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春虎与北斗,是在进入国中后的第一个暑假相遇的。
那是个靠近车站的小公园,晴朗无云的蓝天下,艳阳照得新绿嫩叶如宝石般熠熠生辉。
第一次见到北斗,便令他移不开目光。她的长相貌似自己当时崇拜的偶像,年纪与自己相仿。春虎迈远眺望了好一会儿,猜想少女会是哪个学校的学生。
少女独自坐在公园长椅上,一注意到春虎的视线,身体突然像装了弹簧似地跳了起来。她睁圆了眼,朝春虎的方向指了过来,双唇一张一阖,反应相当古怪。毕竟,他不认识这位少女。
春虎觉得好奇,试着接近少女。少女见状,马上一溜烟地逃出公园,瞬间消失无蹤,只留下错愕的春虎呆站在原地——这就是春虎与北斗的第一次相遇。
春虎后来又遇到北斗——其实应该说「目击」更为贴切——是在公园初遇后的第二天。
在那之后,春虎一直觉得有人躲在暗处「窥视」着他。在家时还没这种感觉,一出门走在街上,常感觉到背后有视线投来,可是每次回头,都见不到半个人影。
他频频回头,怀疑自己遭人跟蹤。但是他没料到,自己果真被跟蹤了。他会发现对方纯属巧合。那时他正走过停靠在一旁的车子,从后照镜中窥见了跟蹤者的身影。
是那时候在公园里遇见的少女。
他反射性地回头,与吓了一跳的北斗四目相对。北斗拔腿就逃,他也跟着追了上去。可惜北斗的脚力惊人,一下子就不见人影……当时每三天会发生一次这种事情,不久后变成两天一次,到了最后,每天都会重複上演同样的戏码。那是春虎有生以来最诡异的一段人际关係。
春虎追,北斗逃,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段时间。
她为什么要跟着我?她为什么要逃?春虎百思不得其解,只觉得实在莫名其妙。
但这种莫名其妙的感觉,反而激起了春虎的斗志。
他想出各种策略,北斗则见招拆招。等他注意到的时候,已经深深着迷在这个追逐游戏里头。他不曾度过如此绞尽脑汁、东奔西跑、汗水淋漓的暑假。
毫无意义、酷热、刺激、充满谜团的日子。
沉迷追逐,令人怀念的夏日光阴。
但到头来,春虎一次也没追上北斗。
暑假最后一天,他决定改变方针。他一早来到最初相遇的公园,在那里等了一整天。他什么事也不做,就只是待在公园里头傻傻等待,这样的行为连他都怀疑自己是不是疯了。他忍受暑热煎熬,流汗流到险些脱水,但是他一次也没动过跑去其他地方吹冷气的念头。
薄暮中,北斗出现了。
在太阳落入地平线的那一刻,在光芒尚未完全消失的短暂剎那,在天空染上靛蓝的魔幻时光——
北斗一脸心意已决的模样,笔直走到春虎面前,像是要全盘托出似地张开了嘴。
只是她还没出声,春虎就抢先一步说出:
「什么都不用说,是你赢了。」
她闭上嘴,两眼不住打量春虎,像是在猜测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到最后都没能追到你,所以我想,你一定是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的来历,对吧?」
北斗默默伫立,一脸尴尬,春虎则是笑容满面。
「就一个女孩子来说,你的脚力真的很惊人。不过,至少告诉我你的名字吧,我是春虎。」
说完,他从长椅上站起,伸出了手。
北斗宛如小动物看到饲料般,定睛注视春虎伸出的手,然后,她的双眸——有些低垂的浑圆大眼渐渐闪耀光辉。
她静静把手伸了出来,畏畏缩缩地摸着春虎的手,然后,她像一碰便再也不放似地牢牢握住。
之后,她的脸上浮现出春虎后来不时见到的——如向日葵般天真的笑容。
因此,春虎几乎完全不了解北斗。神秘少女——冬儿如此称呼北斗,春虎也不在意,毕竟他喜欢北斗现在在他身边的样子。
相遇的夏日结束,迎来秋天,秋去冬来,就这么过了一年。第二年过去了,两人都还是老样子。冬儿在第三年的中途加入,春虎身边变得更加热闹。
神秘的少女与前不良少年——大家相处得很愉快,春虎也因此感到心满意足。
所以他不想破坏三人的关係。
所以他希望能一直这么走下去。
这样也满好的,他心想。
2
夜里,春虎狂奔在笔直的县道上。
大雨下个不停,甚至轰隆打起响雷,一道道闪电划破夜空。
儘管天候恶劣,春虎还是一个人从被当成咒术战战场的工厂一路跑了过来。
为了追铃鹿而跑。
同时也是为了阻止铃鹿而跑。
他放空脑袋,什么也不想,只是一路往前沖。他的呼吸急促,心脏彷彿就要破裂,剧烈疼痛充满全身。
他以疗愈伤害与疲劳的治癒符撑住伤痛,每摔倒一次,就换一张新的符,没停过奔跑的脚步。
四周是一片漆黑,县道两旁的街灯闪烁微弱灯光。在滂沱大雨中,他几乎看不见脚下的路。县道往黑暗延伸,只能隐隐约约望见前方有路可行。他早已不知道过了多久时间,也不知道自己跑了多远,耳边听见的只有响彻云霄的隆隆雷声,与自己气喘吁吁的呼吸声。他不断地跑,跑在大雨中,跑在暗夜里,跑在闪电下,只有不知前往何处的道路陪他一路往前。
他一路不停奔跑。
北斗消失后留下的式符紧握在他手中。
他努力不去想北斗,也许可以说,他就是为此埋头狂奔,让自己屏除思绪。
在紊乱的呼吸中,意识不经意远离,但是当他绊了一跤,跌在路上时,回忆就像泡泡一个接一个迸裂,令他不禁忆起昔日种种。
打从第一次见面起,北斗的外表就不曾改变。她的体型瘦削,却拥有令人难以置信的耐打身体与臂力。她的脚程极快,就算自己和冬儿尽全力奔跑也望尘莫及。她不喜欢谈论自己的事——他们一次也没听她提起过家人或朋友。
刚才,她受了重伤,却没流下一滴血,甚至以身体挡住蜘蛛的铁脚,同时施行咒术。她躺在春虎怀中,留下要他快逃的话语后如烟消失。她没有成为一具尸体,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式符。
天底下居然有这种事情。
——可恶。
春虎上气不接下气,在心中怒喊「这个大混帐。」
——她为什么是式神?
「刚才出现的是假北斗,真正的北斗另在别处」的念头一度浮现,但是他没办法如此欺骗自己。「我骗了你,一直把你瞒在鼓里,对不起。」北斗是这么说的。
难道这一切都是假的吗?她的存在是假的,和她的回忆也是假的?
和她相处的时间,和她说过的每一句话,所有一切都是谎言——难道我被骗了吗?
如果我被骗了——
如果北斗的存在从一开始就是个谎言,如同她从不曾存在——
她不就不需要活活送死了吗?
——『春虎,我喜欢你。』
一道闪电落下,雷声轰隆作响。
他想用尽全身力气大喊,不过上气不接下气的他,就连要喊出内心的话也喊不出声。所以,他迈开脚步,埋头往前跑,一路狂奔——拚了命地跑,想就此跑至天涯海角。
大雨。暗夜。闪电。雷鸣。
他的视线模糊,意识朦胧,甚至感觉不到脚的动作,宛如身体早已耗儘力气,只靠着灵魂支撑自己不断跑下去。
只靠着灵魂……
轰隆雷鸣扯裂大气,劈下一道落雷,空气剧烈震动。
对了,北斗的灵魂到哪里去了?她也有灵魂吗?如果有——如果式神也有灵魂,就算是假的也好,我都想再见她一面。只要再见一面就好,我想向她问个清楚,弄个明白。如果她的灵魂现在在哪里游荡的话——
然后。
春虎停了下来。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跑了多久。一回过神,早已见不到县道两旁的街灯,在光芒彷彿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的黑夜里,只有大雨依然下个不停。
在黑夜尽头,漆黑彼岸,有个模糊的微弱光点,隐隐约约散发出光芒。
简直像灵魂一样。
「……北斗?」
他的口中发出干哑的声音。
不过,那并非灵魂。
那是灯笼发出的光亮。春虎知道自己抵达了目的地。
笔直的县道前方有一条岔路,岔路往上是平缓的斜坡车道,通往后方的小山。车道一旁有个登上斜坡的石阶,石阶旁是间拥有仿若古老神社木造屋顶的屋子,屋顶下方挂着大灯笼,亮起迷濛灯光。
雷电一闪,照亮屋顶底下的灯笼。
灯笼上以墨描绘五芒星家纹——
标示「土御门」三个大字。
春虎伫立在暗夜里,费力地呼吸,注视着亮光。接着,他像是要踏破黑暗,步步走近。
他站在灯笼旁,仰望石阶。陡峭的石阶在黑暗中给人直上天际的印象,融入漆黑石阶两侧的是与黑暗相融的茂密树林。正上方亮着错觉般的两个光点,那也是灯笼的光芒。
春虎登上石阶。
雨势渐弱,树梢上叶子的磨擦声因此更是嘈杂。
一阶又一阶,他踏上石阶,一步步往上爬。脚步愈是往上,便愈接近夜空。
蠢蠢蠕动的乌云与眩目的闪电。
他爬到了山顶。
石阶尽头有扇外门,大门两侧与下方相同,挂有绘上五芒星的灯笼。
宅邸外,门户大开。
门的另一头,是宛如藏身黑夜中的土御门本家宅邸。
「…………」
他很久没到这里来了。屋里没有点灯,也不像有人在家,反而是宅邸本身像在悄然呼吸似地,散发如生物一般的存在感。
夏目平安到家了吗?就在春虎心里升起些微不安时……
「——门没关,我在桔梗之间——」
他一时以为自己听错了。不过,他没听错。一只蝴蝶飞过紧盯着宅邸的春虎鼻尖,在这种恶劣的天气里,宛如置身花丛般引导春虎进屋。
眼前的蝴蝶是式神,刚才那是夏目的声音。她果然回到家了。
春虎握紧手中的式符,随暗夜中飞舞的蝴蝶走入宅邸。
3
他走进玄关,沿着走廊前进。
他有点介意自己湿答答地进入宅邸,但四周一片漆黑,别说要找条毛巾来擦,就算要开个灯都很困难。漆黑中,只有引导春虎的蝴蝶闪烁磷光。他就这么跟随蝴蝶,依循记忆,走进宅邸。
走了一会儿,他在走廊深处望见微弱的光线从拉门间的隙缝流泄而出。
那里是一间地上铺有木板的房间,在土御门家内被称为「桔梗之间」。蝴蝶徘徊在拉门前,春虎一接近,拉门立即敞开。
由房内流泄而出的光线,是蜡烛的火光。
房间约有二十张榻榻米大,内部设有祭坛,上头供奉红淡比枝与硬币,此外还陈列了各式法器,悬挂写上咒文的挂轴,祭坛上备有数个烛台,烛火轻摇,朦胧照亮房内。
房内散发着一股发霉似的尘埃味,也夹杂青草热气的大雨湿气,但同时亦闻得到焚香飘散出的淡雅香气。
夏目坐在房间正中央。
春虎有些吃惊。夏目脱下原本的服装,改换上巫女穿的纯白和服上衣与绯色日式裤裙,跪坐着正準备一张张收起摆在地上的符箓。蝴蝶飞到夏目面前,停在地上,变回一张小小的式符。
「……夏目。」
听见春虎出声呼唤,夏目缓缓抬头。蜡烛摇曳淡红火光,无声滑落湿润黑髮。
蝴蝶式神似乎是由夏目操纵的简易式神,换句话说——
「你的灵力恢複了吗?」
「是,虽然还没完全恢複,撑过今天晚上应该不成问题。」
「这么说,你想去保护祭坛吗?」
「…………」
夏目没有回答。这样的答覆,更清楚展现出她非去不可的决心。
屋内静谧无声,虽然隐约听得到外头的风雨,却又同时瀰漫与外界隔离的气氛。
四周被宛如一层薄膜般的寂静包围,寂静里,只有蜡烛摇曳的火光与烛蕊燃烧的声响悠悠道出光阴流逝。
「……倒是春虎,你有没有受伤?你看起来伤得很——」
「噢,我没事,我只是一路跑过来才会搞成这个样子。」
夏目听到这话好像也吓了一跳。她面露惊讶,摇了摇头,拿过放在一旁的毛巾,递给春虎。春虎万分感激地接下毛巾。
「……对不起,我居然让你在那种状态下一个人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