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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知这条『家规』是在刚升入初中不久的时候。
就算被要求行男子之风,突然之间也难以办到。夏目在一番苦恼之后,想到了利用简易式扮演男性的练习。
一开始製作出了少年样子的简易式。因此理解到了,人类出乎意料的只关注外表。即使真正行动的自己是女性,若外表是男性的话任谁都不会产生怀疑。至少,仅是日常生活——仅是像平时的夏目一样,不与他人过深交往、平淡过日子的话,似乎不必担心会暴露真身。
但实际上使用男性举止的不是式神,而是夏目自己。必然在保持女性外观的同时,仍然被视为男性。
此时,夏目又製作出了仿照同时代少女的简易式。
虽然也考虑过和自己类似的性格,但又觉得有男孩子气的举止更加合适,于是试着用和自己不同的类型来练习。作为参考的是以前春虎在看电视时说喜欢的偶像女孩儿。藉助「原来喜欢这样的女孩子」——无意中感到在意而记下来的印象,生成了简易式。只是第二次而已,做得却很不错嘛。即使在同性的自己眼中也会感到可爱,很适合开朗的笑容。但想到春虎应该也会喜欢上她时,最近萌生的不安开始在夏目的心中骚动。
最近几年,春虎来夏目家游玩的次数越来越少。原因心知肚明,彼此间都互相产生了奇妙的意识,不能像以前那样天真的玩耍了。现在也是如此。春虎上的初中说不定也会有这样开朗、可爱的少女。如今的春虎可能正在和她共度愉快的时光。不禁会连想到这些事。
春虎因分家的『家规』,将来会成为夏目的式神。但充其量只是『家规』,不过是义务。即使春虎成为了夏目的式神,也不等于两个人能恢複往昔那般亲密。
而且还有更加不安、不敢思考的事情。春虎真的会成为夏目的式神么。
『家规』的确存在。也还得记儿时的约定。但和本家不同,如今的分家应该不会像父亲一样执着于「土御门」。即使夏目牢牢的记得曾经的约定,也不知春虎如今是否还记得,又会不会认真的遵从。随着在一起的时间减少,彼此的关係逐渐淡薄,这份不安在夏目的心中扎下根来,逐渐成长。
想见到春虎。
但却没有说出口的勇气。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面对春虎不再坦率了呢。
「……对了。」
这个简易式。先拿到春虎所在的镇子试试吧。以开朗的男孩子似的态度,与外表相应的活泼、坦率的女孩子。
以这样的姿态与春虎相会,自己肯定能表现的更像自己吧。像以前那样天真无邪,像儿时那般亲密。
……做不到。
偶然与春虎相遇的夏目睁大了眼睛,张了几次嘴的结果就是飞快的逃走了。
然后,两个人崭新的关係。
紧接着,那个夏天开始了——
◎
这是一处融入了平民区风景的诊疗所,一眼看上去只是普通的百姓家。
时近黎明,一只短尾野猫閑庭信步的穿过院前。周围还是一片就寝时间的寂静,偶尔传来在不远处行驶的卡车发动机声。
诊疗现在只有一名住院病人。但这位患者没有得到院长的允许,正打算一个人擅自出院。
「……就是说,土御门泰纯现在仍然没有消息?」
『说是没有消息,其实是不知道他的下落——无法联络。嘛,还有时间。而且本来他就与阴阳厅没什么联繫……』
染白的头髮,粗犷的眼镜。代替睡衣的浴衣已经脱掉,换上了穿旧的西服。大友单手拿着手机对话,将身边的东西粗暴的装进包里。
与其说是住院病人的出院,更像是趁夜逃跑。实际上,大友决定擅自出院就是在数分钟前——接到了原同期、自塾生时代就有孽缘的木暮禅次朗打来的电话。更準确的说,是从木暮的口中得知了自己负责班级的学生、土御门夏目的老家在一小时前遭遇了火灾。
『总之,我也没有掌握详细的情报。能够确定的只有土御门家的宅邸完全烧毁。到了早晨,电视等一系列媒体就会报道。』
「……」
大友的表情十分严肃。
虽说土御门家已经没落,毕竟也是阴阳道曾经的宗家。如果可以称之为总本山的本家宅邸被烧毁,这个消息肯定会带着巨大的震惊传遍咒术界吧。当然,土御门退离一线已久。就算会震惊业界,也不会带来什么具体的影响。阴阳厅也能毫无障碍的运行。这个事件基本上不会产生任何变化。
不过,大友逐渐发觉这只是表层现象。
有变化。不对,恐怕这件事本身就是「已经变化」的「结果」吧。如今阴阳厅正在发生着什么。目不可见,大多数人也毫无察觉,但的确正在进行着某种确定的、着实的变化。在上层——準确来说是在「阴阳厅」这个组织的「深处」。
而且,大友预感到自己面对这些变化,已经有了决定的滞后。
决定性的——很可能还是致命的。
「……本家那方面的事知道了。那么分家呢?本家的家主隐居,但那边还是现役的阴阳医吧?」
『和那边也无法取得联繫。咒搜部似乎行动了……』
电话另一头的木暮也很困惑。虽然事关夏目马上报告,但他自己也不知详情。木暮是祓魔官,立场上没办法迅速触及这些情报。而且为了防备在夜间发生的灵灾,如今还在祓魔局待命。即使身属阴阳厅,能做到的事也很有限。
『眼下要是天海还在,肯定能掌握更加详细的情报吧……』
听到木暮不由得说起了泄气话,正準备出院的大友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不过他的表情纹丝不变,马上再次準备起来。
大友察觉到阴阳厅内部的「变化」也是以天海的失蹤为契机。
根据木暮的情报,咒搜部部长天海大善突然失去行蹤,是在讨伐双角会作战结束当天的夜里。当天,以咒搜部强制搜查为始,在祓魔局新宿支局和双角会的咒术战,以及在目黑支局与多重灵灾袭击的战斗,自早晨开始毫无间歇,可谓波澜万丈。特别是最后的灵灾破坏甚广,致使阴阳厅也陷入了巨大的混乱中,祓魔局等单位过了数日仍然有大半的业务停滞不前。大部分职员被迫应对眼前的紧急事态,全力以赴。天海就在这样的混乱当中『失蹤』了。
得知天海失蹤的仓桥长官迅速自行指挥起咒搜部,处理各事件的后续工作。如今仍在持续这样的状态。就是说,仓桥源司现在不仅兼任阴阳厅长官和祓魔局局长,还是咒术犯罪搜查部的老大。虽然只是暂时的安排,但如今还看不出何时才会更换。
「……对于土御门的火灾,阴阳厅是什么样子?」
『你问什么有反应,现在大部分人还不知道吧。』
「我没问有何反应。只是问『样子』,明确来说,我对事件发生前的样子有些在意。」
『……事件前也没什么奇怪的举动吧?抱歉。至少我没有察觉,最近一直忙于修祓灵灾。』
「……咒搜部的状况也不知道么?」
『详细的就不清楚了。就个人的感想而言,虽因部长的失蹤有些惊讶,但动向也没什么问题吧……』
「什么意思?」
「见到认识的咒搜官,他们当然会感到困惑吧。但是部署上没有明显的混乱,也在发挥功能。至少从外部看来局长的指挥很得当,虽然不清楚是不是只有出问题的地方没有传到外人耳中……该怎么说呢,就像他们自己也是在不知自己所为何意的情况下被驱使……』
大友表情认真的倾听木暮的杂感。
在病室听到目黑事件时,大友极为愤慨。特别是听到镜的式神雪巴暴走袭击了塾生,马上就想要冲出病房咒杀掉镜。当然也阴阳厅放鬆对镜的束缚、以及原本让他保护夏目的天海感到气愤。
不过在听到天海失蹤后,他完全封杀了这种个人的思考。愤怒和焦躁的矛头反而朝向了什么都看不清楚的自己。
事态很严重。
『总之,现在只能等待后续的报告。等到天亮了,说不定意外的只是场普通的火灾……』
「你是蠢货么?」
『……也是呢。忘了刚才的话吧。』
天海的失蹤不是天海个人的问题。当然,这次土御门家被烧毁也不应该是单独的火灾。进一步来说,可以看作是双角会这个本来就暗中活跃的组织内部还有很深厚的根基。此外,还有阴阳厅正在推进的现行阴阳法的改正案,以及因此带来的阴阳厅权力扩大化。
不能急于得出结论。不过,假如组织的二号人物神秘失蹤没有得以解决,组织本身却不慌不忙,这种情况明显很可疑。就是说天海已经被「排除」于阴阳厅的重要责任之外了。也可以换种别的说法。大友和木暮熟知的「以往的阴阳厅」正在摇晃。但「另一个机构」在组织内创建起来,承受并吸收了「以往阴阳厅」的晃动,正常的继续着业务。
木暮对咒搜部感受到的不协调感很可能是同样的现象。这也可以说是组织内的「变化」已经进行到了那种程度的证据吧。
大概辞掉咒搜官之职,和平、慵懒的生活更适合自己。
天海消失。镜正在禁闭中——似乎正被监禁在阴阳厅内。那么对眼下的局面不会有影响,现在可以不去理睬。没必要一一的感伤。现在要像木石般冷静,如机械般準确的运行。
『那个,阵。』
「什么。」
『在这样的状况下,我知道你会进行一系列的猜测……不要太出风头。』
听到旧友的担心,大友的嘴唇上露出了挖苦的微笑。
「……也是呢。」
简短的回应后,大友挂断了木暮打来的电话。
要是听到天海失蹤的报告马上行动就好了。没有那么做是因为自己想要暂时置身于事件之外,稍微再看清一点状况。
不过,虽说是间接性的,自己已经开始影响到负责的塾生,所以必须要行动了。只能闯入漩涡当中。大友收起手机,捆起行李。
但在此时,大友全身一颤,停止了行动。
一瞬间的紧张和杀气。眼镜内侧的瞳孔泛出冰冷的光芒。
但大友如行云流水般伸向咒符的手指却在拿出咒符之前失去了力气。取而代之的只是些许的自嘲,以及冒出的冷汗。
「……你是要吓我么,法师?我的胆子小,对心脏不好。」
半是装傻、半是认真的抱怨。
于是,
「……哦。」
从病房外的走廊传来了一声轻叹。紧接着拉窗——自行打开了。
站在走廊的是一位年幼的少年。
大概还是小学生吧,穿着设计复古的黑色套装,外面还有件马甲,七分长的西裤,黑色的皮靴。此外,还系着蝴蝶结。全身漆黑一片——只有小号的圆形太阳镜是红色的。
皮靴底发出轻微的脚步声,少年走进病房。大友中止了收拾行李,轻轻的靠在床上和少年正面相对。脸带苦色的承受着少年抬头透过太阳镜的目光。
「……这次是小孩子么?虽然这话很失礼,不觉得有点恶趣味么?」
「因为『寄宿』有许多条件,更何况是那种状况,没有选择的余地。」
说着得意的一笑。大友也觉得除了苦笑别无他法。
「啊,这回笑得很正常嘛。」
「因为还很新鲜。……啊,为了除去你的担心要事先声明,这个孩子可不是老朽杀的。不管他的话也会被烧掉,我只是挪为己用而已。」
少年从容的回答了大友的问题。从孩子口中说出这些话显得十分异常,但大友推测内容应该是真实的。能否用没有意识的尸体作为形代呢,以前大友自己也想过这个问题。
病房角落处的凳子突然自行滑向了少年的身后。少年一跃,坐到了凳子上。彷彿有一位不可见的佣人,实际上的确如此。少年的式神也在,大概有两个。即使面对其中之一,大友也没有取胜的自行。
「……难道是袭击了阴阳厅厅舍的『鬼』么?」
「嗯?哦,这群家伙啊?是的。现在想来,要是随身带一只就好了。这样一来,那样『咒术比试』就会更白热化了吧。」
「不,不,不。那样的话,我会爽快的投降。」
大友脸上维持着笑容,仍然汗流不已,对坐在椅子上的少年——芦屋道满坦诚相告。真是对心脏不好的访客。
「……那么?今宵来此有何事,道摩法师?」
「吼吼。你认为如何?」
「是呢,来报一箭之仇——我只能祈祷不是这样。」
这是由衷的真心话。毕竟正是时机。如果道满是双角会派来的「刺客」,没有比现在更加窘困的情况了。
但道满意听到大友打趣的话,有些生气的歪起了嘴角。
「真令人意外。你认为老朽会对那次『咒术比试』说三道四么?」
「所以我才祈祷不是那样。毕竟以我的等级,难以揣测法师的远虑。」
「哼。可你相当从容呢。」
「我是已经放弃抵抗了。就像砧板上的鱼肉。」
大友朝道满耸了耸肩,不是谦逊,而是纯粹的事实。大友丝毫没有和芦屋道满再次一战并且取胜的自信——不如说「活下来」的自信。
道满似乎还有所不满,哼了一声。
「报仇之类,俗气至极。我来此的目的正相反。」
「相反?」
「是的。当时在决出胜负后,有无聊的人前来打扰。我才会再次来『回报胜者』。」
道满在椅子上向后靠,摇晃着双腿夸张的相告。大友睁圆了眼睛。
「你说回报胜者……法师,对我?」
「当然。接受了芦屋道满的挑战,若是胜利后没有得到任何回报,这才是辱没我的名头。不,老朽的名气怎么都好,但老朽会心存愧疚。」
「……啊……」
「那么,阴阳师大友阵。有什么愿望儘管提。不必客气。」
「……」
的确有点困扰。大友面对道满突出其来的提议,闭着嘴硬挤出了亲切的笑容。
那位大阴阳师的提议。若是老实的接受,既庆幸,又可惜。应该也没什么深层的含义。大概真的是道满的好意——準确来说,是来自一时兴起的正直吧。
不过,这可是「那位」芦屋道满。长年的敌人『D』提出的人情。即使他说不必客气,仍然不知该如何是好。而且自己也不想和他再产生什么关联。
「那么,暂且就放我离开……」
「什么?这种无聊的要求不属于心愿的行列。没有其他的了么?肯定有吧?各种各样的?」
「那么,保证今后不再对我和阴阳塾的塾生出手……」
「什么嘛。这也太消极了。不谈往后的事。再说说其他愿望。」
「短时间内老实的不要出现……」
「不行不行。没点更机灵儿的主意么?」
「……你不是说什么都行么……」
「嗯?你不是听得很清楚么。我说了不必客气。说得更明确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