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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楼遮盖地平线,夕阳在另一头逐渐西沉。
在新宿歌舞伎町一角,以咒术封锁的小巷内不见一般行人通过。橘红斜阳渲染周围景色,让人不禁生出时间流逝缓慢的错觉。
日夜交替的短暂瞬间,逢魔时刻。
『……行动开始。』
男子默不吭声地听着耳机里传来简短的命令。一辆大台厢型车停在封闭的小巷内,男子坐在车中最里头的位子,在狭窄的走道伸长了双脚,身体瘫靠在椅背上。
这男子可以用一句话形容,那就是「不祥」。
他年纪尚轻,年约二十。身材瘦削,彷彿被人用厚重的刀子削过般散发出一股狂傲气息。他留着一头染成银色的短髮,耳朵穿了多个耳环。
毛领夹克搭配牛仔裤,镜片镀上银膜的墨镜遮住脸上表情,狂妄自大的嘲讽笑意宛如旧伤疤般刻在薄唇边,额头上那个看似刀疤的更是令观者无不胆颤。
他是独立祓魔官——『十二神将』当中的镜伶路。
镜盘起胳膊,坐在位子上,心无旁鹜地听着耳机里头传来的讯息。墨镜底下的双眸射出锐利视线,透过贴上深色膜的车窗,紧盯对面的商办大楼。
运用见鬼的能力,镜「视」得有不下数人的灵气闯进大楼三楼、四楼和五楼,这些人拥有异于常人的强大灵气,大楼里注意到有威胁从外部「入侵」的那些人——他们同样拥有强大灵气——连忙展开反击。
咒力接连涌出,形成一个又一个咒术,时而攻击时而迎击,咒术不时串联、交错。
咒术战。
在对面那栋大楼里,有一群咒术者正在交战。
过没多久,玻璃破碎声、东西倒地声、惨叫声与怒吼以及咒文吟诵声甚至传到了大楼外头。对方顽强抵抗,传进耳机里的报告声也愈来愈激动。
只是——「……扑空啦。」镜嘀咕,用鼻子哼了一声。
「呃……伶路?我们还不过去吗?再不快点过去,行动都要结束了。」一个诚惶诚恐的确认声响起,委婉催促着镜。
留在厢型车里的人除了镜,还有另外一个人。那人坐在镜前面一排的座位上,目不转睛地仰望对面的大楼,脸差点没贴在车窗上。
那是个身材纤细修长的青年,一头长捲髮扎在脖子后头,容貌清秀,乍看之下就像个美丽的女子。然而,他身上散发出孩童般的稚气,看上去就像个性格单纯的柔弱男子。
青年局促地坐在狭小的位子上,双手在胸前抱着一个细长的袋子,那是收纳日本刀用的刀袋。
「欸,伶路。」他转头望向后方的镜,嘴里不停这么叫着。「你不过去吗?那么我自己去啰?」
他的嗓音轻细,语气像是孩子央求父母让自己出去玩。虽然他耐心请求,镜却是理都不理。由于他不识相地一再催促,镜不发一语,屈起了伸出去的脚,接着砰的一声,从后头用力踹向青年的座椅。
青年吓得身子一缩,顿时意志消沉,露出无聊透顶的目光,越过座椅望向镜。
车里再度陷入沉默,车外——化为战场的大楼里传来的噪音格外清楚。青年又再度把视线转到窗外。
大楼里的咒术战仍在继续,只是似乎大势已定。从反应看来,原本在大楼里坚决抵抗的那群人显然愈来愈难以迅速应战。
过没多久,厢型车驾驶座的车门打开了。
一个穿着西装的青年坐进车里。他坐上驾驶座,关上车门,目光转到了后照镜里照出的镜。
「结束了,我方没有伤亡,对方也无人丧命,只是……」青年以平静的口吻报告,唇边掠过一丝苦笑。「劳烦独立官特地前来,结果只是白跑一趟。本次的事件与『D』案件没有关连。」
向镜报告现场状况的青年名为比良多笃禰,为隶属于阴阳厅咒术犯罪搜查部公安课的咒术犯罪搜查官——也就是咒搜官。
上上个月,双角会成员在都内各处发动灵灾恐怖攻击,咒搜部在两天前获知残余党羽的情报,负责搜查双角会的比良多随即暗中展开侦查,证实情报的真实性,找出那些人的藏身之地,策划这次的突袭行动。
策划这次的行动时,最让他们担心的是在上次的恐怖攻击中——最后在咒术界称为『上巳再祓』的一连串事件中现身,证实与整起事件有直接关连的某位阴阳师。
一位咒搜部暂且以暗号『D』称呼的神秘阴阳师。
阴阳师『D』的存在早在很久以前就经过确认,只是真实身分始终成谜。过去虽曾数次收到对方自称「芦屋道满」的情报,可惜这些情报分不出真假,能确定的只有『D』是位实力相当坚强的阴阳师,以及不时在双角会附近出没此一事实。
咒搜部将『D』视为高危险份子,长年进行追蹤调查。由于近来『D』的行动格外活跃,为预防『D』介入这次的突袭行动,咒搜部特别向祓魔局请求独立祓魔官支援。祓魔局答应这项要求,派出镜参与作战行动。
由结果来看,『D』并未介入这次的行动。咒搜部原本就判断可能性不高,结果可说是不出所料。
「抱歉麻烦您白跑一趟,但也多亏有您的协助,这次的行动得以顺利成功,在此代表咒搜部致上诚挚谢意。」
比良多向坐在后头的镜致谢,嗓音沉稳,目光从没离开过后照镜。
他那诚恳老实的模样不像阴阳师,倒像神主,甚至是牧师。然而,映照在后照镜中的双眸犀利,眼瞳里透露出坚定意志。修剪整齐的浏海里头混入一络朱红髮丝,最是显眼。
然而,镜似乎一点也不在乎比良多。他依旧一声不吭,戴着墨镜的脸上看不出表情变化。两人静默无言,只有抱着刀袋的青年胆颤心惊地来回窥探两人的脸色。
比良多脸上再次浮现轻微苦笑。
「天海部长有话要我转告,希望你能偶尔也来露一下面。」
听见这话,镜终于「啧」地啐了一声。
起先进入阴阳厅时,镜曾有一阵子隶属于咒搜部,咒搜部部长天海大善也算是他过去的顶头上司。
镜弓起身子,从座椅上站了起来。
「没事的话,我要走了。」
「请让我送您一程。」
「不需要。」
他说得粗鲁,移动到门边,拉开滑动式车门。比良多最后又说了一句:「辛苦了。」镜却连看也没看他一眼,逕自下车。
抱着刀袋的青年匆匆忙忙追下车,往后瞥了比良多一眼,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跟着镜离开现场.
开启的滑动式车门缓缓滑行,自动关了起来。
「…………」
比良多轻轻把手伸向后照镜,调整角度,从镜子里注视镜离开的背影。
他默不吭声,若有所思,视线始终紧盯着镜。
★
镜信步走在黄昏的歌舞伎町。
一旁路过的行人不敢靠近,儘可能与他拉开距离。就算不知道他是咒术者,依然能感觉到他身上不祥的气息。他们儘管在意,却连多看他一眼也觉得害怕。
与镜同车的青年跟在镜后头,两人之间相隔约五、六步左右的距离。
两人这么一站,可以看出青年的个头比镜还高,因为他体型纤细,看起来就像根竹竿,其实身高少说也有一百九十公分以上,身材相当修长。
只是他双肩下垂又驼背,存在感远不及走在前方的镜来得强烈。而且相较于打扮显眼的镜,他身上的穿着不过是随处可见的衬衫加上长裤。这一路上,他一直小心翼翼地抱着刀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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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像是在闹脾气般翻着白眼瞪着镜的背影,抱怨说:「……欸,伶路。事情怎么和当初说好的不一样?」语气听来很不服气。
「好久都没有机会发挥了……这种情形根本不需要我嘛……」
「…………」
「真是的,害我白高兴一场。伶路,自从那个印上去之后,你整个人都变了呢。」
「…………」
「啊啊,无聊死了,太让人失望了。」
「…………」
青年喋喋不休,不停发着牢骚。他虽然压低了嗓音,但应该不至于没传到对方耳中,只是镜一点也没有回头的意思。
于是青年愈抱怨愈起劲,老实不客气地批判起镜的行为,像是伶路好冷漠哦,伶路说话真刻薄呢,得意忘形地把平常埋在内心的不满一股脑儿全宣洩了出来,脸上神情更是神气。
「再说你这人就是太嚣张——」
「——雪佛。」
突然听到自己的名字,青年——佛连忙停下脚步。往前一瞧,走在前方的镜也停了下来,转过身子,回头朝他望去。
镜把右手抽出口袋,弯了弯食指把雪佛叫了过来。雪佛脸上一亮,像只被叫到饲主身边的小狗,急忙赶了过去——
结果挨了顿揍。
镜随手挥出一记俐落的拳头。雪佛按住挨揍的头,哆嗦着蹲在地上,叫也叫不出声音。镜徐徐收回右手,插回口袋,接着举起右脚,用工程靴的靴底往雪佛的头侧一踢,把他整个人踢飞了出去。
路过行人无不大惊失色,望向两人,雪佛——手里依然慎重地抱着刀袋——发出可怜兮兮的哀叫声,倒在水泥地上。
「太、太过分了!你在搞什么鬼,伶路!」
「……『大人』。」
「什么?你在乱说什——啊!别、别又来了!拜、拜託别踢了!放过我吧,伶路。请、请别踢我,算我求你了,伶路『大人』!」
雪佛苦苦哀求,泫然欲泣,镜总算不再动脚,默不吭声地转过身,快步离开。雪佛低声呜咽,最后还是摸摸鼻子站了起来,追上镜的脚步。
行人哑然目送两人离去,其中没有一个人察觉雪佛一挨揍,身体——轮廓随即出现扭曲,全身窜过杂讯,当然,里头应该也没人知道那是一种叫做裂核的现象。
雪佛急忙追上镜,又跟在他后头往前走。
两人的距离比起刚才更拉近了一些,雪佛泪眼汪汪地瞪着镜,愤恨不平地大吐苦水。
「……欸,伶路……大人?你该不会忘记自己手上戴了好几个硬得跟石头一样的戒指,老实说,那些戒指根本是兇器,跟金属指套没两样。你要是拿去揍别人,那个人说不定早就被你揍死了。」
「反正你死不了嘛。」
「不不不!问题不在这里!我是在提醒你,别随便做出会打死人的攻击!」
「你只要乖乖闭上嘴巴,不说废话就没事了。」
伶路说得极其冷漠,雪佛臭着张脸,忿忿地紧瞪着他的背影。
接着,雪佛像是灵光一闪,问说:「……该不会因为『D』那家伙没出现,你其实心里也很烦躁吧?」才刚被揍过一顿,他显然完全没得到教训。
镜照样没马上做出回应,但也没当作耳边风。
「哼。」他冷笑一声。「我早就知道那家伙不会出现。虽然不清楚他是以什么基準行动,至少刚才那里没有那种『气息』。」
「气息?」
「……我的直觉告诉我,例如说上一次……解决掉鵺之后,『那个现场』就聚集了好几个那家伙应该会感兴趣的诱饵。」镜冷冷地说,不像在向雪佛解释,倒像是在自言自语。「反正……那家伙就算出现,顶多打一场就是了……不过他还是暂时躲在幕后搞鬼,对我比较有利。」
「为什么?」
「兔死狗烹——这道理反过来也说得通,况且对手不是狡兔而是豺狼虎豹,这下疯狗的项圈也不得不鬆绑了。」
「……完全听不懂,你到底在讲什么?」,
「我说的是你。」
「我?」
雪佛回问,愣愣地睁大了眼。镜越过肩膀,凝视雪佛——他使役的式神,咧嘴露出狞笑。
镜能得到雪佛的「召唤许可」,可见咒搜部——以及接受咒搜部请求的阴阳厅高层极为重视『D』的存在,因此特别解除禁令——虽然加上了限制——允许他使役式神,做为对抗『D』的手段。
会有这样的转变,最主要的关键出在上上个月的灵灾攻击事件结束时,镜和独立祓魔官木暮禅次朗曾与『D』擦肩而过。两位『十二神将』亲自证实『D』的存在,并且表明对方的「力量」不可小觑,逼得阴阳厅紧急採取具体因应对策,譬如明知有风险,也只得让镜使用雪佛这下下策。
「……所以说,我们不需要急着把心力放在猎这些豺狼虎豹,反倒该趁这机会增加『筹码』。」
「筹码?」
「就是增加手上的牌……对了,我还得好好回敬一下那个故弄玄虚的老师。」他低声说,墨镜底下的双眸涌起刀锋般锐利的杀气。
镜与木暮错过『D』时,其实还有另一位『十二神将』在场。那人就是前咒搜官——也是过去镜在工作上的前辈,一位名为大友阵的阴阳师。当时,为限制镜的行动,大友对他施了「诅咒」。
在那之后,镜经过彻底调查,确认大友施的「诅咒」不过是乙级咒术——亦即「谎言」。
镜打从一开始就察觉大友的诅咒应该是随口胡诌,只是镜十分清楚大友这个男人,无法断言这诅咒百分之百是说谎,因此即使认为有九成九的内容无害,也只得老实撤退。
简单来说,镜被摆了一道。他们赌上彼此性命,进行了一场攸关生死的骗局。既然上了大友的当,镜自然不肯善罢干休,乖乖认输。况且——「……想尝尝那些诱饵的人不只是『D』呢……」他想起当时在场的人——大友试图保护的那些阴阳塾塾生。
土御门夏目。
土御门春虎。
阿刀冬儿。
前两位不仅是出身于名门土御门家,本家的继承人土御门夏目更是谣传为现代阴阳术始祖,造成灵灾发生的元兇,大阴阳师土御门夜光转世。事实上,夜光信徒疑似曾三番两次亲自找上本人,直接与他接触。
另一位阿刀冬儿则是有鬼寄宿在体内的生灵,而那鬼很有可能是在两年前的灵灾恐怖攻击——『上巳大祓』时,主谋大连寺至道以自已为形代降下的「某个东西」。如今鬼已遭到封印,封印的人是土御门家的另一个人,土御门春虎的父亲。
最有意思的是,听说就连『十二神将』之一的『神童』也在今年春天进入阴阳塾就读。她的名字是大连寺铃鹿,是让阿刀冬儿成为生灵的大连寺至道的女儿,他愈想愈觉得命运实在弄人。
他经过打听,得知『神童』进入阴阳塾是阴阳厅高层的意思,用以惩罚她在去年引发那起事件。
这么一来,又出现了一个新的问题。『神童』大连寺铃鹿原本专门研究『帝国式阴阳术』,而『帝式』正是由土御门夜光创立,为现代阴阳术根基的咒术体系,至于她引起的事件也是基于这方面的研究——也就是说,那是一起「与夜光相关」的事件。
既然有这样的关连,高层为什么决定让她进入谣传为「夜光转世」的夏目所在的阴阳塾?这简直是表面上惩处,实际上是为引发下一起事件——为了让她能更深入研究而备妥舞台。
「……不过说穿了,大连寺至道也隶属于双角会——是崇拜夜光的信徒。」
大连寺至道正是引发史上第一起灵灾恐怖攻击,造成夜光信徒在咒术界里恶名昭彰的罪魁祸首。阴阳厅为何让这种男人的女儿研究『帝式』?就算以未成年为由,没让她实际站上第一线,而是在幕后从事研究工作,还是让人难以明白为什么允许她进行与土御门夜光相关的研究。
「……实在太可疑了。」
此时,这些人背负着连自己也不知道的包袱齐聚一堂,彷彿有人正期待着这些人会碰撞出什么样的化学变化。
其中最重要的是,辞去阴阳厅工作的大友——前『十二神将』——在这舞台上执起教鞭,当上老师。
阴阳塾。
那里现在成了镜最感兴趣的地方。他认为恐怕不只自己,包括『D』还有阴阳厅,只要是在这业界里消息灵通,观察力敏锐一点的人,肯定都把阴阳塾当成了高度关心的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