生了强烈兴趣。
若是考虑到他年纪尚轻,便能断定那股义愤填膺之情,将会让他往追求真相的新闻记者及摄影师的方向迈进。
以这起不开心的事件作为开端,他一步步地投入摄影世界。
但能平息他那股不甘之情的独家相片,当然不可能那么轻易就拍到。
于是相机镜头逐渐转向围绕在身旁的小东西,并在不知不觉之间,开始从记录日常生活景色的行动当中,感受到诗情画意般的喜悦……
也因为这样开心的日子,使他逐渐忘记被冤枉的懊恼,最后甚至想不起那名害他背了黑锅的少女容貌以及姓名……
而班上除了他以外,再也没有其他冈学对相机感兴趣,因此这项兴趣在确立他的自我认知一事上可说是贡献良多。
「他=相机」在班上成了理所当然的定理,而在举办林间夏令营等活动时,他还能得到报导组的职务,并特别获准携带相机参加。这大大地提升了他的自尊心,甚至让他萌生出将来可以考虑从事摄影相关工作的想法。
所以他选择加入「新闻社」,可说是再自然不过的结果。
他在新闻社被视作最熟悉相机的成员而备受器重,并对顾问老师称呼他为摄影师一事感到开心……
※
社办非常老旧。但在这间学生数量极其庞大的学校,能够获得专用社办可是相当不容易,同时也代表新闻社是个历史相当悠久的社团。
然而这只是一间有点杂乱的社办,社员们只能勉强拿铁椅围着桌子坐成一圈,后方则是多到连柜子都塞不下的资料、书籍与社报。堆积如山的书报、老旧器材、故障器材,加上不晓得是谁在什么时候带进来的大量私人物品,除此之外,还能感受到发霉及灰尘的气味。
「听说我们新闻社拥有相当悠久的历史,不仅是从战前就有,而是打从创校时就设立了。」
在迟迟无法决定下期会报主题,而不知不觉地变成閑聊大会的会议当中,社长嘀咕着说出这句话。
野野宫武则是想找到可以作为点子的东西,而忙着翻找旧资料柜。特别是社办最里头那排柜子,由于塞满了堆积如山的书籍,因此无法随意靠近,甚至还被戏称为有进无出的魔境。认为有珍贵资料沉眠在那里面的他,期待自己可以找到好东西,用来彻底终结掉开不完的会议。
「野野宫啊,结果如何?有找到什么有趣的东西吗——?像那种地方,应该全堆满了战前时期的相簿吧。」
「嗯……真了不起啊。明明是同一间教室,我却觉得只有这块区域散发出明治时代的气息呢。」
「简直就是教室内的时光胶囊啊。」
「实际上并没有用胶囊包起来就是了。」
众人同时呵呵大笑。看样子是对这场点子枯竭的会议感到厌烦,而导致笑点大幅阵低了吧。
社长说得没错,在位于这片魔境的书柜里头,塞满了许多年代非常老旧的书籍。除了大正以外,年号能够回溯至明治的书籍也颇多。过程中还顺道发现了翻肚皮的怪虫乾尸……原来如此,魔境果然并非浪得虚名啊。
「…………喔。」
他突然发现一项物品。
那是一台老旧的拍立得相机。
拍立得的相片因为容易褪色,所以并不适合用来记录……可是在拍摄现场就能立刻取得显影相片的便利感,则能让人回想起需要用暗房沖洗相片的一般相机所品味不到的……该怎么形容才好呢?就是类似玩具一般的感觉。虽然曾有过哪天想找一台来玩玩的念头,但他之前从未接触过拍立得相机。
……不过心头却围绕着一股违和感。
在这间社办的魔境最深处,这堆创校当时的书籍当中,这台拍立得相机令人感到有点不太对劲。
虽然它确实是一台老旧相机,但就创校当时的世界来看却是太过新颖……儘管如此,它却宛如遭到封印似地被弃置在这间社办的最里面。
他伸手触摸。
有种接收到一阵静电的感觉,他再次伸出吓得缩起来的手指去触摸相机。
……一阵沁凉的冰冷触感。
既没写名字,也没贴上注明是学校公物的贴纸。
由尘埃堆积的骯髒程度来看,应该是一台很久以前就已经故障,被某位社团学长弃置在此的相机。
该不会只要换个电池就能启动了吧……不不不,被安装在这台老古董相机里的底片还能使用才怪,底片肯定早已超过使用期限了吧。
……不知为何,野野宫武就是无法对这台被丢弃的玩具置之不理。
或许还能使用,若无法启动的话,只要拿去丢掉就好。假使能拍照的话,搞不好便能成为一台感觉跟平常有所差异的可用玩具。
「社长,你觉得这东西还能用吗?」
野野宫武一边高举那台拍立得相机,一边跨越堆积如山的书籍魔境,回到社员们的面前。
「那是什么东西啊?好髒的相机呢,是掉在里头的吗?」
「嗯,就存最里面。会不会是很久以前的学长留下来的呢?」
社员们都很期待那台相机,不知道里头是否留有拍下什么有趣场面的底片。
可是由于这是一台拍立得相机,所以不会留下拍摄过的底片。相机在拍完当下就会显影出拍好的桕片,因此不可能找到留有过去贵重影像的相片。
如此一来,自然也没有社员会想主动触摸这台髒兮兮的相机。某人突然脱口而出的诙谐笑话,瞬间就沖淡了他们对这台相机的关注。
野野宫武撇下他们不管,逕自为这台拍立得相机装上电池……他并不期待这台相机还能殷动。若装完电池还没反应就拿去丢掉,纵使只有百分之一的机率,能顺利启动就算是自己走运,他怀着这样的心态装上电池。
……稍微操作看看,随即发现通电的灯号亮起,让他顿时吓了一跳。
他拿起相机对準还在谈笑的社员们,按下快门。只觉有股又硬又重的手感……可是,一阵悦耳的咔嚓声也随之响起。
由于没料到古董相机竟还能拍摄,大家都吓了一跳……当然也包括野野宫武在内。
紧接着,相机正面缓缓吐出一张相片。
相片表面起初看起来好像空无一物,不过影像随着时间流逝而逐渐浮现……
「哦……满厉害的嘛。拍出来了耶!?」
「会不会拍到什么灵异现象啊?像这么诡异的相机,一看就觉得有可能会拍到那种东西啊。」
「……经你这么一提,我才想起以前曾听毕业学长提过类似的事。学长说好像有一台能拍出灵异相片的相机,被藏在这间社办的某个角落。」
「啊,我也有听学长讲过这件事耶,说只要拿那台相机去拍全班团体照,就会拍出根本不存在的学生身影。」
就在他们聊着这个话题的期间,相片的影像已经变得很清晰鲜明。
大家挤成一团查看相片,寻找是否有拍到自己等人以外的人影。
当然啦,想也知道,不可能那么刚好就目睹到灵异相片。
相片只拍下了一幕令人傻眼,理所当然到极点的日常风景罢了。
这或许是一张让人期望落空的成品,不过能捕捉到聚集于此的社员们的日常模样,也还算满有纪念价值的。
影像色调也还满鲜艳的……儘管终究无法用来拍摄记录相片,但作为玩具相机而言,它的表现已经不差了。
「社长,我可以把这台相机带回家研究一下吗?」
「没问题。反正物主大概也早就忘记这台相机了吧!机型看起来相当老旧,大概也找不到修理零件跟底片了吧。既然是野野宫你发现的,这台相机就归你罗?」
一下子就决定由野野宫武成为这台相机的新主人。
或许代表那台相机并不是会让他们感兴趣的东西。
里面就只剩下几张底片而已,大概也无法当作玩具使用太久吧。
儘管如此,这台相机与自己的邂逅,必定是神明或其他未知力量所安排的贵重缘分。
他一边乐观地思考着,一边走向楼梯口。
结果就跟往常一样,众人唠唠叨叨地敲定了会报主题。而且那个方案还是在会议开头就提出,却因太过无趣而被否决的题目。
要是直接选定那个方案,就不用浪费这么多宝贵时间了……算了,反正也习以为常了。
时间来到了傍晚,黄昏时分。染成橘黄色的走廊上感受不到其他学生的气息,虽能听见远方响起体育性社团的勇猛吆喝声,但感觉极其遥远,更衬托出走廊的寂寥气氛。
……所以也不可能遇到其他学生。
专心把玩相机的野野宫武,就这么双眼直盯着相机往前走。
因此,突然察觉到前方有人的野野宫武吓了一大跳。
相机顺势脱手飞出。
这台相机十分脆弱,势必会因这一摔而坏掉!
但眼前那名女学生,却用彷佛回击羽毛毽子一般的优雅动作……在千钧一髮之际,轻轻接住了那台相机。
「……走路要看前面才行喔?否则搞丢的可能就不只这台相机唷……嘻嘻嘻嘻嘻嗜嘻嘻。」
这名女孩举止优雅地笑着说道。
她身穿红色与白色混搭的可爱洋装,是个美少女。
由其口吻与氛围来看,野野宫武心想她搞不好是学姊。
野野宫武一边道歉一边观看名牌,却因名牌像被雨水或其他液体沾湿而无法看清表面字体。
这是一种试图藉由判定对方年龄来改变应对态度的行为……不过她年纪是大是小都没关係吧,因为是心不在焉的自己不对。野野宫武决定不管对方年级,先用敬语道歉再说。
「真是抱歉……还有,谢谢你顺手接住那台相机。」
「不客气……这是一台满有趣的相机呢。」
「……啊,你看得出来吗?嗯,这是拍立得相机啦。就是拍完之后,能够当场取得显影相片的机型,不过好像是相当老旧的机种。」
「……在老旧的东西当中,有时会蕴含着各式各样的神秘……那台相机,好像有办法拍出一般相机拍不到的东西喔?」
「啊……哈哈哈哈。你看得出来吗?根据新闻社学长的说法,据说有一台能拍出灵异相片的相机被藏在社办,学长认为这台相机搞不好就是传闻所说的那一台。」
「对呀,就是这台相机。」
「……咦?」
她面露微笑。
走廊上明明无风,野野宫武却觉得她那头亮丽长发好像凭空舞动了一下。
「相片真是残酷啊,会永远留下真相作为记录……然而,没人晓得那样是否算是好事。人类的尸体或许会腐坏、吸引昆虫採食、散发出腐臭气味,但总有一天会回归大地,不留痕迹地消失殆尽……假使有一具不会腐坏的尸体,结果将会如何?答案就是必须永远曝尸荒野……我可不想这样喔?一旦死掉,随便哪种生物前来啃食尸体都没关係,但我实在无法忍受必须永远曝尸荒野的狠毒待遇……所以呢,你知道标本及相片是多么残酷的东西了吧?嘻嘻嘻嘻嘻嘻嘻嘻……」
野野宫武觉得自己好像被看扁了。
像她所说的那种残酷用法,相机确实有可能办到。
正因如此,摄影师才需要具备伦理观念。
必须分清楚适合拍摄与不适合拍摄的题材,只留下合适的相片以供流传。
「……这真是了不起的理念。既然心志如此坚定,那台相机託付给你就有价值了……记得试着多玩几次喔?结果一定会非常有趣的……嘻嘻嘻嘻嘻嘻喀嘻。」
看来她十分熟知这台相机的样子。
……想也知道不可能有这回事,大概是野野宫武的心理作用罢了。
她彷佛明白这台相机藏有某种令人惊讶的机关一般,笑咪咪地从野野宫武身旁擦肩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