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请问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大友老师,我要你安排与家长进行面谈。」
阴阳师培育机构,阴阳塾。
塾舍大楼的塾长室里,塾长仓桥美代笑咪咪地向讲师大友阵告知这项要求。
大友一如往常戴着一副老气的眼镜,身穿皱巴巴的西装。他的年纪三十,却莫名显得暮气沉沉。他全身上下最大的特徵是一手拄着稍短的拐杖。他的右脚是义肢,而且是宛如中世纪海盗的木头义肢。
相对的,塾长是位个子娇小的老妪。她的髮丝斑白,但因为仪态端庄,使她完全不显得老态龙锺。她穿着一身高雅的和服装扮,坐在办公桌椅子上,膝盖上面蜷缩着一只三色猫,是位看上去相当温柔而且个性和善的女性。
真要说起来,没有同业会将阴阳师的外表当真,当然两人也是一样。
「塾长,我记得当初僱用我的身分是『讲师』,不是『教师』哩。」
「哎呀,有法律规定讲师不能与家长面谈吗?」
「不不,这不是法律的问题哩,其他讲师也没和家长面谈哩。」
「哎呀,其他讲师没有这么做,不代表你就不能和家长面谈。」
「不不不不。」
看来这话不是在开玩笑。了解自己被叫来这里的理由后,大友陪着笑,不由自主紧蹙起眉间。
话说回来,大友其实没有教职方面的经验。辞去咒术犯罪搜查官的工作后不久,他受到塾长的邀请,到这里担任讲师,是个今年春天才刚站到讲台上的菜鸟。
这样的自己突如其来被叫到塾长室,而且只有自己需要与家长面谈,他实在无法接受,再说也很麻烦。老实说,他只希望塾长饶了自己。
「我没有经验,实在办不到哩。」
「用不着把这件事情想得那么难,你只要和班上的塾生一起与家长见面,聊个两句就行了。」
「聊也不知道要聊什么哩——」
「聊什么都可以,最重要的是沟通。」
两人脸上始终保持笑容,僱用者与受雇者持续在水面下较量。程度虽低,心态却是非常认真。
「再、再说,阴阳塾聚集来自全国各地的塾生,若要亲自造访这些家属,现实上很难做到——」
「这么做确实是有困难,那么就请你和家住东京的家长面谈吧。」
「这、这样很不公平哩,塾生可能也会觉得不安——」
「确实安抚他们的情绪,是大友老师你的工作。」
「可是这么说来,和家长面谈原本就不属于讲师的工作——」
「所以说,这是我这个『塾长』的命令。」
塾长轻抚着膝上的三色猫,说起这话时脸上始终挂着笑容。看来在她心中,早就认为这是「既定」事项。
「……塾长,其实我也是很忙的哩。」
「最近你好像不跑涩谷的柏青哥,特地千里迢迢跑去五反田呢。」
「也、也必须考虑塾生个人的情形……」
「那是塾生必须自己思考的事情,不是老师该烦恼的问题。」
「可、可以拿到多少加班费……?」
「这个嘛,是可以考虑一下,不过在这之前,必须先考虑对于没有足够教学热忱的老师,该减薪多少最为合理。」
塾长悠然说道,「这是职场霸凌吧。」大友好不容易咽下了这句话。
他垂下双肩,叹了口气,塾长也许是把这样的反应看成承认败北的证据,心满意足地点了下头。儘管可恨,但一介受聘的讲师根本没有选择拒绝的权利。
「……请问一下塾长,面谈要从什么时候开始进行哩?」
「现在开始。」
「什么?」
大友愣愣地应了一声,这时背后有人敲响了塾长室的门。
从门后面出现的是一位女学生。
「祖母,请问有什么……咦?大友老师?」
「京子同学。」
那是大友班上的塾生,仓桥京子。
那是个盘起一头棕发、身材姣好的美少女,也是仓桥塾长的亲孙女。
「她的父母都很忙碌,我想可以由我来代替他们,所以事先把她叫过来了。」
「呃,这样啊……」
「咦?咦?现在是什么情形?」
「京子,现在在进行家长面谈呢。」
「家长面谈?」
京子似乎事前没有接到通知,惊讶得睁大了眼睛。塾长没有加以理会,理所当然似地笑着继续说了下去。
「好啦,大友老师,儘管摊开来说吧,用不着顾虑。」
「咦?咦?什么意思?我、我没做什么事情啊。」
「哎呀,京子,如果你什么事情也没做,不需要那么慌张吧?……如果你真的没做什么事情的话。」
「祖母!」
京子的脸庞因为这番不祥的言语不住抽搐,让大友看着她的目光忍不住流露出同情,不过眼前的情形该说是同病相怜才对。
「用不着担心,您的孙女——京子同学是无可挑剔的资优生,一年级的时候不管在课堂还是实技上的表现都很优秀,个性认真又开朗,在班上很受欢迎……唯一的缺点大概是偶尔会严厉地指责讲师吧。」
「这一点无所谓。」
「无所谓吗?」
「是啊,因为我想京子会指责的讲师只有大友老师而已……对吧,京子?」
「呃,对。」
「那就没问题了。」
「……这样啊。」
京子原本提高警觉的神情顿时放鬆,大大吁了口气,大友也同时撤回心中对京子的同情。
「不过我另外有一件在意的事情。」
「请问是什么事情?」
「她一开始不是常找夏目同学的麻烦吗?」
「啊,是是,是有这么一回事。」
夏目指的是同班的土御门夏目,听见这个名字,「祖祖、祖母?」京子涨红了脸。
「听说他们现在尽释前嫌,交情很好。」
「好像是这样哩。其实这算是複杂的少女心傲娇的表现吧?」
「傲娇?」
「啊啊,抱歉哩。简单来说,就是平常装腔作势,其实心里很在意对方哩,一旦双方和解又开始怕羞——」
「老师?」
京子面红耳赤地怒骂。塾长刻意用手掌支着脸颊,叹了口气。
「所以他们两个人的关係有进展吗?这孩子完全不跟我说这方面的事情……」
「废话!」
「真冷漠啊,京子。再说你是仓桥家的女儿,有义务挑选门当户对的对象,我也必须了解那是个什么样的人——」
「别乱编借口了!祖母您单纯只是好奇心作祟吧!」
「……塾长,您该不会是想知道孙女的八卦,所以提出家长面谈这个要求吧?」
「哎呀,这话真让人意外,我可没有那个意思。」
「嗯,您刚才把眼神移开哩。」
「总而言之,老师,有什么事情全讲出来吧,不用顾虑。」
「祖母!别乱来了!」
就是说啊,大友暗自附和京子的话时,祖孙两人把讲师晾在一旁,七嘴八舌地吵了起来。
真麻烦啊,大友郁郁寡欢,在脑中翻阅起班上的同学名单。
★
「噢,家庭访问吗?最近阴阳塾也会做这种事情啊。」
「啊,不是的,百枝先生,这一次算是特殊情形……」
「特殊情形……老师,难不成是我们家的天马闯祸了……」
「没有!不是这样的,百枝夫人,其他同学也一样需要接受面谈,用不着担心!」
大友被带到和室的客厅,一边为了端来的茶水道谢,迷惘着不知道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大友造访的地方是班上塾生百枝天马的家,那是栋老式的平房,既古老,又整理得有条不紊,气氛相当閑静。
百枝家是天马母亲的娘家,名声不怎么响亮,不过是历史悠久的阴阳师世家。依据事前调查的塾生资料,这位祖父同样具有阴阳师资格,祖母则是至少具备见鬼的才能。
咒术界原本就是个封闭的社会,受到阴阳师不可或缺的见鬼才能的有无,以及灵力的优劣等遗传因素强烈的影响,自然而然使得在国内首屈一指的阴阳师培育机构阴阳塾里,自古以来便是咒术相关的名门或世家出身的塾生佔有绝大多数。
「不管怎么样,抱歉劳烦老师今天特地大驾光临,之前没有前去拜访,实在失礼之极。」
「千万别这么说,您太客气了。」
「如果有招待不周的地方还请见谅,用不着拘谨没有关係。」
「不不,真的不用这么客气。」
「天马,还不快向老师道谢。」
「啊,是。大友老师您辛苦了。」
「嗯、嗯。天马同学你也是一样,不需要那么恭敬哩。」
面对未知的状况,大友脸上始终挂着空洞的客套笑容。
天马是个戴着眼镜,朴素又善良的少年。实际上,在班上他表现得很乖巧,与同学相处融洽。平时的他是个礼数周到的少年,不过今天看来有些紧张。
天马会这么紧张不难理解,因为坐在他身旁的祖父虽然谦恭有礼,但不管是如铁杆般挺直的背脊,还是锐利的目光和庄严的神情,在在显示出这是位严厉的老翁。
另一方面,坐在天马另一边的祖母则是慈祥和蔼,与祖父形成强烈对比。在这种牧歌式的家庭气氛中,如果是喝茶閑聊也就算了,实在不适合进行面谈。
天马坐在两人中间,紧张当中又带着几分害臊,看起来不太自在。说实话,大友也觉得如坐针毡——真要说起来是坐立不安。
「我们这就进入正题吧。老师,天马在塾里表现如何?」
「他表现得很好,忠厚老实、认真向学,又很听讲师的话,真的是不可多得的塾生。」
「哎呀,是这样的吗?没想到能得到老师这么大力称讚呢。不过他从小就是个细心的孩子,在我感冒卧病在床的时候,还会特地买我爱吃的水果来……」
「祖、祖母,不需要在这种时候提这件事情吧……」
相较于面红耳赤的天马,祖父「哼」了一声,连眉毛也没动一下。
「我懂了,所以他算是个模範塾生……那么他的交友状况如何?这孩子不懂得如何清楚表达自己的意见,近来常听到校园霸凌的问题,他和班上塾生还合得来吗?」
「他和其他塾生相处得很好,尤其他身边都是一些比较特别的塾生,他在中间相当有效地发挥了润滑剂的功用。」
「就是说啊,这孩子不管和谁都相处融洽,小学的时候如果有小孩子一言不合吵了起来,都是他出面帮忙调停——」
「祖、祖母,现在不是聊这种往事的时候。」
不苟言笑的祖父和眉开眼笑的祖母。天马战战兢兢地夹在两人中间,一下焦急一下惶恐,表情变换十分忙碌。
天马在家里的角色似乎也是一样,现在这个样子和受到朋友莽撞行为牵连的情形简直如出一辙。大友微微扬起了嘴角。
「啊啊,对了,之前家里收到一条蜂蜜蛋糕应该还没吃完,我现在就拿过来。」
「咦?呃,真的不用客气……」
「天马,你也过去帮忙。」
「我吗?好……」
「哎呀,天马留在这里就好,你们还有事情要谈吧。」
「快去。」
祖父使了个眼色,于是祖母笑着说「好、好。」把天马带着离开客厅。
与祖父两人独处的大友轻轻地动着身体,没有吭声。坐立不安——不是因为这样,他其实是察觉对方的用意,端正起坐姿。
不出所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