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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是阴天。厚重的云层并非出现在头顶,而是在下方蔓延。
现在的高度是一万公尺。就各方面来说,这块人类刚抵达不久的全新领域,有着与地面截然不同的规模。这里的景观广袤、雄伟又壮阔,而且还非常美丽,令人不由得深切感受到自身的渺小。彷佛赤脚踏入了神的领域,内心有种格格不入的愧疚感。
更何况,我们的目的是杀戮。
美国波音公司研发的B29超级堡垒轰炸机。
坐在驾驶座的飞行员望向底下的云海,沉重地叹了口气。
他的脸上没有戴着氧气罩,身上也没有穿防寒衣。驾驶舱受到厚实的舱盖与最新科技的舱压调节装置保护,成功将世俗空间带入肉体难以存活的高度。这是投入了庞大的金钱与时间,并且竭尽智识与劳力打造的狭小空间,我们在这个狭小空间的保护之下,即将轰炸地面。
为非日常的世界带入日常的景况,从日常之中製造非日常的景象。这简直像出闹剧,或许也算一种疯狂的表现。
这时──
「嘿,怎么啦,你为什么要叹气呢?我们快抵达东京上空了,接下来就要正式发动攻击啰?」
坐在右侧的副驾驶员这么问道。儘管正在作战,他也刻意保持了轻鬆的语气,这么做不仅是为了减缓紧张的气氛,主要也是他的个性使然。他的话瞬间将驾驶员拉回现实,「呃,其实也没什么……」驾驶员回答的语气显得有些尴尬。
「不好意思,我有点紧张。」
「你还是一样容易穷担心,日本的战斗机飞不到这高度,放轻鬆点吧。」
「战争怎么可以放鬆。」
「正因为在打仗,所以更要放鬆。你那么正经,我看机身还没坏,你的精神就先崩溃了,你们说对吧?」
副驾驶员稍微转过身体,向着身后徵求相同意见。
驾驶舱后方坐着无线电通讯员、飞航工程师与领航员,他们纷纷表示赞同,像是觉得很有意思。其中也有人浮现难掩紧张的乾笑,不过所有人的战意都很激昂。机内除了驾驶舱以外,后方也有调节舱压的空间,在那里的所有成员,都因为即将抵达目的地而斗志高昂。
不过,「……难不成,你是为了那条黄金的龙在紧张吗?」于驾驶员所在的驾驶座前方右下、坐在突出机首的舱盖中央的投弹员如此说道。那是新进成员,一位平时沉默寡言的男子。他此时难得抬起头,回头咧开了嘴。
「你见过吗?」驾驶员忍不住问道。
「我没见过,不过我知道有几个人宣称看过那条黄金的龙。」
「啊,这件事我也听说过,虽然据说只出现了一瞬间。」
飞航工程师急忙回应投弹员的话,「欸欸。」副驾驶员喝止了他们,脸上挂起苦笑。
「那个谣言我也听过,总之就是鬼怪那类的东西吧?那只是迷信啦。」
「不过,那个人是我很熟的同乡,我知道他不是迷信的人。上个月的作战行动……飞行在队形最旁边的机体忽然遭到来自下方的袭击,结果坠落了。」
「……那是被高射炮攻击吧。说不定那个人误把爆炸的火焰和烟雾看成龙了。」
「你的意思是错觉吗?可是他说那东西的形状类似大蟒蛇,就像是发光的东方龙。真的可能有这种错觉吗?」
「要是那个人事先听过未经证实的谣言,自己想像成那样也不奇怪啊。」
副驾驶员回答得从容不迫,然而飞航工程师似乎无法接受这个答案,稚气犹存的脸庞依然严肃。领航员认真地听着他们的讨论,感觉得出他咽了口口水,或许他也听过这个谣言吧。事实上,始终面向前方听着大家讨论的驾驶员,也知道东京上空出现过龙。
龙。
那是经常出现在东方故事里的幻想神兽。龙的身形宛如巨大的蛇,长有四肢与犄角,没有羽翼却能在天际翱翔,甚至有龙能够操控天候的传说。
不消说,这些全是虚构的故事──如同副驾驶员所说,那是古老的迷信,属于神话故事。然而,空袭东京的行动开始后没多久,「龙」出现的传言便在轰炸机组员间传得煞有其事,众人深信不疑的程度不像只是空穴来风。
最先提起这个话题的投弹员耸耸肩。
「前几天的作战行动,有一架半毁的飞机好不容易回到基地……那个人也『疑似』遭到龙的攻击。不过,所有的机组员不只被高层叫去,连岗位都换了。」
「我就说吧,根本无法证实这类谣言。」
「不过,半毁的机体留了下来。我亲眼看过了机体,至少我没看到被高射炮或是战斗机机枪攻击的痕迹。」
「你又不是专家,怎么判断得出来。就算退个一百步,要我承认那不是炮弹攻击也行,说是新型的秘密武器还比较有说服力。」副驾驶员不屑地说道,「那也不是没有可能。」投弹员回答得平心静气。
「你们知道吗?陆军那些人说日本军研发出了新型战车。」
「什么新型战车?」
「啊,那个我知道!你是说多脚战车吧?上面装饰了武士头像的钢铁蜘蛛型重机枪!虽然从战场回收了一辆遭到破坏的战车,但听说没有人能够搞懂动力来源……!」
「什么?奇幻故事之后是科幻故事吗──话说回来,我们已经进入东京湾,你们最好赶快集中精神。」副驾驶员不耐烦地摇摇头。
不过,「……纳粹在研发武器的时候结合了神秘主义,这件事你们知道吗?」原本默不吭声的无线电通讯员盯着机器,念念有词地说道。所有人顿时沉默不语,除了驾驶员以外,全部视线都集中在他身上。
无线电通讯员面无表情。
「我认识情报局的人,听说日本军也有类似的举动。详细情形我不清楚,不过据说有个机关以一位年轻又优秀的巫师为中心,从与科学不同的角度提交了成果。」
「……巫师?」驾驶员立即回问。「对。」无线电通讯员盯着机器回答他。
「听说那个巫师来自日本极具代表性的古老血脉,之前我军派过几个间谍,不过没有一个能够接近他。实际上,我军在与日本军的情报战中,几乎可以说是获得压倒性的胜利,但是只有在与那位巫师或是相关人士扯上关係的时候,无法完全掌控状况。话说回来,那些充其量只是军队的分支,没有足以左右战局的影响力。」
「……你的意思是,是那个家伙製造出龙的吗?」
「至少情报局怀疑刚才提到的多脚战车,可能和『他』脱不了关係。如果谣传中黄金的龙真的存在,或许──」
无线电通讯员平静地向众人解释,他说到一半停了下来,「快到了。」并补上这么一句。
轰炸机终于要入侵东京上空。投弹员无奈地调整照準器,飞航工程师和领航员也急忙将注意力集中于手边的工作。
副驾驶员欲言又止,最后什么话也没说,只是胡乱搔着头髮。閑聊结束,接下来必须将精神集中于作战。
不过,「日本巫师吗……」驾驶员喃喃说着。
无线电通讯员也许是听见了他的低喃,又接着说下去。
「听说情报局替『他』取了个外号,叫做『暗鸦』,因为『他』总是穿着和乌鸦羽翼一样漆黑的──」
正当他解释到一半的时候──
驾骏员的视线一角出现了光芒。
舱盖的另一头,可以看见在一定距离外,保持队形飞行的我军战机。它的全长为三十公尺,宽为四十三公尺,以时速三百五十公里的速度在空中航行的威容,正符合「超级堡垒」这个称号。
然而,战机的一角损坏了。
最前方的两架战机,机身晃动得很厉害,还往一旁倾斜。其中一侧的机翼破损,遭到破坏的机翼碎片在空中飞散。驾驶员还没来得及用头脑思考,身体已经主动做出反应。迴避。急速旋转使驾驶舱一阵天摇地动,全身的毛孔贲张,火热的血液在全身窜流。
「发生什么事了!?喂!?」
耳边传来副驾驶员的叫喊声。不只是他,驾驶舱内的所有人──包括驾驶员自己──都惨叫了出来。不过,他们的视线没有移动,始终紧盯着映照在舱盖一角的景象。
光。
黄金光芒。
光芒明显不是来自于爆炸,而是更清高而且尊贵的光芒。那道光芒显现出了身影,光芒洒落光粉,拖行长长的轨迹,伴随着真实之感显露出形体。
这一定是错觉,除了错觉没有其他可能,可是──
「……我的老天……」
副驾驶员瞠目结舌,倒抽了一口气。
优美的生物在空中遨游。
修长的躯体覆盖着坚硬鳞片,表面流泻出金黄色光辉,还悠然地摆动着身体。那生物像是为了将遭到破坏的机体踢落到地面,威风凛凛地飞上高空。
巨大又强悍的瞳孔、纯白尖牙、威猛的咆哮──虽然不可能有这种事──越过舱盖,猛烈震动着机内的空气。
在天空飞舞的黄金的龙。
神话的光景就出现在众人面前。
「怎么可能……」
在他们哑然凝视的时候,前方一架我军战机发动了攻击,枪弹像是受到吸引般集中于黄金的龙身上。然而,攻击没有击中目标,儘管龙的体型以生物来说令人惊愕,但和战斗机相比绝对算不上庞大。话虽如此,它敏捷又灵活的动作,完全不将B29引以为傲的最新型射控系统放在眼里。
紧接着,龙兇猛地攻击了那架发动攻击的我军战机。
「喂,攻击!快攻击!?」
「不行,攻击也没用!快逃!」
副驾驶员与投弹员同时大喊,其他人也处在惊慌失措的状态。
雪上加霜的是,「喂喂,又冒出什么东西了──!?」
忽然间,一大群鸟冲撞向飞行队伍。
不对,那不是鸟,是雪──也不对,那是纸片。长方形纸片上绘有红色的文字与图样,其数量相当庞大,约有上百──搞不好有数千张。纸片像是突如其来地被抛进B29飞行在高空一万公尺的队列中。
诡异的纸片胡乱飞舞,彷佛拥有自己的意志。它们犹如围攻外敌的蜂群,缠住了巨大的轰炸机。
纸片一碰到舱盖,随即迸出光芒爆炸。
「哇啊啊啊啊!?」
熊熊火焰淹没了视野。
正当众人这么以为的时候,宛如黑色沥青的东西附着于机体上,或是释放闪光窜过机身,或是冻结降下冰霜。
回过神时,驾驶员尖叫不止,他拚了死命操纵机体,试图从纸花中逃离。
「可恶!看不到前面!」
「冷静点!警报器没有响,稳定机身!」
怒吼声与惨叫声在狭小的驾驶舱内不绝于耳,驾驶员从半受遮蔽的舱盖隙缝,亲眼目睹我军战机在空中混乱地盘旋。黑雾覆盖住机首,而在炮塔与引擎的螺旋桨处,可以看见会动的绳索──藤蔓般的物体缠了上去。他不禁惊恐,说不定下一瞬间就轮到这架飞机遭逢相同的命运。
黄金的龙在混乱的队伍内穿梭,袭向另一架飞机,机体应声断裂。
「这──这是怎么回事!?」
驾驶员难以理解发生了什么事,为了至少把眼前的状况──「战况」看个清楚,他尝试从遮蔽舱盖的缝隙窥看。覆盖舱盖的火焰在此时燃烧殆尽,视野豁然开朗。
然后,他看见了。
前方,在队伍目的地方向的上空有个黑点。那是鸟,一只巨大的黑色──乌鸦。
那是暗鸦,他的脑中莫名窜过这个念头。
那东西急速接近,当身影出现在清晰可见的距离时,「……人类?」,驾驶员脱口而出。那是个还很年轻的黑髮日本人青年。他穿着漆黑的外衣,双手手指合拢,凛然的目光凝视着这里。他始终「站」在空中。愚蠢至极,不可能有这种事。黄金的龙也好,千变万化的纸片也罢,这些事情全都不可能发生。
暗鸦的化身伴随着死亡与荒谬而来。
无线电通讯员刚才说过的话掠过脑中。
紧接着,纸片再度袭来,如洪流般覆盖住舱盖。虽然视线遭到完全遮蔽,驾驶员反而感激在心。他实在不想再面对这闹剧般的非日常与疯狂景象。
这一天,B29轰炸机部队入侵东京上空,展开地毯式轰炸。
不过,高达三分之一的轰炸机,皆未能回到位于塞班岛的基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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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四一年──昭和十六年十二月八日。
日本发动珍珠港事变,揭开太平洋战争的序幕。
日军在珍珠港事变发动单方面突袭,重创美国的太平洋舰队,取得史上罕见的辉煌战果。战胜的消息传回国内,举国欢腾,瞬间使军方的气势大振。军方便趁着这股气势,以猛烈的速度扩大战火。
战火延烧至马来半岛、菲律宾、香港、新加坡,範围甚至扩及婆罗洲、爪哇、苏门答腊等东南亚岛屿。
屡战屡胜的攻势可说是势如破竹。开战前想必没人能料想到,日本面对欧美等国竟然能在短时间内获得如此多场胜利。国民欣喜若狂,媒体煽动战意,军方更是趾高气昂。儘管原本是鲁莽地开战,而且在最后一刻才做出决定──不对,或是正因为这样,人们纷纷跳进「赌赢」的喜悦巨浪,深深地沉迷其中。
日本沉醉于胜利的美酒。
然后……犹如酒喝多了反而伤身,人们在不自觉中麻痹了自己。
麻痹了冷静的判断力以及正常的自制力。
短短的半年,局势出现了逆转。昭和十七年六月五日,大日本帝国海军于夏威夷群岛西北方的中途岛海战惨败,作为海军主力的六艘航空母舰中有四艘遭到破坏,损失极为惨重。而且,由于航空母舰遭到击沉,舰上优秀的成员──不仅经过长年的训练,也累积了丰富战斗经验的贵重士兵──多数战死于沙场。
败仗之后,日本失去了战争的主导权。
话虽如此,开战后半年累积的战果并未消失殆尽。儘管不再气势如虹,日本理应仍然保有优势。
然而,日本此时早已失去比战力更重要的事物,那就是冷静的判断力与正常的自制力,军方隐瞒中途岛海战惨败一事就是最好的证明。日本于六月十日公布的战况中,刻意将我军的损失描述得微不足道,并且夸大敌军的损害。许多国民因此以为中途岛海战「好像」又获得胜利,因而天真无知、不负责任地感到自豪。
不受控制的判断力与自制力,侵蚀着军方与国民,缓慢地将日本一步步导向灭亡。
瓜达尔卡纳尔、新几内亚、因帕尔、塞班和关岛等马里亚纳群岛,接着是帛琉以及菲律宾。
败仗与覆灭接踵而来,如果站在俯瞰全局的立场,或许会认为日军半是自取灭亡。败亡源于得意忘形的自尊心与支持这种自尊心的空泛信念,再加上近似疯狂的蛮横热情,以及──没有直视现实、危险而悲哀的梦想。
日本打输了注定要输的仗,日军一再战败,连续的败仗毫不留情地打击着国民的物质与精神层面。
昭和二十年。
自前一年开始正式对日本本土展开的空袭,频率日渐增加,规模也逐渐扩大,使得军方焦躁不已,也加深了国民内心的不安与恐惧。儘管处在情报封闭的环境,也只剩下极少数人打从内心相信日本会赢得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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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日本帝国陆军参谋本部管辖的陆军阴阳寮。
飞车丸在执务室凝视着窗外的阴天。
她的目光像在祈求,脸上浮现出深沉的忧愁。此外,像是为了让她更加心慌意乱,从打开的窗户可以听见下方的中庭传来迫切的交谈声。她没有将那些话放在心上,只是轻轻握紧了拳头。
执务室不见主人的身影,他此时正在比飞车丸视线更远的那一方,这个事实令飞车丸不禁自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