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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发展确实如当初的预定计画。
只是——
「……厉害,真是让人讨厌的登场方式啊。」
夜叉丸发着牢骚,从夜空落到马路上,蜘蛛丸也紧跟在他背后落地。
用不着回头也能感觉到蜘蛛丸有些紧张,这也怪不得他,毕竟现在出现在他们面前的「他」与一年半前不可同日而语。
春虎站在桥上,夏目躺在他的怀里。她遭到夜叉丸使出的不动金缚束缚,尚未恢複意识。另外在桥的另一头,可以看见拎着兔子生灵少女的角行鬼。
夏目与少女疑似是在千钧一髮之际被对方救走,虽然遗憾,不过想到可以再见到对方,求知慾带来的兴奋更胜于惋惜。儘管抛弃了人类的身分,但阴阳师大连寺至道可是将毕生心血投入在与「他」相关的研究。
生于乱世,在动乱中创立庞大咒术体系的大阴阳师土御门夜光。
之前两人有过一面之缘,那时夏目躺在夜叉丸他们背后,春虎为寻回夏目而出现在他们面前。此时,看见春虎把夏目抱在怀里的模样,简直让人产生时光相连的错觉。
那个时候碍于主人,两人几乎没有交谈。不过这次不一样,四周设下了隔离的结界,没有人能来碍事。
夜叉丸克制激动的情绪,端正姿势,「北辰王。」如此呼唤。
他知道蜘蛛丸在背后情绪激昂,他——六人部千寻同样也是拜倒于夜光魅力之下的其中一位阴阳师。
「之前没能向您行礼,实感抱歉。在此恭贺您顺利觉醒,小的有幸能与名垂青史的伟大先贤见面,实在是——」
「住嘴。」
夜叉丸的双唇扭曲,一时说不出话。
春虎侧脸面对夜叉丸,右眼投去冷酷的视线。中招了,是甲级言灵。儘管不能否认自己确实有破绽,但这实在是正中要害的高明技巧。
蜘蛛丸立刻提高警觉,夜叉丸没有回头,只是举起手要他别轻举妄动。
——实在是惨痛的教训。
虽然是不由分说的一击,但他心中并未涌起愤怒或是苦闷。自己不知轻重,试图耍花招诱导转世的夜光,会遭到这样的报应也是理所当然。不仅如此,他甚至认为这是亲自接下北辰王招式的宝贵经验。
——虽然知道无可救药……
在深受咒术深渊吸引的人心中,土御门夜光就是如此特别的存在,即使是对自己这种上了年纪、历练丰富又狡黠的人也一样。
半个世纪多前,掌管各种咒术,无畏禁忌,一脚踏入最深处的阴阳师。
话虽如此,讚歎他的伟大,以及单纯只是畏惧他的存在不可相提并论。夜叉丸由衷尊敬土御门夜光这位阴阳师,但绝非崇拜。
制止蜘蛛丸的夜叉丸为了表示自己无其他用意,以缓慢的动作结成手印。甲级言灵一解除,他再次深深地一鞠躬。
「抱歉失礼了,多嘴是小的的恶习,然而讚扬您的那些话绝不是虚情假意。身为当初与您一同奋斗的相马家族人,王的归来令小的不胜欣喜……即使立场不同也一样。」
「…………」
春虎板着脸孔,没有回应夜叉丸的话。
这时,从意料之外的方向传来了反应。
「咦?相马?你刚刚说了相马家吗?」
生灵少女惊讶大喊,身体还让角行鬼悬在半空中。接着她像是为了自己的喊叫感到惊慌,用双手捂住了嘴。
不过,她的双眼依然睁得老大,用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看向他们。
少女果然也有相马家的血缘,而且似乎没有从土御门家的人那里得知详情。
「自己站起来吧。」
说完,角行鬼把少女放到地面。
少女站在护法身旁,脚步有些踉跄。要不是有头上那对兔子耳朵,身高甚至不及他的胸膛。她在地上站好后,不知所措地仰望角行鬼,接着把视线转向春虎,然后再抬头看向角行鬼。她看上去惊慌失措,头上的耳朵却是摇曳得相当悠哉。
「那、那个,我是夏目的朋友……和、和夏目一起逃到这里的时候……所以、那个……!」
从她语无伦次地为自己辩解的模样看来,本人还没明白附身在自己身上的到底是什么东西。说不定她真的一无所知,反过来说,她正是因为这样才不曾做出引人注目的举动,也就没有落入相马的情报网,真不晓得土御门家的人究竟是怎么找到这个少女的。
抱着夏目的春虎翻动『鸦羽』衣摆,走向惊慌的少女。少女顿时闭上嘴,一动也不动。春虎朝身体僵直的少女笑说:「嗨,你叫什么名字?」语气相当直率。原来如此——夜叉丸眼睛一亮。
「咦……啊,我、我叫相马秋乃……啊啊,不过我和那位相马没有关係——不是,我、我是说我不认识那个相马!我这是第一次见到他……!」
「我知道了,你叫秋乃是吧。你说你是夏目的朋友?」
「对、对,我真的是她的朋友,没有骗!」
「我知道你没有骗人,只是有点惊讶而己。」
「惊讶?」
「很难想像之前的夏目会主动交朋友,虽然不知道你怎么认为,不过这家伙很不擅长和人来柱。」
春虎说着,爽朗地笑了起来。夜叉丸冷静而且仔细观察他那副模样。
实际上,针对觉醒后的他处于「什么样的状态」,夜叉丸和仓桥曾不只一次讨论过这件事。夜叉丸本身是由人转变为式神,意义上和所谓的「转世」不一样。现在的土御门春虎究竟是「什么人」,对他们来说是极为重要的要素,必须正确而且儘可能迅速判断出这一点。
接着,不晓得夜叉丸内心盘算的春虎以随和的态度,面对少女——秋乃。
「秋乃,抱歉有件事要麻烦你。我的式神已经清空前面的道路,你可以带夏目离开这里吗?」
「咦,我、我吗?」
「我看你是夏目的朋友,所以拜託你这件事。」
「可、可是……」
秋乃犹豫了一下,最后在胸前握紧拳头。她下定决心,凝视着春虎。
「你、你是夏目的青梅竹马吧?夏目她一直……她一直在找你!你们好不容易见到面……!」
少女控诉的嗓音里稍微带着责备春虎的意思,春虎则是露出平稳而严肃的神情。
他裹覆着夜色的外衣,手里抱着失去意识的夏目说:「……说得也是,这我也知道,不过还是拜託你了。」以坚定的噪音如此请求。
他语气中的坚定并非刻意强人所难,而是身处逆境之中仍不动摇,甘于承受痛苦的那种坚定。秋乃尚未说出口的反驳霎时失去目标,烟消云散。
「……部长。」默默关注事情发展的蜘蛛丸从背后低声提醒。「——无所谓。」然而夜叉丸斥退了蜘蛛丸的担忧。「……那两个人可以之后再来处理,仓桥应该已经安排好了,眼前最要紧的是土御门春虎。」
夜叉丸一边让精神集中在春虎与秋乃的对话,一边悄声做出回应。
从两人的对话中可以得知,春虎打算让夏目与秋乃先行离开,自己则是留在现场。他似乎没有带着夏目一起离开这里的意思,虽然不清楚理由,但对夜叉丸他们来说算是令人满意的发展,还不到需要立即阻止她们逃亡的阶段。
而且在春虎与秋乃身旁,角行鬼唇边挂着嘲讽的微笑,目不转睛地盯着这里。要是在这时候发动攻击,阻止两人逃亡势必需要冒上相当程度的风险。
——最重要的是……
我方的準备尚未完成,此时只能静观其变。
之后,少女又犹豫了一会儿,最后她终于战战兢兢地点下头。「谢谢。」春虎向她道谢,让她背起手中的夏目。
「没问题吗?」
「没、没问题。」
「不愧是生灵,比外表看起来还要健壮,我的手臂都快抱不动了……啊,要是夏目醒过来,千万别告诉她这件事哦?」
笑闹的口吻想必是为了让少女放鬆心情,从远处也可以望见秋乃的神情轻鬆了一些。
接着,他稍微改变口气。
「——交给你了,『月轮』。」
秋乃听见后眨了眨眼,头上的耳朵猛然动了一下。果然没错,夜叉丸眯细了双阵。
背起失去意识的夏目后,秋乃以提高警觉的眼神朝夜叉丸他们的方向瞥了一眼,接着她向春虎点了个头,随即冲出马路。
她展现出惊人的速度,明明是在地面奔跑,但一溜烟便不见蹤影,怪不得春虎放心将夏目交给她。
然后——
春虎终于再次把头转向夜叉丸。
住宅区的巷弄内,春虎与角行鬼、夜叉丸与蜘蛛丸,双方人马隔着一座小桥对峙。少年的单只眼睛注视着两位八濑童子。
真是魄力十足。正当夜叉丸打算採取行动的时候,「——飞车丸。」春虎忽然以斥责的语气喝道。紧接着,春虎面前出现一位长着狐狸耳朵与尾巴,身着军服的女性,她正是与角行鬼并称夜光双璧的飞车丸。
「不得无礼。」
「可是……」
「飞车丸。」
「……是。」
经过再三警告,飞车丸终于退了下去,在春虎的斜后方待命。
虽然知道她不可能没有跟来,但如同刚才春虎向秋乃说的,她或许是确认过逃亡路线上是否有阴阳厅的埋伏后过来的吧。只是她确认完后没有离开,而是施下隐形接近这里,恐怕是打算展开突袭。
当然,夜叉丸他们没有迟钝到防备不了这种程度的突袭,只是更让人在意的是飞车丸的状态。
——奇怪,她的灵气很不稳定。
过去他们在祓魔局灵安室也对峙过一次,那时候由于刚经过一场战斗,又是在解除封印之后,飞车丸的灵气非常混乱。不过她现在的灵气和「混乱」又有所不同,彷佛在完美的表面底下出现裂痕,欠缺稳定性。
——是因为这样阻止她发动突袭的吗?
不过,从她打算枪先展开突袭这点「视」来,飞车丸的战意相当高昂。春虎支开夏目与秋乃,最有可能的原因是为了避免她们捲入之后的战斗。
无论如何,这么一来——
——演员全部到齐了。
虽然希望可以先讲个几句话,但现场气氛疑似没有容许对话的余地。夜叉丸正思考该如何开口时——
「……相马打算重蹈覆辙吗?」
春虎率先打破沉默,而且単刀直入。虽然有些意外,但这可是夜叉丸求之不得的发展。「这是误会。」夜叉丸立即抓住机会回应。「北辰王您应该也明白这一点。」
「少来了。」
「您的意思是?」
「你的说话方式。你打算朝我施展乙级吗?之前见到你的时候,态度可不是这个样子,至少没有表现得这么敬畏。」
春虎声色倶厉地说。「抱歉。」夜叉丸听见后连眉毛也没动一下。
「您忘记了吗?现在在王面前的是率领双角会的男人,那些狂热夜光信徒的首领。」
夜叉丸指出这件事,春虎听见后摆出厌恶的表情,板起了脸孔。我们还真是惹人厌啊,夜叉丸忍不住露出不怀好意的微笑。
「不过……我知道了。既然你这么说,我就用你来称呼吧。只是,我的敬意絶无虚假,更正确来说是钦羡。」
「你不是也转生了吗?」
「我钦羡的不是这件事,而是你过去的生存方式。」
夜叉丸知道自己又要开始长篇大论,快活地说着。
「那是个科学当道,咒术濒临灭亡的时代。你挖掘出逐渐消失的古老技巧,并且加以钻研,让这些技巧重新散发光芒。不仅如此,甚至是让这些技巧有长足的进歩,简直是史无前例的壮举!你为国奉献,接受军方的全面支援,挥霍似地运用资金、人才、权力甚至是武力。身为一介咒术者,还有比这更大快人心的事情吗?你可是开创了咒术的黄金时代啊。」
「…………」
「哈哈,用不着表情那么凝重,难道是过去的丰功伟业让你不好意思了吗?」
即使这么询问,春虎也没有回应。夜叉丸不以为意,「——如果。」又继续说下去。
「如果能让我实现一个愿望,我希望可以和过去的你生在同一个时代,和你一同体会你感受到的兴奋。从日本各地收集咒术,进行精细的解析,再加以改良,汇聚到一个巨大的体系。这对咒术者,尤其是解读世间常理的阴阳师来说,是等同于创造世界——不对,是让世界『转生』的重大革命。这样的行为本身就是一种咒术仪式,而且是世上罕见的伟大咒术!能将人生奉献在这样的伟业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真是羡慕各位先祖啊。」
这确实是夜叉丸的真心话,而且他深信这是所有钻研阴阳之道的人共通的想法。正因为如此,上个世纪的土御门夜光门下聚集了来自各地的咒术者,众人怀抱相同的理念,专心致志地向前迈进。
比方说,夜光创立——正确来说是自然而然形成的——私塾夜光塾,那里正是充满了年轻优秀人才的咒术殿堂。
在濒临灭亡的咒术界,土御门夜光无疑是救世主。当然,有不少人反对改革也是事实,只是到头来,那些人险些在毫无自觉的状况下带着咒术一起灭亡。正是因为捨弃他们,才能将他们守护的咒术留存至后世。
夜光不只是让咒术复活、进歩,更打破多种徒留形式的禁忌,探索咒术的精髓,试图以自己建立起来的咒术体系揭穿世界的神秘之处。
然后……
「……你确实是失败了。」夜叉丸不苟言笑地说,「不过需要把那说成是『过错』吗,为什么要用那么令人哀伤的说法?失败后再挑战不就得了,总有一天能够成功。」
「……为了这个目的,东京再度发生大灵灾也无所谓吗?」
「当然。」
夜叉丸说得斩钉截铁,他发现春虎第一次锐气受挫。
「自古以来,只有极少数人生来可以『视』得灵气,拥有见鬼的才能。为什么?原因正是为了『视』,为了『视』见并且了解其他人无法『视』得的现象。当然,这么做难免会失败,甚至是导致牺牲,可是从宏观的角度看来,藉此得到的知识可以为人类带来利益与进步。因为对人类这种种族整体有必要性,所以拥有见鬼才能者一再诞生在这世上,既然如此,放弃自己的使命与被赋予的任务,岂不是天理不客。」
夜叉丸自知自己说得热血沸腾。
儘管认为这么做有违自己的风格,但他根本不打算停下来。他必须知道春虎内心的想法,也希望能让他知道自己这些——继承夜光遗志者的志向。
——也就是说我心里还是希望可以和转世后的土御门夜光携手合作,一同走在阴阳道上。前年夏天,春虎拒絶了盟友仓桥提出合作的要求。不过,现在的他理应与以前不同,夜叉丸因此仍不肯放弃希望。
「你失败了。」
夜叉丸再次强调。
「不过正所谓失败为成功之母,如今我们正以你那次的失败为教训,进行接下来的计画。你早就察觉了吧?这一次我们一定会成功,可是……如果能得到你这位『过来人』的帮助,肯定能为我们的成功打下更稳固的根基。我们希望能得到你的意见,如果你愿意和我们合作,不管什么要求我们都会尽量配合。」
此时自己正走在夜光过去开闢的道路,「今后」如果能与他同行,没有比这更令人雀跃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