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接下来我会隐姓埋名,虽然不晓得这个样子能做什么,但总不能再让他们抓住。』
接在仓桥塾长之后表明今后行动方针的,是坐在沙发上的天海,「可是……」透过『诡蛛』说出的这番话招来塾长担心的目光。
「你一个人没办法行动也讲不了话……潜伏在暗处逃亡这种事实在太乱来了。」
『可是我一样没有选择的余地。要是再被他们抓到一次,这次可就真的别想活命了。虽然不至于到用不着担心的地步,不过我好歹也和这个世界的地下社会接触了近半个世纪,有几个可以拜託的管道。』
天海是从现场人员一路升到部长的正统咒搜官。如同塾长在政经界拥有广阔的人脉一般,他对咒术界,尤其是地下社会恐怕非常精通。正因为位于长年来追缉咒术犯罪者和地下组织的立场,他很清楚逃亡者和追捕者双方的招式。一旦有必要潜伏,没有比前咒搜官更难应付的咒术者。
『只是我现在成了这副德性,希望在恢複前能有「手脚」供我使唤。所以美代,我有一件事要拜託你,可以借我一个注满咒力,可以自行行动的高等式吗?没有战斗力也无所谓,可是要省咒力又实用性高——另外最好是人类的外貌。仓桥家的式神里面有适合的吗?』
「也就是负责照顾你的式神吧?没问题,这栋别馆里面正好有合适的式神。那原本是拜託来打理别馆的式神,打扫和料理都很拿手,正适合用来照料行动不便的人。」
『感激不尽。』天海听塾长这么表示,向她道谢,只是塾长的脸色始终阴郁。
「可是就算事先注入咒力,一次能储备的咒力毕竟有限。那个式神算是相当擅长调整咒力消耗的,不过总是有极限,恐怕撑不到你的身体恢複。」
天海的额头上此时缠绕着一层又一层的绷带,绷带底下有个巨大的十字伤疤——印记的封印。那是仓桥源司设下的咒印,目的是用来完全封锁天海的咒力。
因此现在的天海没办法使用任何一种甲级咒术,毕竟他连见鬼的能力也被封住,甚至失去了「视」得灵气的力量。除非是像『诡蛛』这种极为特殊的式神,他不管是使役还是把自己的咒力注入式神身上都做不到。
而且,要破除这个封印极为困难,毕竟是当代最伟大的阴阳师特别用心施下的封印,恐怕只有施下术式的本人才有可能解除。天海在肉体上受到的伤害可以经由阴阳医获得相当程度的恢複,但是短时间内要取回咒术面的能力是不可能的事。
『现在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像是找人帮忙补充咒力,总是有办法可以解决,再说这问题不解决也不行。』
天海憔悴的脸庞浮现出无所畏惧的微笑。
然而,能提供式神咒力的基本上只有主人,换句话说,为了让负责照顾的式神能持续行动,必须让那个式神暂时成为其他阴阳师的式神,而且把其他阴阳师的式神随时置于身边,等于是让那个阴阳师掌握住自己的性命。
天海也认识几个值得信任的阴阳师,但若要说即使处在被阴阳厅追捕的立场也不会出卖他,实在找不到能让他这么相信的人。
「……这样的话正好,天海部长,如果您打算潜伏,不知道是不是可以让我同行?」
「冬儿同学!」
塾生突然提出这样的要求,塾长不由得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京子和天马也是相同的反应,铃鹿同样是一脸出乎意料的样子。
「慢着,冬儿!」
「太、太乱来了,潜伏这种事……」
面对怀疑自己听错的伙伴们,「求之不得。」冬儿不以为意地回了这么一句。
「事到如今,我也没有回塾里的意思。再说——」
说到这里,冬儿朝坐在沙发上的天海投去挑衅的目光。
「我好像因为个人因素让夜叉丸盯上了。天海部长,您知道我是生灵吧?」
『……啊啊,我听说过这件事。』
「『这个』鬼是之前在灵灾恐怖攻击『上已大祓』,夜叉丸——大连寺至道化成鬼的时候,我因为捲入灵灾而『附』在我身上的鬼。这鬼和那个家伙好像有点渊源,我记得他说是眷属,他说『我们成了同种的眷属』。」
『…………』
天海听着他的描述,双眼眯成了一条细长的线,『……所以呢?』连催促他的语气也带有和先前不同的严肃气氛。
「而且他特地当着我的面表示『不能置之不理』,也就是说我也必须潜伏到那家伙注意不到的场所。要我充当那个式神的电池也行,可以让我同行吗?」
冬儿轻描淡写地提出这个建议,不过在场所有人都知道他非常认真。
这场讨论开始前,只有塾生四人谈话的时候,说出今后大家或许会各分东西,没办法再像过去一样待在一起这句话的人正是冬儿。那个时候,冬儿肯定早已决定要和其他人分开,独自潜伏。
冬儿接着又这么说——不过现在我们有了一个共同的目标,那就是找出春虎和夏目,教训他们一顿。
「……我的目的是找出春虎和夏目,另外我也希望可以与大友老师取得联繫,这方面应该和天海部长的目的一致,这么一来我们就有了共同行动的好处,不是吗?」
冬儿肆无忌惮地朝前阴阳厅长老级的人物这么说,京子、天马和铃鹿等三人只是紧张地关注着冬儿。
「况且……我需要紧急训练,让自己的能力发挥到极限。昨天晚上的事情让我深刻体会到,以我现在的能力,不只找不到春虎和夏目,以后也是什么事情都做不到。只要和那两个人……和『土御门家』有关联,昨天晚上那样的状况一定会再次发生。到时候,我需要能『主张』自己意志的力量,不能继续安于塾生的身分。」
看在旁人眼中,也许会以为他这是在动怒,因为不论他说的内容还是语气,都能感受到极深的怒意。不过他动怒的对象当然不是天海,他气的人其实是自己。
天海将身体埋在沙发里,静静凝视着冬儿。
『……冬儿,你有这样的觉悟值得讚赏,不过现在的我可没办法做到训练你这种事。』
「关于这件事,我有几个想法想和您商量。」
面对凝视自己的天海,冬儿也迎面看了回去。
长久的沉默过后——
『……好吧。』
天海接受了塾生的提议,京子等人惊讶地看着两人,塾长的脸色凝重,不过也没多表示意见。
『你说得没错,我也需要一个人帮忙「在外行动」,你就跟我一起来吧。』
天海说得冷酷,脸上完全没有笑容。这样的态度正如冬儿所愿,那不是对「塾生」,而是对自己手下的态度。
冬儿也了解天海这种态度的意思。
和冷漠的天海相反,冬儿咧嘴一笑,「——谢啦。」向他简短道了声谢。
2
离开公寓后,冬儿和天海搭上厢型车移动。
开车的是冬儿的式神——水仙。虽然说是冬儿的式神,但其实冬儿不过是负责供给咒力的临时主人,实际上使役的是天海。那原本是服侍仓桥家的高等人造式,为用来照料身体不便的天海,由美代準备的式神。
式神的样貌为美丽的女性,外表年轻却散发出成熟的气氛,使她看来像二十又像三十来岁。和服打扮是天海的兴趣,冬儿以过于醒目为由劝过他,但是因为水仙可以隐形,遭到驳回。
除了照料天海,水仙也负责料理、打扫和清洗衣物等所有家事,另外她也帮忙咒具的修理和製作,也可当作司机,以及代替尽量不想出现在公众场所的冬儿和天海完成各种手续。在冬儿等人的逃亡生活中,如今她俨然成了不可或缺的存在。
车子从六本木驶向涩谷,目的地是阴阳塾塾舍,正确来说是与塾舍旧迹邻接的甲级咒术训练场。
现在使用的塾舍是三年前新建的建筑物,在那之前使用的是同样位于涩谷的旧塾舍。旧塾舍拆除后另外兴建起建筑物,但是隔壁的练习场在关闭后留了下来,冬儿他们要前往的就是那个地方。
「……这次您也要跟来吗?」
「怎么,我在会造成什么麻烦吗?」
「监护人在场感觉很不舒服。」
「呵,这就是你现在的程度啊,不甘心就早点成材吧。」
连同轮椅一起坐上后座的天海露出了惹人厌的狞笑,也许是用不着回头也想像得出他脸上的表情,坐在副驾驶座上的冬儿咒骂了一声。
——算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他们之间常出现这样的对话,冬儿的眼里散发出坚定的光芒,诚挚地接受天海说的话。
跟随天海逃亡的生活已经过了一年半,天海是个顽强的「臭老头」,不过也是个有骨气的「臭老头」,以及讲理的「臭老头」。此外,他在面对像冬儿这种年轻而且还不成熟的家伙时,展现出意外宽容的一面,只是冬儿并不欢迎他这样的态度。
比方说,天海过去是大友的上司,两人在咒搜部时的关係应该完全不同于现在的天海和冬儿。
天海与冬儿目前实际上也差不多是上司与部下的关係,只是天海与大友同为『十二神将』,是互相认同彼此实力的强者,他们之间肯定不存在顾虑或是客套,而是——不论在人格还是能力方面——对彼此的信赖。
那起事件后,天海一边逃避阴阳厅的耳目,一边靠着担任阴阳医的老友帮忙,努力复原受伤的肉体。因为喉咙遭到烧灼,一时发不出声音的天海,现在也恢複成原本唠叨的「臭老头」。双手遭到斩断的肌腱也勉强接了回来,让手指可以自由活动。
然而「伤势」可以靠咒术复原,体力的衰退却阻止不了。
天海年事已高,自然恢複耗日费时——真要说起来,能不能恢複到和以前相同的状态也很可疑。手指虽然能动,但毕竟无法像过去那样以神速结成手印,连靠自己的力量行走——儘管不是完全没办法走动——也处于相当困难的状态。
当然,由于见鬼的能力遭到封锁,纵使是阴阳师也与常人无异。现在的天海之所以与冬儿「同行」,一方面是担心冬儿独自一人,更重要的是因为怕万一发生什么事情,没有水仙在场的话自己没办法顺利逃离。
在这样的状态下依然泰然自若——甚至是无所畏惧的态度,令人折服,但假使在天海身旁的人不是冬儿而是大友,想必能大大减轻他的负担。
话说回来,即使被逼进那样的逆境之中,天海依然加以克服并且确实前进。让他身体复原的是阴阳医,不过能透过管道找到阴阳医,并且让对方在自己被阴阳厅追捕的状况下欣然答应治疗,这种信赖关係的建立,靠的全是天海的人望,也就是天海的「力量」。逃亡用的资金调度靠的是天海,进行各种準备的也是天海。每天收集新情报,安排计画并且下达指示的也是他,根本没有冬儿出场的机会——就现状看来,冬儿没有比天海更能派上用场的地方,就算有,顶多也只是维持水仙的咒力。
维持水仙的咒力自然是一项极为重要的工作,再说考虑到自己与天海,或者是与大友之间的资历差距,和他们比较这种事情本身实在显得厚颜无耻。
不过,儘管不是专业阴阳师,冬儿也不再是「塾生」。不论有没有取得资格,自己已经和天海以及大友站在相同的领域,而且是凭着自己的意志,自行做出的选择。
因此,能力差人一截也是理所当然——这种天真的想法不适用,就算天海再怎么宽容,冬儿也无法允许自己安于现状。
——早点成材……吗?
这话说得没错,正当冬儿这么想的时候——
「——『骐骥一跃,不能十步』啊。」
「……这是孔子还是老子说的话吗?」
「正确答案是荀子。听来很有智慧吧?对吧,水仙?」
「是,大善大人博学多闻。」
握住方向盘的水仙发出铃铛般的嗓音,笑盈盈地回应天海。就是说啊——天海志得意满地扫着扇子,冬儿瞪着前面车窗咒骂了一声。
冬儿听不懂天海那句话的意思,不过他很明白对方那么说的含意。简直是个擅长看透他人内心,先知先觉的「臭老头」。
「顺带一提,荀子还说了『驽马十驾』这一句话,意思是『资质驽钝的人要付出十倍的努力』。」
「真是洗涤心灵的四字成语。」
「这叫做教养,对吧,水仙?」
「是,大善大人有过人的教养。」
得意洋洋的天海、笑脸盈盈的水仙和顶着张臭脸的冬儿。寒冬里一边笑,一边掮着扇子的老头哪里有教养可言了?冬儿这么想。虽然他这么想……但在这个时候用这种话鼓励人,是天海表现体贴的方式,在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说是纵容。
付出十倍的努力这话确实有道理,不过要是一直这么驽钝,最后只会一事无成。不能一步一步前进,如果不一次前进个两、三步,绝对拉近不了目前这令人绝望的「差距」。
况且冬儿也没有充裕的时间,可以慢慢等待前人全部凋零。
之后天海还是继续讲着玩笑话,水仙一一附和,脸上挂着优雅的笑容。冬儿把手肘支在车门边,默不吭声地凝视着前方。
过没多久,车子抵达了目的地。
移动时,冬儿不忘随时注意周围动静,即将抵达目的地前,他又更是仔细地环「视」四周。
关闭的练习场外观类似乡下的公民会馆或是体育馆,因为多次造访过这个地方,很容易察觉是否有异状发生。而今晚和过去一样,没有异状。
不过,感觉不到理应早一步到达的那个人的气息,也视不见灵气。那个人不是还没到,而是隐形了。
这是明知道对方在里面也视不见的高明隐形技巧,冬儿尽量剋制住稍微有些烦躁的情绪。
依冬儿现在的实力也能轻易使出隐形,不过同样是隐形术,双方之间的差距显而易见。
这正是塾生与专业阴阳师之间最大的差异,阴阳塾塾生要求的是「使用」术式,专业阴阳师要求的是「活用」术式。更进一步来说,在使用术式时的速度、威力、準确度和稳定性等必须达到可以完成任务的程度,才算是合格。拿咒搜官来说,容易让咒术犯罪者看穿的隐形术再怎么运用自如,这样的术式也没有价值可言。另外,就算能使用火界咒,要是没办法用来修祓灵灾,也就称不上称职的祓魔官。
阴阳术——至少『泛式阴阳术』讲求「实用性」,派不上用场就没有意义。
只是。
『反过来说,冬儿,就算是差劲的隐形技巧或是卖弄口才的乙级,只要「派得上用场」就是高明的「咒术」。只要懂得掌握时机,像这样敲响扇子的声音也可以用来阻碍攻势,扰乱敌人的吟诵。而且这一类的「咒术」不管读再多书,再怎么训练咒力也学不来。』
天海说过的话掠过冬儿的脑海。
——『训练你的方式有很多种,虽然说勤能补拙,但那并不是唯一的真理。』
天海对这个「交易」持消极的态度,甚至在一开始就清楚表达出反对的立场。儘管如此,冬儿还是努力说服天海,说穿了其实是他的自尊心作祟,因此每次都让天海勉强自己的身体陪他前来,更让他觉得愧疚不已。
——成材啊……
被前咒捜部部长批评不成材,从阴阳塾中缀的半吊子无言以对,只能日益精进。
冬儿走下车,水仙也迅速下车绕到后面,準备帮忙天海下车。在式神里面,水仙的力气绝不算大,然而不同于娴淑的外表,她拥有超乎一般成年男性的臂力与体力。等水仙手脚俐落地帮忙天海下车后,冬儿往训练场走了过去。
对方恐怕早已察觉自己的出现,但是冬儿仍旧没有捕捉到对方的灵气。从双方的实力差距看来,会有这样的分别是理所当然的,但要是把原因归结于理所当然,自己永远也无法成材。这样的差距是自己的弱点也是耻辱,是不能粉饰或是无视的事实。
练习场在关闭后上了锁,不过自从他们私下使用这里后,就破坏旧锁,换上了新的锁,咒术结界也是一样。冬儿、水仙以及坐在水仙推着的轮椅上的天海接连进入深夜的练习场。
因为没有开灯,室内暗得伸手不见五指。冬儿为天海打开了带来的手电筒,一行人从门口沿着走廊一路往里面的竞技场前进。
想当然耳,练习场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两人的脚步声和轮椅的车轮声在昏暗的走廊里格外响亮。冬儿会这么在意这些声音,或许可以视为他神经紧绷的证据。
走廊尽头是竞技场入口,冬儿稍微打开门,确认里面的情形。确认后,他的神情显得有些僵硬,没有人在里面。
竞技场里空间宽敞,面积约有三个篮球场大。由于外面的亮光透过高处的窗户照进室内,里面和走廊相比还算明亮,只是很难即时掌握整体状况。
冬儿比了个手势要水仙暂时留在原地,接着关掉手电筒,独自进入竞技场。
他慎重打量着宽敞而且昏暗的竞技场。
接着——
「——蠢蛋。」
背后响起轻蔑的嘲弄声,声音从门旁边传了过来。冬儿咬牙切齿,迅速转身。
「都过多久了你还是这么迟钝啊,冬儿。你真的是生灵吗?再说居然敢让本大爷在这里等那么久,你这个废物。」
在冬儿走进来的门边,一个男人倚在竞技场的墙上,盘起手臂站在那里。那是个比冬儿稍微年长一点,年纪还很轻的男人。
剃短的银髮搭配镀银镜片的墨镜,戴着耳环和项链等粗犷的饰品,身上穿着带毛边的长羽绒大衣,下半身则是黑色牛仔裤配上工程靴。
男人的额头上和天海一样,有个印记的咒印。
冬儿压抑住自己的情绪,轻轻哼了一声。
「看样子你已经听说大友老师和木暮先生的事情了,难道你是因为心里着急,连忙赶到这个地方来吗?」
「你这小鬼还是一样爱耍嘴皮子,不过被踹飞那么多次还敢乱叫的胆量值得嘉奖……不这样就没有动手的价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