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天早上,仓桥到厅里后最先接到的报告,让他重新调整了一整天的行程。
报告表示目击到土御门夏目的行蹤。
「……发现她的是幸德井家的姐妹,时间是昨天深夜。」
在阴阳厅厅舍宽敞的厅长室内,急忙把夜叉丸叫过来的仓桥劈头说道,夜叉丸咻地吹了声口哨。
仓桥年过五十,是个外表严厉,给人钢铁般印象的男人。另一方面,夜叉丸看起来不超过二十歳,是个放蕩贵族风格的纤瘦男子。两人看起来格格不入,但他们过去确实是同僚,为一同走在染血的阴阳道上的同志。
「确定吗?那对双胞胎找到土御门夏目,这报告实在太让人意外了。」
「她们视见的是龙的生灵,一位十来岁的少女,符合这条件的不可能还有其他人。」
仓桥说得平静,他也不是没有感到惊讶,只是他不是会把这种程度的惊讶表现在外的男人。
提出报告的白兰与玄菊为特别灵视官,基本上平常工作时都待在祓魔局本部内。昨天晚上两人心血来潮,出了趟远门去参观目前测试中的早期灵灾探测网,就是在那个时候碰巧发现龙生灵的灵气。
「地点在哪里?」
「新宿,不过最后移动到吉祥寺。」
「哦……吉祥寺的哪一带?」
「没有掌握到这么详尽的情报。」
土御门夏目施下隐形,幸德井两姐妹虽然坐在车上追蹤,但由于对方在人群中进行中长距离的移动,她们实在很难追蹤到最后。况且虽然说是稀奇的灵气,但能在人潮汹涌的新宿碰巧发现隐形的人,已是令人惊叹的表现了。
前年夏天,土御门夏目牺牲自己的性命,帮助因『鸦羽』附身而失控的土卸门春虎恢複正常。后来,觉醒成为夜光后的春虎行使操纵灵魂的禁咒『泰山府君祭』,让她复活。
可是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夏目让自己使役的龙附身了,这是去年冬天咒搜部的山城隼人目击并且接触到出现在星宿寺的夏目后得知的事实。
话说回来,即使是龙的生灵,夏目也并未因此构成威胁。儘管被施下阴阳法禁止的禁咒,但她的存在本身没有多么重大的价值。
不过对阴阳厅现在追捕的两大人物,土御门春虎和大友阵来说,夏目是重要的王牌——可以用来当作人质的人物。由于有这层意义,再加上考虑到她远比那两位容易捕缚,夏目便成了阴阳厅锁定的目标。
另外,在星宿寺的报告中也得知夏目现在正与土御门家——在『鸦羽』遭夺后潜伏于地下的土御门泰纯、鹰宽与千鹤等三人共同行动。这么一来,捕缚夏目说不定能成为一网打尽土御门家的大好机会。
「我们应该立即採取行动。」仓桥下了这样的决定。「这是『上己』计画实行前的绝佳机会,就算需要投入咒搜部全部的人力,也要趁现在抓住他们。」
「——可是目前只知道他们潜伏的场所在吉祥寺吧?他们肯定会设下严密的隐形,真的找得到他们吗?」
「这方面可以请求警视厅的协助,毕竟本家屋宅烧毁那件案子到现在还没有解决。只要拜託他们确认是不是有可疑人士出入,应该可以缩小捜寻范园。」
土御门家的三人当中,鹰宽是前咒搜官,深知咒搜部的手法,因此与其耍些小手段,不如利用组织採取正面攻击或许更为有效。
不过如果只是防备鹰宽,无法保证能捕缚他们。
「只要泰纯读星,马上能察觉我方的动向,请求外部支援实在不是个好方法。」
「所以这件事情得在今天解决,要是拖越久,对方越有可能察觉异状。」
「什么时候解决都一样,他们可是带着小孩子逃离咒搜部的追捕长达一年半以上的时间。不管行动再怎么快,只要一接近就会让对方察觉。不,不只是这样,说不定我们就连打算行动,他们也会马上发现。虽然说行动越快越好,但是光靠速度逮不到他们,必须一举咬住他们的要害才行。」
也许是模仿蛇,只见坐在沙发上的夜叉丸伸长手臂,用指尖在空中迅速抓住了空气。
夜叉丸这番话确实有理,不过大前提是不能放任土御门家的人不管,这一点夜叉丸理应也很明白。
看见盟友一脸严肃地瞪着自己,夜叉丸露出了狂妄的笑容。
「式神的星相读不出来。」
仓桥的眼角抽动了一下。只是这么简短的一句话,他就已经听出来夜叉丸话里的意思。
「这件事交给我吧。公主的準备差不多完成了,我也终于閑下来了。只要我和蜘蛛丸一起过去,应该不一一解决这件事情。」
「大连寺铃鹿的监视怎么办?」
「现在应该以这件事优先吧?」
夜叉丸说着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举止彷佛和平常一样只是要出门散歩。
他朝仓桥咧嘴一笑。
「其他事就拜託你了,等我的好消息吧。」
★
「——事情就是这样,总之这里没有人丧命。他们三个现在没有意识,可以下令待命中的咒捜部人员展开行动了。」
在土御门一家潜伏的民宅稍远处,夜叉丸正在与厅舍里的仓桥联络。
比方说,另一位『占星术士』仓桥美代也是一样,『读星』基本上读的只有人类的星相与命运,无法读出式神的星相。而生灵的星相之所以难以判读,主要是因为附身在对方身上的灵性存在阻碍了星辰的光辉。
正因为如此,泰纯无法预知身为式神的夜叉丸与蜘蛛丸将会展开突袭。虽然他从周围可疑的举动读出徵兆,但这次是夜叉丸他们技高一筹。
由于三人抵抗,展开了咒术战,造成不小的骚动。夜叉丸会像这样稍微移动场所,也是因为附近出现好奇的民众围观。向仓桥报告的夜叉丸身旁,可以看见前来协助的蜘蛛丸身影。
他们耗了一番工夫,最后终于在日落时锁定地点,幸而没有造成人员伤亡,对周围的损害也控制在最低程度。从战略上来看,在预定于上已执行的计画之前捕缚『占星术士』泰纯,意义相当重大。
话虽如此,但事情并非完全顺利。
『土御门夏目逃了?』
「正确来说是她一开始就不在那里面,看起来是出门去了。这得怪我疏忽大意,以为三个大人都在,她一定会跟在他们旁边,也没事先确认就闯了进去。」
『在咒搜部人员进入现场之前,最好先等她回来吧?』
「你打算埋伏吗?很遗憾,刚才那是一场相当激烈的咒术战,房子稍微遭到破坏,周围也有人群聚集,要期待她傻呼呼地回来自投罗网是不可能的事。」
夜叉丸感到最可惜的是在咒术战时,他们的手机和电脑遭到破坏。鹰宽在中途便不以逃亡,而是以破坏电子器材为优先。这么做一方面是为了防止情报外泄,另一方面也是为了断绝找到夏目的线索。就即时反应看来,实在是令人讚歎的敏锐判断。
但就算失去线索,夜叉丸他们也不可能放任夏目在外逃亡。夜叉丸打算立刻开始捜索她的下落,只是——
「这一次我认为应该儘可能活用这样的状况,所以我有一个提议,可以把捕缚土御门家三人,以及与他们共同行动的未成年人正在逃亡这件事透过媒体报导出去吗?报导越耸动越好,而且要马上进行报导,做得到吗?」
『不是不可能,只是……你有什么企图?』
「嗯,原本我们想要逮到土御门夏目,是因为她对土御门春虎和『黒子』来说有当成人质——或是诱出他们的『诱饵』价值。如果是后者,不一定需要事先捕缚。」
假设夜叉丸他们抓到夏目,便能利用这件事劝服春虎以及大友投降。
在这种情形下,春虎和大友儘管不可能无视,但也很难预测他们具体来说会如何行动。此外,一旦对方採取行动,如果他们有沟通的意愿还不打紧,如果没有的话,事态将有极大的变动——更确切来说,势必会引发激烈的战况。毕竟他们是为了夺回阴阳厅的俘虏而来,肯定会用尽各种可能的手段,以万全的準备应战。届时夜叉丸他们就算不可能落败,也需要为了防备他们的到来耗费不少资源。
相对的,只捕缚了泰纯等三人,但夏目仍在逃的消息一旦传出去,春虎与大友的选择必定会受到局限。
一是视为陷阱,无视这个消息。
另一个是「立即」展开行动。在阴阳厅掌握到夏目的行蹤之前,率先确保她的安全。
大友不晓得会做出什么决定,而春虎在看见这条新闻后,马上行动的可能性非常高。他将不惜犯下禁忌也要使其复活的夏目託付给土御门家,而不是留在自己身边,这么做不晓得是为了什么原因,但至少他肯定是认为夏目在泰纯等人的身边能保证安全,才把她交给他们保护。如今泰纯等人遭到捕缚,只有夏目独自逃亡,春虎不可能按兵不动。
而且既然「必须马上採取行动」,那么春虎的行动不可能太谨慎。他的行动必须大胆,当然就容易产生破绽。
『换句话说,你打算用这条新闻引诱出土御门春虎——』
「没错,我要一口气收拾掉他,虽然是场赌注。」
虽然是鲁莽的作法,不过今天早上也说过,在现在这个时期发现夏目是绝佳的机会。在上已的计画执行前,夜叉丸希望能儘可能排除不确定的因素,于是决定就算手段稍嫌强硬,也要赌上这一把。
仓桥对于这个提议的决定也很迅速。
『好,我马上安排。』
事情就这么决定了。接下来将出现一场预料之外的总体战,情形不晓得会如何发展——正因为如此才有意思。
夜叉丸与仓桥当场决定大致的战略,接着夜叉丸挂断电话,与蜘蛛丸一同捜寻起夏目的下落。
2
他毫无迷惘。
看见那则新闻快报后,天马立刻走回自己的房间,从衣橱里拿出一个大背包。
一年多前,他就已经準备好这个背包,里面事先放进了换洗衣物、现金、咒符,以及各种需要的物品。接着只要再把今天放学后从「工厂」拿回来的式符放进背包里,就完成了离开家里的準备。
他将意识集中在稍远处的公寓一室,「视」察里面的灵气。留守在那间房里的咒搜部式神仍在持续监视天马,没有见到其他特别的变化,看来在那则新闻报导出来后,监视体制依然维持原状。
不过,维持原状只是暂时的,只要夏目还在逃亡,自己作为她过去的伙伴,身边势必将遭到严密监控。因此要离开的话,现在是最好的机会。
不知道自己能帮上什么忙,可是与其思考这种事情,现在最要紧的是採取行动,其他人恐怕也是相同的心情。
只是,自己还有个必须解决的问题。
天马稍微犹豫了一下,最后选择回家后换下的阴阳塾制服,重新穿好制服。
他深深一呼吸,然后走出房间,前往客厅。外祖父不在那里,他又接着走向厨房,也没看见外祖母的身影。难不成是洗澡时间到了吗?可是两人都不在屋里实在不太寻常。
「外公?外婆?」
这时间就寝还太早,他姑且走到寝室,结果果然没找到他们。为了慎重起见,他也找过浴室和厕所,但是到处都没看见他们。难道他们在这时间瞒着天马,一起外出了吗?天马心存怀疑,接着拉开了待客室的纸门。
他赫然一惊,手停了下来。
待客室为铺上榻榻米的和室,正中央摆着一张老旧的矮桌。矮桌后方,外祖父母背对壁龛,并肩跪坐,外公身穿束带装扮,外婆也穿上了陈旧的巫女服装。两人简直像在这里等待天马到来——不,他们肯定是在等天马来到这里。
他们发现了。天马惊觉事情曝光,杵在原地。
接着——「坐下。」外公唤道,瞧也没瞧他一眼。
天马依照吩咐,有气无力地来到外祖父面前坐下。他跪坐在榻榻米上,双手按住膝盖。
外祖父老当益壮,目光也很锐利,是位神情严厉的老人家。相对的,外祖母是位慈祥和蔼,散发出良家妇女气氛的老妇人。
然而,两人现在神色异常严肃,他们特地换上正式装扮,想必和天马换上制服是一样的心情。
不晓得他们是什么时候察觉的,应该是自己在前年夏天接受阴阳厅调查的时候就注意到了吧。他不想添麻烦,不想让他们担心,所以一心保持沉默,或许这样反而伤了外祖父母的心。
天马坐下后,外祖父母有很长一段时间沉默不语。双方都是稍微低着头,没有看向对方的脸。
不过,就算没有言语或是视线上的交会,祖孙之间的「对话」依然成立。天马能感觉到,外祖父母试图劝戒将闯入极大危险的外孙,让他明哲保身的声音。
保护者担心天马未来的心情、对百枝家继承人难掩的期待,以及在失去女儿之后,不愿意再失去外孙的心意。更重要的是,即使没有出色的表现,也希望天马能过着安稳生活的强烈心愿,这些念头每一个都比语言更明确地传入天马心中。
另一方面,在漫长的沉默中,他也明白外祖父母清楚感受到了自己的意志。
天马幼稚、不谙世事又单纯,因此有临危不惧的勇气。
外祖父母比谁都了解天马的体贴,以及对两人由衷的谢意。他是个从无半句怨言,始终坚定地仰慕着两人,为外祖父母着想的孙子。这样的外孙如此坚决地保持沉默,他们不可能没感受到背后的含意。
双方相互推测对方的心情,加深对彼此的理解。沉默的对话缓缓交流,这是长年来同住一个屋檐下,由衷为对方着想的人才能达成的沟通。
接着,外祖父终于沉重地开了口:「……你的心意没有改变吗?」嗓音有些嘶哑。只有活过漫长岁月的人,才能发出如此百感交集的嗓音。
天马用力握住自己的膝盖,他认为自己不配也没有价值,让对方为自己发出这样的嗓音。儘管如此,他的决心完全没有动摇。
「对不起。」
他试图说得斩钉截铁,可惜轻细的嗓音既微弱又听得出颤抖。面对自己这不中用的表现,他差点苦笑出来。
他再一次深呼吸,这次他缓缓吸了口气。
「对不起,我要走了。」
说着,他终于抬起了垂下的头。
眼神与外祖父母交会,不知何时抬起头的外祖父母以透彻而且安详的目光凝视着他。
「这样啊。」
外祖父用和刚才一样的嗓音回答,天马顿时心头一热。
「血缘果然是无法违抗的啊。」
「……就是说啊。」
外祖母呢喃着说。
接着,外祖父端正坐姿,板起神情,老而弥坚的信念让外祖父摆出了百枝家当家的架势。
「天马,百枝家从今天起将你逐出家门。」
听见这严厉的宣告,天马微微颤抖,但他毫不畏惧。不能畏惧,这样的态度只会对不起外祖父母与自己的决心。
「是。」
他坦然接受外祖父的宣告,接受后给了这样的答覆。
看见外孙这样的反应,外祖父严厉的脸庞掠过一丝骄傲的神情。
「所以……你用不着在意我们,不需要顾虑百枝家,可以儘管按照自己的信念行动。」
「外公……」
天马瞠目结舌,忍不住吃惊。
外祖父朝坐在隔壁的外祖母使了个眼神,外祖母露出落寞的微笑,接着站起来拿起放在壁龛的一个小盒子,然后回到桌边。
外祖母将盒子递给外祖父,外祖父打开盒子,拿出里面的东西。
盒子里面放着一把钥匙。
「把这拿去吧,这是你父亲留给你的东西。」
「父亲吗?」
天马惊讶地从外祖父那里接下钥匙,那是把很大的钥匙,只是乍「视」之下不像是咒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