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呃……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从今天开始放暑假。」
「噢,这样啊,所以你才会回来吗?」
「对……」
夏目以陶器般僵硬的语气,回答春虎提出的每一个问题。
在黄昏时分的天桥上,春虎与夏目并肩,身体轻靠在油漆斑驳的栏杆上。
风徐徐地吹过两人身边,带来些许寒意。太阳西沉,宽阔天际迅速染上夜色。
「你会在这里待多久?」
「……大概一个星期。」
「哦,阴阳塾的暑假果然满短的。」
「……其实没那么短。」
「咦?」
「我在那边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
「呃、喔,这样啊。」
春虎自讨没趣地搔了搔脸颊,以眼角余光瞥向夏目。
她稍微垂下头,盯着自己的脚。不知为何,她看起来有些生气。话说回来,夏目的脸上总是带着微愠的神情,而这神情与她的美貌十分相衬。
她是个比起「可爱」,更适合「美丽」一词的少女,给人比实际年龄沉稳而文静的印象。
她的睫毛纤长,鼻樑高挺,脸颊紧緻,从下颚到颈项的线条平滑,宛如绽放在阴影下的花朵,不过那充其量只是表面的假象。要是再深入了解她一点,便会发现她藏匿在心中的高傲与锐气。唯有随风飘扬的黑髮不顾她的形象,随心所欲地舞动着。
两人之间仅有距离一公尺的空间,以及各自寻觅话语,断断续续的对话。
而且,他们选择了不同的人生方向前进。
彼此熟识却又互不了解——这让春虎感到匪夷所思。两人久未相见,他却迟迟说不出话。
儿时还不会这么生疏,只是自从进入国中以后,他们就一直维持这样的关係。出生于本家的夏目从小就被要求成为阴阳师,也接受了相关的基础训练。周遭的人和她本人在对待这件事情的心态上,与在分家出生——而且始终不见一点见鬼天赋的春虎有所不同。
「阴阳塾的生活如何?」
「……什么如何?」
「有趣吗?」
「……该怎么说呢,我也不清楚。」
「这、这样啊。呃,毕竟和一般的高中不一样嘛。辛苦吗?」
「要说辛苦,比起阴阳塾,『家规』更是……」
春虎心头一惊。他已经好久没听到这个字了。
「咦?」
「噢,没事,什么事也没有……」
夏目连忙掩饰,春虎也没有再追问下去,尴尬地赶紧找新的话题。
「东京呢?住起来方便吗?」
「……还满方便的。」
「这、这样啊。你在那边应该有交到新朋友吧?」
「你是说朋友吗?」
「咦?你没交到什么朋友吗?」
「……这我也不太清楚。」
夏目的语声细若蚊鸣,回应平淡。看在不认识她的人眼里,也许会觉得她的态度冷淡无情。
这么说来,夏目从小就非常怕生。此时的她儘管寡言,可是由于对方是春虎,她已经比和其他人交谈时还要来得多话。
「哈哈,真让人担心耶,你从以前就不太会跟人来往嘛。」
「对啊。」
「你该不会被人欺负吧?」
「这用不着你担心。在那里,只要有实力,就不用怕被轻视。」
她说话的态度彬彬有礼,讲起这种话来却一点也不害臊。夏目的应对方式从小到大都没变过,春虎不禁苦笑。
「你说话还是一样那么直接。」
「……我说的是事实。」
「可是,你这样是交不到朋友的哦。」
他不小心吐出了真心话。
接着,他注意到,夏目那情绪起鲜少起伏、宛如面具的脸上涌现了怒意。
他暗叫不妙,可惜为时已晚。
「……那春虎呢?」
「什么?」
「我问你,你进了高中后,有交到什么有用的朋友吗?」
「有、有用……朋友和有没有用没关係吧?」
「是这样吗?」
「就是啊。能开开心心地混在一起,就可以算朋友啦。」
春虎尽量不兴波澜,笑着回应夏目挑衅的发言。
然而,夏目却以冰冷的口气继续说道:
「要互相竞争,切磋琢磨,才是所谓的朋友。」
「不、不是只有这样才算朋友吧?」
「不,你不这么认为,是因为你每天过着懒散的日子,所以你身边才会聚集一群废物。」
「……喂。」
春虎的语气里夹杂了无可压抑的怒气。
有那么一剎那,夏目的双眸因为后悔而露出怯色。
但是,下一刻,她像是为了打消悔意,眼里散发出更为强硬、而且深具攻击性的目光。
「……我是要继承土御门家下一任当家的人,春虎也清楚土御门家现在的状况吧?我有身为下一任当家的义务,没空过着无所事事的日子,也没有閑工夫和酒肉朋友成天厮混。」
她一改乖巧形象,犹如一把锋利刀刃。她的口气不见火爆,却像是把拔鞘而出的日本刀,充满平静的魄力。
而且。
「——我和你不一样。」
说到最后这句话时,她的脸上甚至浮现嘲讽的冷笑。他实在难以招架夏目这副模样。
春虎气她说得对,两人真的不同。不,正因为不同,他才会感到恼火。
「……你说话还是一样那么狠毒。」
「刚才我也说过了,我说的是事实。」
「不愧是天才.说的话就是和其他人不一样。」
「陈述事实与天才或庸才无关。」
春虎比夏目高了半颗头。他低头俯视,夏目则是抬头仰视,两人的视线在空中擦撞,迸出无形火花。
不过,春虎察觉到情势对自己不利。他对夏目有所「亏欠」。他儘管不认为自己需要负责,但确实感到歉疚。
所以——
「……真是一点也不可爱。」
他出于下策,骂了一句,接着立刻转身,彷彿要落荒而逃似地。
夏目听到这一句话的反应,远大于刚才的针锋相对。由于春虎转过了头,因此并没有发现——他的这位童年玩伴难得红了眼眶。
「……你不用担心。」
夏目拚命压抑声音中的轻微颤动,告诉春虎。
「我不会要求你改变现在的生活方式,你可以继续过快活的日子。土御门家——我们家就由我一个人守护。」
和分家长子挤出的微弱反击不同,夏目的责难正中春虎要害。
春虎无言以对,夏目见春虎默不吭声,立刻恢複了自制力。
她以几乎可说是过分礼貌的举止,轻轻点了点头。
「——晚安。」
说完,她利落转身,走过天桥。
乌黑亮丽的黑髮垂落在她背后,头也不回地远去。
春虎心中既焦躁又烦闷,厌恶地板起了脸。
他无法移动脚步,只是静静目送夏目举步离去。
「……啧。」
他暗啐一声。
——「骗子。」
春虎不得不承认,他确实亏欠夏目。
2
隔天天气晴朗,正是适合举行烟火庙会的好天气。
庙会举行的地点在市外的神社,以及神社后头的河岸。也许是林立的摊位与参与庙会的游客散发热气,白天的暑热丝毫不减威力。热闹乐声不时响起,夏日融化在空气里,彷彿只要一呼吸就能尝到夏天的滋味。
「……和本家的天才少女半年不见,一见面就吵架啊。」
冬儿倚在围绕广大神社的石墙上,又错愕又好笑地说。
春虎和冬儿上完辅导课,依约来到约定地点。北斗迟到了,到现在仍不见人影。
在等待北斗前来的这段时间,春虎向冬儿娓娓道出昨天傍晚发生的事情。他原本不打算讲,是冬儿目光敏锐,看出了春虎的样子与昨天不同,而且这位同班同学意外地是个套话高手。不知不觉中,春虎不只托出天桥上的对话,连与夏目之间的关係也一五一十全说了出来。
「老实说,你觉得如何?」
「逊毙了。」
「……你也太老实了吧……」
「你们根本谈不来。下次我要去搭讪的时候,你可别跟来啊。」
冬儿顶着宽版的头巾冷冷笑着。春虎蹲在地上,气愤地仰头望向损友。
春虎当时已经尽量表现出和善的态度,毕竟他的手机里没几个女孩子的电话号码,数量少到只要一只手就能数完,要求他以更机灵的方式应对,只是强人所难。
「我承认自己最后是有点幼稚……不过那可是对方先挑衅的哦。」
「不管谁先都无所谓,你早在和女孩子顶嘴的时候就被判出局了。」
冬儿一脸漫不经心,说起话来毫不留情面,春虎甚至提不起力气反驳。
「不过,不愧是世家,就算分家也有必须遵守的规矩,得成为本家的式神……」
冬儿不理会独自沮丧的春虎,挖苦似地嘀咕。
式神指的是由阴阳师操纵的僕从,「式」意指「役使」,「听从施术者役使之鬼神」即为式神。
举例来说,在阴阳厅正式採行的「泛式阴阳术」里,主要使用的是人造式的式神,也就是把咒力传到被称为形代的「核」,藉以製成的人造式神。种类有施术者可当场製成的简易型式神,也有依用途个别打造的各式式神。
土御门分家的「家规」规定,分家必须如式神服侍本家。
「喂,慢着,这么说来,夜光也有类似的式神啰?」
「不知道耶。应该有吧,虽然说我也不太清楚。」
「夜光的式神以飞车丸和角行鬼为首……难道他们其中一个是人类吗?」
「我就说我不知道啦。」
冬儿展现出旺盛的好奇心,不过春虎只是随口敷衍了事。
「真要说起来,夜光那时候也就算了,现在还要遵守这种『家规』,你不觉得太扯了吗?这还真是食物不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