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东方天空泛起鱼肚白,天色逐渐变得明亮。耸立在远处的高楼顶端沐浴在朝阳中,闪硕着白色光辉。
迎来早晨的陵园里,笼罩着朦胧的晨雾。这里是属于死者的静谧世界,然而不时可以听见心急的鸟儿发出鸣叫声,沉睡的树木也渐渐醒来。
许久没有来到这个地方,这里一点也没有改变,让人有种好像昨天才来过的错觉。时间彷佛停留在第一次造访的那个时候,在同一个转角处转弯,和以前一样走了一会儿才发现走错路笑蓍走迴转角的地方,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然后,大友阵走到了她的墓前。
[……别来无恙,老师……」
叩,拐杖与义肢轻轻敲着,大友缓步走向墓前。
那里是他就读阴阳塾时的导师,若宫惠理的墓地。
[之前我也说过吧?不久前我还像老师一样在阴阳塾当讲师哩,而且没多久前我还从担任导师的班上塾生口中,听见了老师您的名字。」
大友的神情平静,和过去的恩师聊起了天。
「老师您不在这么多年了,居然从别人口中——而且还是从自己学生口中听见您的名字哩,实在吓了我一跳。老实说哩,我根本没有脸见您,只是想在最后来见您一面……」
说完,大友在墓前蹲了下来,把拐杖放在一旁。
他取出线香点燃,放入香炉,接着双手合掌默拜。
来到这里,他不自觉想起过去——塾生时候的事情。那时候的自己只是个无名小卒,却自以为比身边的其他同学还要成熟。对于自己的技巧,他暗自怀着强烈的自信,自认大多数的事情都比其他人还要清楚。虽然没有愚蠢到把这种事情挂在嘴边,但作为自尊与责任感来源实在 非常天真而且傻气.
在这样的大友身旁,常伴随着两位同学。
木暮禅次朗与早乙女凉。
木暮优异的资质粉碎了大友的自以为是,与生倶来的正义感与诚实带给了大友全新的观点。甚至连他粗心、随便又得过且过的这些缺点,都成了训练从旁提供协助的大友凡事谨慎小心的远因。
至于早乙女,则是让他深刻体会到一山还有一山高。他会注意到自己培养出被人无理耍弄的耐性,以及觉得这种关係很自在,也是因为她。最重要的是,他们让他明白不能光以外表、立场或是表面上的言行举止判断一个人,必须与对手达到相同程度才能做到真正的深谋遥虑。
不过,这些全是事后回想起来才有的感情
那个时候的他认为两人在自己身边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不曾思考过这件事的意义或傧值。他们根本连想都没想过未来会发生什么事,那时候大家都是乳臭未乾的小孩子,自己是,木暮也是,甚至连早乙女也不例外
[……这些事好像才过没多久哩……」
睁开眼睛后,大友在恩师面前苦笑
从阴阳墅毕业后,大友他们同时进入阴阳厅。毕业后三人依然与若宫老师保持联络,
【三六的三黑鸦】在老师心中似乎也是相当特别的塾生。今后就是社会人士的前辈与后辈关了——话虽这么说,到最后他们之间式中维持着老师与学生的关係
啰嗦的若宫老师不时成为让大友头疼的根源,不过木暮和他不同,内心对于总是把自己当成学生的她感到不满,他还记得自己与早乙女两人在私底下偷偷摸摸讨论这是怎么回事,在旁边推波助澜。后来面红耳赤的木暮破口大骂——但是两人照样鸡婆地想帮忙撮合。若宫被瞒在鼓里,只是开心地望着三人的样子。
她恐怕作梦也想不到,自己竟会是促使三人分道扬镳的原因。
如今冷静下来回想,三人之间早就萌生了分离的契机。早乙女在研究夜光这件事上热衷到了诡异的程度,身为祓魔官的木暮为了工作每天忙得不可开交,而大友在咒搜部负责处理阴阳厅黑暗面的工作。不知不觉间,三人无法再像以前一样亲昵,甚至有好几天或是好几个星期连一封简讯或是一通电话也没有联络。反过来说,正因为这样,若宫的存在成了维繫三人关係最后的关键。
然后,若宫死了 。
若宫死的时候,早乙女一声不吭地失去了蹤影,木暮关上心房,最后大友变成孤伶伶的1个人。现在他才明白,那个时候自己——只有自己停留在那个时间……不对,其实是自己在无意识中停下了脚步。
早乙女为了自己的目的走入黑暗,木暮为尽自己的本分埋头修祓灵灾,大友为了知道那个时候发生什么事情,独自潜入静止的时间里,最后甚至失去一只脚,离开咒搜部。
原本以为事情这样就结束了,但不知道幸还是不幸,这事还有后续。
等注意到的时候,事情已经演变到这种地步。没脸见老师这句话,是大友最诚挚的真心话。
[然后……对不起。禅次朗那家伙好像出差错哩……不过对方没有当场杀了他,说不定还冇1线希望。虽然没有资格拜託您这种事,不过如果那个傻瓜还活着,请您务必守护他。还有,凉那家伙也……不,用不着担心她,她没那么容易死的哩……」
唇边流泄出乾哑寂寥的笑声,大友凝视着墓碑。
他没有提到自己的事情,因为他非常明白自己没有那个资格,而且他也不要求对方原谅自己接下来要做的那些罪行。
前年夏天,他与魔鬼定下契约。
【……现在的我比老师还要年长,结果还是没能成为像老师一样的讲师哩。不过我有一群很优秀的学生哩,毕竟老师的学生每一个都不是什么好学生。」
最后大友又笑了,然后他拿起拐杖站了起来。
【——我走哩】
说完这句话后,他离开了墓圜。
叩叩,早晨的墓园里迴响着枯燥的声音。
离开若宫的墓地,弯过刚才的转角后,「……所以呢?」大友身边出现无形的说话声。
「这样你心里就没有牵挂了吗?」
「 ……您真爱玩笑,我心里有没有留下牵挂,要看今天最后是什么样的结果哩。]
他这么回答自己的式神附在自己身上的恶魔,一路走向灵园的出口。他边走边调整自己的心态。
把过去的回忆转换成危急的现在。
把漫不经心的前讲师转换成干练的前咒搜官。
把大友阵转换成『黑子』,将全身的细胞、思考的方式以及缠绕在身上的灵气全部调换。 今天是一决胜负的日子,不允许失败。
「真的能那么顺利吗?」
耳边听着呵呵笑声,大友的回应非常平静。
「可以,因为这是我最擅长的领域。」
☆
一位个头娇小的女性悄无声息地走在无人的灵圜里,手里捧着一小束鲜花。那是束白色的菊花,用来祭祀的花朵。
也许是许久没有来到这个地方,她一再左右张望,像在确认位置。然后她终于发现自己要找的那个墓地,一走到墓前,她赫然浑身一僵,停下了脚步。
墓前的香炉里供着线香。
线香只剩下不到一半的长度,不过燃着细烟的线香还没有烧完。
她立刻转头望去,「……阵。」呼唤出这个名字。
想当然耳边没有传来回应。她把花束抱在胸前,有好一会儿只是竖起耳朵倾听周围的声音,想听见四周是否响起叩叩的脚步声。
然后,她吁了口气,摇摇头,再次面向墓地。她走到墓前蹲下,献上鲜花后合起掌心,默默低下头。
她始终低着头,时间远比上一位来访者还要来得长。
2
命运之日的那一天一如往常迎来了早上。
昨天夜里,在进入新的一天一个小时后,确认没有明显变化的夏目等人决定放下心来休息。决胜的日子到了,他们需要休息,这么做不只为了恢複体力,遗有恢複灵力的意思。尤其是夏目的灵气很不稳定,必须儘可能调适好身体状态。
醒来的时间是隔天三月三曰的早上九点。
天亮前似乎发生了多起灵灾,不过没有举行大规模咒术仪式的迹象。他们拜託水仙有任何动静马上叫醒他们,看来仪式举行的时间很有可能如天海料想的在曰落前后。
夏目他们休息的时候,古林依然定期与他们联络,似乎没有好好睡过一觉。『阴阳师月刊』编辑部照样喧腾得像是砸中蜂窝——甚至是把蜂窝捣碎,那疑似发展成了包括编辑部在内,波及整间出版社的严重问题。古林的行动因此受限,不过就算能够行动,他们也没有其他事情要拜託他帮忙。
直至目前为止,阴阳厅和政府没有介入,若宫也没有捎来消息。
那篇举发的报导在网路上大肆扩散开来,终于有新闻愿意报导,登上媒体版面。不过如同夏目他们先前担心的,社会上到现在才有高度而且具体的讨论。
「这样应该可以促使直田展开行动了,可恶,那个家伙……」
冬儿儘管愤慨,但直田那里依然是无消无息。
直田自己也解释过,要让组织—尤其是行政组织展开行动,必须经过一定的程序。
如果不是[已经展开行动」的状况,肯定赶不上日落。
另外还有一个坏消息,那就是继前天晚上之后,听说昨天晚上春虎又袭击了祓魔局的分局。
这次遭到袭击的是目黑分局,和上次一样没有重大伤亡,不周这次袭击的时间点在天海的举发发表「之后],给人的印象恐怕是差到了极点。听见春虎又出现的时候,真目他们不由得惨叫了出来。
「真不敢相信!那个蠢虎到底在搞什么鬼!」
铃鹿这句话道出了所有人的心声。
这么做不只是一般社会,在阴阳厅内部的印象势必也会变得更差。对那些因为天海的发言心里产生动摇的厅员来说,春虎的行为等于是自行与他们站在敌对的立场,尤其祓魔局里那些遭到攻击的祓魔官必然会更强烈认定春虎就是敌人。
只是……
[……拔魔局内部的动向很不寻常,感觉不太对劲。」
从各方固收集情报,说出这种感想的人是天海。和夏目他们不同,天海只稍微假寐了一会儿。他的脸上掩不住疲惫,但眼里的精力丝毫没有枯竭。
「什么意思?」夏目等人向他寻求解释。
「有一部分的人被下了封口令,在这个时间点限制组织内部的情报交流,可以视为里面有什么状况发生,而且还是对高层不利的状况。」
说不定那可以成为突破对方防线的管道——或是垂死的挣扎。
天海要所有人去用餐,并要夏目继续焚烧返魂香,自己则是忙于收集更多情报。
但是——
☆
「我们应该冲进阴阳厅!由天海先生你带头,最好带着其他媒体-起!事情演变到这种地步,我们必须儘快展开行动!」
冬儿一脸严肃地逼近坐在轮椅上的天海,铃鹿在他背后点头,也同意这个意见。
「我也这么认为——再说现在不是在这里等待时机,浪费时间的时候。要是不赌这一把, 肯定赶不上『天曹地府祭』。」她气愤地说。
两人内心的焦躁全写在脸上,原因就出在白天播报的新闻。
关于『阴阳师月刊』的举发,阴阳厅与佐竹益观议员办公室公开发表了联合声明。
至于说内容——不用说——完全否定了那篇报导的举发。阴阳厅不排除向【阴阳师月刊】採取必要的法律行动,另一方面因为怀疑举发的背后有恐怖份子运用咒术介入,将一併进行搜查。但由于本日就是预告发动恐怖攻击的日子,目前将暂以阻止恐怖攻击为第一优先——大致上就是这样。
这样的声明等于是全面否定夏目等人的主张。
此外,阴阳厅在发表声明的同时,公布了祓魔局分局连续两个晚上遭到不明人士袭击的现场影像。虽然没有明言,但也表示根据目击情报,嫌犯很有可能是预告将发动恐怖攻击的土御门春虎。
「天海先生,我也赞成冬儿和铃鹿的建议。如果由您直接出面,阴阳厅里应该还有很多人, 相信您的话]
所有伙伴里面个性最谨慎的天马似乎也耐不住性子了,这也怪不得他。这下春虎完全被当成恐怖份子,攻击分局虽然是事实,只是如此一来正好遭到敌人利用。
当然,夏目也是同样的想法。
举发真相结果遭到彻底否认,最要好的青梅竹马背上莫须有的污名,她不可能不气愤。她心里的不甘恐怕比在场所有人还要强烈。
不过,现在不是能让愤怒或不甘心驱使他们採取行动的状况,眼前的状况不容许他们失败。当然冬儿、铃鹿和天马他们也有这样的自觉,但是随着期限逼近,焦急的心情使他们无法继续等待,只想儘快展开行动。
毕竟时间已经过了中午。
——可是就算现在天海先生立刻出面,前往阴阳厅……
[冷静点,我们在现在这样的状态下出现,和羊入虎口有什么分别?」
天海抢先夏目的思绪,制止了其他伙伴。
可是他用这种说法要大家待命,已经过了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
「现在不是在乎表面工夫的时候了!」
「其实对方也是一样顾不得表面工夫了,如果我们随随便便跑出去举发,对方肯定会不由分说把我们一网打尽。就算这种作法多少有些不自然,容易引起外界质疑,但只要逮住我们这些人,接下来他们要怎么做没人管得着。」
「我们可以抵抗,让他们没办法这么做。大白天在厅舍前面,相信他们也不能光明正大派出八濑童子.如果对手是咒搜官或跋魔官,我们绝不会轻易遭逮捕!」
「不要再说这种议了,冬儿。你打算向我们要博取信任拉拢的职员赞大开杀戒吗?况且对方的战力不只有八濑童子,厅舍又是敌人的根据地,要逮捕我们轻而易举。」
天海耐心地制止急躁的岭鹿和冬儿,实际上天海说的每一句话都很有道理。
到头来光靠我们这些人根本没有胜算……
不只是夏目,冬儿和铃鹿也很清楚这种事情,所以他们採取迂迴的方式,又是尝试与木暮接触,又是拜託出版社刊登举发的报导。
——只有我们这些人赢不了……可是……
【这么坐以待毙也不是办法吧?】
天马用沉重的语气说,僵硬的脸上失去了血色。天海一时说不出话来反驳,因为夭马说得确实没错。
凝重的沉默气氛笼罩着客厅,为了逃避这样的气氛。夏目把视线转向阳台外。
公寓外是格外讽刺的晴天,都内此时想必各地都处于严加戒备的状态。交通疑似受到厳格管制,鲜少有车辆来往。也许是多心了 。她感觉外面比平常安静,说不定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从阳台照进室内的阳光已过了正午当中的时候,角度逐渐倾斜,倾斜的角度愈来愈大,终究将落下地平线的彼端,没人阻止得了时间流逝.
——没时间了
宛如被丝线拴着手,期限逼近的恐惧现在如一把尖锐的刀子抵在胸口,这把利刃接下来将划破肌肤,割下身上的肉,直达内脏,深深的埋进体内,【时间】视情况会成为如此让人【疼痛】的事物,夏目这是第一次知道。
这时京子与水仙进入客厅,所有人同时把注意力转向她们。天海也不例外,说起来在场反应最快的人其实是他。
不用等京子报告,从她脸上阴郁的表情也看得出来事情进行得不顺利。
「对不起,天海先生,结果还是没成功。」
「……这样啊……不过我才应该说抱歉,一直用这些无理的要求来勉强你。]
天海的语气平静,嗓音里却少了平常的张力。
天海拜託京子读的是『十二神将』的星。他猜想从昨晚出现在祓魔局内的细微异状——发生的状况或许与『十二神将』里的某人有关。作为阴阳厅要员的『十二神将』看见那段影片,心里想必也会出现动摇,导致昨天在祓魔局内出了什么问题,这种可能性非常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