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族里的人,尤其是长老们的态度出现明确的转变,是因为四年前的那天晚上。
相马佐月是相马一族直系的嫡子,他拥有相马一族特有的巫亲才能,正证明了他的纯正血统。身为神灵凭依的依代,他具备优秀的资质。
但在另一方面,他缺乏最重要的咒术才能。
他在可以努力弥补的範围尽了最大努力,遗憾的是,咒术才能有很大的一部分就算靠后天的努力也弥补不了。这孩子成不了顶尖的咒术者,从他小时候人们就这么判断。实际上,许多长老早就放弃他了。虽然没有人公开反对他,但是他非常清楚地感觉到自己是个不受重视的族长。
四年前的那个晚上,这个评价遭到彻底颠覆。
相马一族千年来的夙愿,祖灵平将门的降临。
佐月并非独力完成这件事,功绩大多必须归于天才土御门夜光。
不过,把夜光带来的不是别人,正是佐月。族里有不少人反对与土御门家合作,包括中立的人在内,人数甚至超过半数。然而,佐月驳斥反对派的意见,就算族里原本就不多的支持者减少,也要聘请夜光并扶持他上位。这样的行动有了「成果」。
剎那间的短暂降临。
儘管只有一瞬间,相马一族依然受到了重大的冲击。长老们一改过去的态度──打从心里为自己的贤愚不分感到惭愧,并为之前无礼的举动道歉后,重新向佐月效忠。
意料之外的是,相马一族自那天夜里之后达成真正的团结一致,全力支持佐月与他建立的阴阳寮。佐月以相马一族的族长身分,赢得了族里的信任。那是他长年来漠不关心,内心某处却忍不住渴望的事物。
可是──
当内心渴求的事物到手之后,佐月的心里并未在其中找到重要的价值。
其中一个原因是他为了阴阳寮与军部的调整忙得不可开交。此外,他身为一介军人,也没有余力顾及族里的事务。
珍珠湾战争后,日本分散地朝着各地展开攻势,后来到了中途岛一战,又转为拖泥带水的消耗战。日本整个国家在动蕩的时代里前进,他身处位于中心的军方组织,亲自面临各种局面,亲眼见识到世界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剧烈变动,在这样的状况下,他还必须为了国家的未来操心。相较于国家的未来,自己在族里的评价显得微不足道,所以他自然会有这种感觉。
不过,理由不只是这样。
处在忙碌的工作以及受时势翻弄的日子里,有时也会出现紧绷的神经忽然放鬆的瞬间。必须随时应对问题的思绪,不经意地出现空白的时间。
每当这种时候,佐月察觉自己的内心总是在意着四年前的那个晚上。那个晚上。那个瞬间。几乎没有留存在记忆里,一闪即逝的剎那的感触。不知不觉间,他的心思始终停留在那一夜。
当时的情形称不上降临,只是稍微的接触。不过,佐月在那个时候的确「碰触」到了『神』。
依照夜光的解释,神是超越时间的普遍存在,不论何时都在。
如果照他的说法,自己现在仍在持续着那一剎那的接触吗?
当然,这个问题没有答案。连夜光也无法解释的神秘现象,自己更不可能解开。
即使如此……
他还是想试试看。
这么做和族里的夙愿无关,他只是单纯地想再确实地感受一次当时的感触。
这件事无法独力完成,不过夜光想必能引导自己。到时候他同样也会透过佐月这个依代,到达神的领域。
这样的梦想浮上脑海──
他回过神,不禁苦笑了起来。
他摇摇头甩开这愚蠢的念头,继续让注意力回到眼前的战争,回到由严峻的「现实」堆积起来、无处可逃的「日常生活」。
从那天晚上过后的四年,对佐月来说就是这样的四年。
不过,自那晚之后的四年时光,突如其来宣告了结束。
时间大约是两个多小时。
仅仅一个晚上就烧毁了佐月的「日常生活」。
★
脑中只留下了零散的记忆。
那个时候光影剧烈闪动,佔据了佐月的视野。
猛烈的大火在各地延烧,四处是如暴风雪席捲的火星,与扭动着膨胀的黑烟。
每一栋建筑物都在燃烧,火柱直冲天际,将这些建筑物烧成碎片。
大火也把人烧成了火球,人在火焰中跌跌撞撞地跑着。
如果往头顶仰望,可以看见火焰照亮了夜空。火球在夜空绘出弧线,微微摇晃着向下坠落。
眩目的白色火球朦胧照耀着四周,冒着白烟往地面落下,瞬间烧毁周围的事物,随即又变得更加明亮。像是为了追上这道光亮,紧接着又有火焰从空中落下,这次是火雨拖着烈焰的火舌,壮阔地往地面降下难以计数的炽焰。
爆炸。爆炸。爆炸。
逆时针旋转的火海发出地鸣般的吼声、人们不知道该往哪里逃的惨叫声、遭到火烧的人们发出的凄厉叫声、半狂乱的叫声此起彼落,彻底淹没了整个世界。冷硬的引擎声从头顶飞过,划破了这些声音。受到枯燥的声音引导,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无情地撼动空气与大地。
热气。
臭气。
不管再怎么用力呼吸,胸口依旧闷塞,只是更喘不过气。
这不再是战争。这是地狱。有史以来所有显现在现世的地狱之中,这是最凄惨的地狱之一。佐月行使咒术,召唤出八濑童子保护自己,同时向部属下达指示。红髮凌乱,嗓音嘶哑,脑中却麻痹得一片空白。他甚至没有余裕受到无力感的打击,怵目惊心的恐惧在血管里流窜,冰冷的绝望渗透全身。压倒性的威胁──眼前的地狱随意翻弄着他,他犹如在豪雨中落入湍流的枯叶。
佐月咬紧了牙,睁大双眼,全身不由自主地颤动。
可恶。
一个想法从内心深处涌现。
无计可施地受到翻弄,在火热、悲鸣与死亡的蹂躏中,他感觉到一股喷发的激情。
可恶。
可恶──
他感觉到了愤怒。
愤怒比眼前的烈火更强烈,比肆虐的黑烟与降下的火雨更狂暴。视野染上了鲜红,他用力咬紧了牙,失去理智的怒意支配了佐月。
城市在眼前燃烧。人们在眼前燃烧。
国家与人民遭到火焰吞噬的愤怒。
从千年前苏醒的愤怒。
现在依然持续燃烧的怒火。
异常的愤怒在体内燃烧,佐月不禁困惑。他困惑,但接受了这股怒火。他认同这股怒火的正当性,甚至感到身心舒畅。
佐月对着地狱咆哮,任凭在体内流窜的冲动恣意妄为。
愤怒。
痛恨。
憎恶。
忽然间……
有个东西从光影佔据的视野一角飞了过去。他心头一惊,那是只乌鸦。在地狱显现的天空中,飞过一只巨大的乌鸦。儘管受到火势影响,但那只乌鸦始终拍打着羽翼向前飞行。
那是夜光。
他和自己一样感到强烈的怒意吗?不可原谅的暴行发生在眼前,使得怒火同样在他的内心燃烧吗?
东京在佐月与夜光面前,燃烧着熊熊烈焰。
大火永无止境地燃烧着,没有停止的一刻。
2
袭击东京的是超过三百架的B29飞行联队。
这无疑是一次大规模的作战行动,更重要的是,这天晚上的空袭行动和过去在各方面有很大的不同,最大的不同点是轰炸时的高度。美军过去为了戒备日军的迎击机或是高射炮,通常是从高空展开轰炸,这天晚上却是大胆地从超低高度进行轰炸。採取这种作战的目的是为了逃离这个季节特有的强烈西风影响,以及藉由降低高度,从近距离进行精确的轰炸行动。作战行动成功达到了目的。
为了降低日方的迎击造成的损害,美军刻意不选择白天,而是在晚上发动攻击。再者,美军不惜卸除一般的装备以增加乘载量,为了烧毁主要由「木头与纸张」建成的日本木造住宅,将重视燃烧更甚于爆炸威力的燃烧弹作为轰炸的主要武器。作战行动会选在三月十日凌晨展开,也是为了让燃烧弹的延烧发挥最大的效果,而挑选了预测会吹起强风的时间。这次空袭投下的燃烧弹总计三十八万发,超过一千七百万吨。
这是一次耗费庞大物资、极为合理而且具有效率的无差别地毯式轰炸。
不消说,这不是军方附属的组织──尤其是个人──有办法对应的攻击。
警报发出的时间是在九日晚上的十点半,后来这个警报却解除了。美军入侵毫无防备的东京上空,在进入新的一天后展开轰炸。
「火海」吞噬了东京。
美军单方面彻底蹂躏东京后撤退,在美军的攻击停止后,肆虐的大火燃烧了一整个晚上,在十日的晚上过后才完全扑灭火势。只是火势与其说是遭到扑灭,其实单纯是可以烧的东西全烧光了。
损害最惨重的是隅田川东侧的下町──本所区、深川区、城东区、浅草区、日本桥区、向岛区等。当然,除了这些地区以外,还有无数区域出现各种形式的损害。
烧毁的屋宅二十六万户。
受灾者一百零一万人。
伤者四万人。
死者人数光是能够确认的就超过八万人,总人数恐怕会达到十万人。东京下町实际上算是「全毁」了,死伤者几乎都是平民百姓。光是这一个晚上,就造成了史上空前的损害。
这不是「战斗」,这是「屠杀」,是之后人称「东京大空袭」的惨剧。
此外,从灵的观点来看,损害也很惨重。
一个晚上就出现数量庞大的「死者」,他们没有被凈化,而是持续蓄积,没有时间向外扩散,密度急遽增加。灵气出现偏倚,瘴气翻腾,呈现出失常的异相。
东京的灵相即将迎来前所未有的变化。
★
「全都是我的错。」
飞车丸还来不及否定主人充满绝望的话,佐月已经大步走了过去,揪住坐在椅子上的夜光的胸膛。
烈火般的目光瞪着夜光,「少自以为是了。」他唾骂了出来,手一放,夜光便瘫坐回椅子。
身为护法,这是绝对不能忽视的蛮行。然而,这个时候的飞车丸像个无力的小孩子,只是束手无策地站在原地。
天亮已经过了约四个小时,阴阳寮的执务室里面,除了夜光、飞车丸和佐月,阴阳寮重要的阴阳将校也齐聚一堂,他们前来报告在都内视察的结果。在他们讨论的时候,敞开的窗户外面可以看见鸟儿外形的式神忙碌来去。另外,军方的人员也频繁地进出室内。
所有人都是彻夜未眠,他们通宵行使咒术,因此身心俱疲,显得憔悴不已,就连飞车丸也不例外。狐妖健壮的身体也像是随时可能倒下,沉重的疲惫感重压着全身。
不过,更让她疲累的是精神上的疲惫。头脑昏昏沉沉的,思绪也很模糊,恐怕一不留神就会失去意识,她觉得这实在是个甜美的诱惑,如果失去意识,就能暂时逃避眼前的现实。即使是自製心不落人后的飞车丸,也忍不住想头也不回地沖向这股诱惑。
飞车丸望向窗外。
阴阳寮位于东京秋叶原,执务室在寮舍二楼,南向的窗户面对中庭,隔着庭院的对面是座低矮的军营。
越过军营的屋顶──可以望见远处的大海。
那里是东京湾。从秋叶原可以直接望见东京湾,因为中间没有其他遮蔽物。居然会有这种事,她不禁怀疑起自己的眼睛。
然而,这是现实,飞车丸也亲眼确认过了。
尤其是东京的东侧,化成了一片「焦土」。这话并不夸张,那里的确是「野火燎原」,而且留下的是一片「一望无尽的大火痕迹」。爆炸轰飞了所有东西,火焰烧毁了一切,只剩下灰烬般的瓦砾与依然在冒烟的木头残骸。焦黑的柱子如墓碑般耸立,在烈火中坍塌的大楼宛如一座遗迹,随处可见大量的尸体。
其中有烧成了黑炭的烧焦尸体,也有浮在河面的溺死尸体,被火焰夺去氧气导致窒息死亡的死者也很多。死者有男有女,有老人也有小孩,甚至还有婴儿。不过,半数以上的尸体已经辨识不出原本的样貌。这些尸体随便放置在地上,像是再寻常不过的处理方式。
这不像是现实,而是绝对忘不了的景象,平常的飞车丸肯定无法忍受。现在她的头脑已经麻痹,不过之后她或许会一再回想起这幅场景。
阴阳寮当然也是轰炸的目标。
不过,千表示过佩服的阴阳寮结界在昨天晚上的空袭发挥了效果,轰炸没有在结界範围内造成损害。由于是军方附属的研究所,阴阳寮平常禁止关係者以外的人进入。但是昨天晚上的阴阳寮开放为收容所,收容了大量的受灾者。其中大多数依然在所内避难,而且这样的状态恐怕会维持一段时间,毕竟他们已经无家可归了。
──振作点……
飞车丸用力闭上眼睛,硬逼自己挺直身体。
极度的疲劳让情感变得迟钝,这反而是好事一件,现在不需要感伤,感伤没有意义。现在的自己只需要把心关上,依照指示行动,像个机器──不对,是像式神原本该有的样子。
飞车丸可以这么做。
但是……负责下达指示,立场上必须率领众人的人不能这样。
「总之先把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事情。」
一脸严肃的佐月平静地做出这样的宣言,他也是一整个晚上都在行动,不过从他的脸上看来,坚定的意志远胜过憔悴。他的双眸炯炯有神,感觉得到类似霸气的「力量」。
坚毅的「强悍」显露了出来,支持着佐月,那是主人缺乏的坚强个性。
「除了照顾避难的居民,特别是对于伤者的照护,补给也必须儘快完成。现在物资缺乏,当务之急是确保物资。接着──不对,尸体的处理也要同时进行。就目前的季节看来,尸体放个几天也不会腐烂,不过会成为病源,不能随意放置在路边。因为数量庞大,需要大量的人手。军方已经有所行动,马上就会向这里请求协助。在处理尸体的同时,也要清除瓦砾,将道路整理到至少能行走的状态。」
佐月接连说出需要处理的事情。这些工作当然是由国家或是军方主导,但是阴阳寮在这种情况下「很好使唤」,可以想见会被善加利用。
「再说……最重要的是为下一次进行準备。话说在前头,战争还在继续,敌军的空袭不可能就这样结束。」
逆耳的话──不仅如此,难以接受的事实从佐月口中无情地说了出来。如果不是累得精神麻痹、还有体力的话,这会是让人想大叫出来的事实。
不过,想也知道,这就是事实。
「……夜光。」
佐月朝主人说道。飞车丸的耳朵颤动了一下。他从未在寮生面前喊过主人的名字。
「阴阳寮接下来需要全力支援帝都面临的各种问题,不过,你不需要加入。你要将阴阳头的任务交给下面的人,把精神集中于双璧计画。我们要儘快执行这个计画。」
半是麻痹的寮生们不约而同抬起头,飞车丸的反应也是一样。「大佐,意思是……」她这么问佐月,但是佐月连看也没看她一眼。
夜光有好长一段时间只是垂着头,坐在椅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