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佐月接到这份报告,是在离开参谋本部,正準备前往阴阳寮的时候,猫头鹰外形的式神捎来这个消息。儘管为了消息的内容吃惊与困惑,佐月依然变更了目的地。
「我现在过去,先清除周围人群。」
他下达命令后派式神回去,自己则是前往浅草。
他在附近下车,相马家的人马上凑上去。那不是军人,而是相马家其中一位伪装成普通人的谍报员。
「……情况怎么样?」
「武装已经解除,对方没有抵抗。在我们接触之后,对方立即投降,之后没有其他动静。」
「他是一个人吗?」
「应该是。从接触前后的反应看来,没有发现诡异的行动。」
他迅速听取详细的情报,同时往瓦砾堆中为了应急而打造的道路移动。他走向烧毁的东武浅草车站大楼,进入设下结界的大楼。从烧得焦黑的外墙也想像得出来,室内已经彻底烧毁。大楼如废墟般的一楼角落,聚集了几名男子,那些是相马家的人。他们注意到佐月来了之后,所有人以目光向他致意,佐月沉着地回应他们,向下看着他们包围的那个倚坐在墙边的男人。
那是个穿着老旧的国民服、蓄着鬍子、嘴里叼着根菸的中年男子。虽然给人脏污的印象,但仔细一瞧可以发现他的体格健壮,尤其是目光炯炯有神、十分锐利,壮硕的身形也给人粗犷的印象。
「──好久不见,出渊。」
「是啊,少佐。不对,现在该称呼您相马大佐了。」
男人──出渊前中佐坐在地上仰视佐月,咧开嘴抽着香菸。他的人身自由受到限制──说起来算是囚犯,态度却显得泰然自若。
「我们一开始交手的时候,你还是中尉吧?你就连阶级也爬得比我高啦。」
「逃亡的军人还谈什么阶级,这四年你都在哪里做什么?」
「没做什么。在『那』之后,我也不想找你或是土御门的麻烦了。我漫无目的地到处乱走……顶多是去祭拜了大连寺那家伙。」
「……他的遗体不是由我们回收了吗?」
「尸体根本不重要,我不认为那家伙的魂魄『在那之后』还会留在身体里面。」
出渊面不改色地抽了口香菸,从鼻子吐出烟雾。
出渊自大的态度实在不像遭到逮捕,佐月有好一段时间只是默默观察着他。
「……你为什么回来这里?」
「我听说东京成了一片火海,虽然不多,但我也有老朋友在这里。」
「只有这个原因吗?」
「我说过了吧?我不想再找你们的麻烦了。」
出渊吁了口烟,强烈的烟味飘散在火灾的焦臭味仍然残留的大楼内。
「话虽这么说,我对现在的阴阳寮很有兴趣……那东西叫『装甲鬼兵』吗?我看见那辆多脚战车出现在战场上。以往的咒术界发明不出那种东西,那该不会是你的点子吧,大佐?遗憾的是,那东西用在前线简直是糟蹋,没有有效运用。」
「……你去过前线吗?」
「比起内地,那里和我比较合得来。」
出渊坦率地说道,从他的语气里听不出任何感慨。
他的个性还是一样还是捉摸不定,宛如野兽或是任性的浪子。这么说来,夜光以前评论他是个「疯狂」的人。这种男人居然待过参谋本部,佐月想起来实在难掩惊讶。
「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这是我要说的话,大佐。老实说,我真没想到在这种战局底下,像我这种老头子居然还会被盯上。虽然不觉得你们对我怀恨在心,但如果是想做个了结,我随时奉陪。」
出渊狠狠盯着佐月,咧嘴露出了一口牙齿。出渊身为咒术者的实力并不高,与佐月半斤八两。出渊既比不上相马家包围在他身边的那些高手,再加上佐月有八濑童子助阵,怎么想也不可能落败。
儘管如此,笑着的出渊散发出深不可测的魄力。四周的人不自觉摆出备战的架式,佐月平静地伸出手,制止了他们。
「……你这是自暴自弃,难道你没有眷恋了吗?」
「也不能说没有,只是不怎么在意。」
出渊回答得很冷淡。
「……骗人。」
佐月无来由但是又坚决地这么断定。出渊像是有些惊讶,扬起了一边的眉毛。
「你在那个时候逃走了,选择活下去这条路。你其实是个很『坚强』的人,不需要特别的理由也可以一个人过着东逃西躲的生活。」
佐月平静地说出这些话之后,出渊露出异于平常的真诚神情凝视着佐月,佐月第一次看见他这样的表情。他不像是单纯为了听到出乎意料的回答,更是为了佐月这个人不同于自己的猜想而吃惊。
「不过,你是个好事的人。大连寺显明达到了自己的目的,至少你协助了他。」
佐月说着,自己也掏出香菸点燃了火。
他把还剩半盒的香菸丢给出渊,出渊马上接了下来。
「出渊,你这次要改为协助我吗?之后你又可以自由行动了。」
出渊并未立即对突如其来的要求做出回应,反倒是周围的人开始议论纷纷。「当家。」一开始帮佐月带路的男人从背后叫了他一声,语气不像责备,比较像在确认这么做好吗?佐月没有理会他,只是定睛看着出渊。
出渊叹了口气。
「你在打什么主意?」
「没打什么主意。」
佐月面无表情抽着菸,冷冷地说。
「接下来会变得更忙,我只是想要有人可以使唤。」
出渊听见佐月的回答后,用鼻子轻轻哼了一声。
他露出不知道在思考或是没有在思考什么的眼神,悠悠地抽着菸。然后,他在地上捻熄菸蒂,把接过的菸盒塞进口袋,慢吞吞地站了起来。
★
阴阳寮里面异常地充满活力。
夜光中止的双璧计画终于启动,正在进行紧急準备。这一方面是军部下达的指令,命令中也要求他们必须儘速完成。于是阴阳寮通力合作,往完成计画迈进。
当然,夜光也不例外。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个人的意向根本无法制止计画的推动。军部判断,防御帝都是攸关国家存亡的当务之急,阴阳头否定的意见当场遭到扼杀。
真要说起来,实际反对这个计画的人只有夜光,上至管辖阴阳寮的负责人佐月,下至全体阴阳寮寮生,几乎都赞同这个计画。由于是军方的命令,原本持保留态度的隆光也不得不接受。既然决定要执行计画,就必须彻底执行,于是他亲自来到阴阳寮,负责实际指挥。
就算不理会夜光的担忧,执行这个计画依然有几个阻碍,最大的困难是準备举行仪式必备的祭坛──举行『天曹地府祭』的巨大天坛。
天坛必须满足几个条件,障碍物少的宽敞面积、都心旁的位置、就算出现不好的影响也不会有问题的场所。
然而,「这个问题碰巧解决了,可以使用遭受空袭的灾区,那里正符合要求。」提出这个建议的人是佐月。
寮生、相马与仓桥家的人齐聚在执务室,讨论得十分热烈。
佐月提议使用的空袭灾区的确满足天坛的必要条件,不过想当然耳,夜光极力反对。
「不行!那里可是许多人丧命的地方,不知道会产生什么样的灵障,我绝不允许在那种地方降神。」
事实上,不只是夜光,也有许多人对这个提议犹豫不决。在场所有人都是拥有见鬼能力的咒术者,他们的迟疑不是为了迷信的恐惧或忌讳,而是无法忽视灵障这个真实威胁发生的可能性。
「空袭发生后我也说过,灵脉非常凌乱,光是要稳定下来都很麻烦,居然还要在那种地方降神,简直是自寻死路。」
夜光严厉谴责这种行为,但是即使这样依然不能改变佐月的意见。
「幸好灵脉现在的状况没有料想的那么严重。」
「我也告诉过你,现在的状态只是一时的平静。」
「既然是暂时的,那就更不能放过这个时机。我们得到了天时与地利,必须利用这个机会降神,并用神威稳定灵脉。」
「在降神前,说不定『天曹地府祭』一开始,灵脉就会出现乱象,而且这种可能性甚至更高。『天曹地府祭』的术式里加入了『泰山府君祭』的术式,而且『泰山府君祭』可是操控人类灵魂的术式。灵魂在死后会变成什么样子,事实上就连我也不知道。不过,确实有大量的人类灵魂留在遭遇空袭的灾区,要是在这种场所行使操控人类灵魂的术式,肯定不会有良性的反应。」
夜光的担忧非常合理。
操控灵魂的咒术本来就有难度。灵魂的存在本身尚无法解释,困难也是理所当然,不过就连执行过『泰山府君祭』几次──而且是单独执行──的夜光,也没有完全掌握仪式的术式。他无法保证能够应付所有突髮状况,执行上也必须格外慎重。
「使用军方设施的计画反而更有可行性,你再重新考虑吧。」
夜光一脸严肃地提出要求,但是佐月没有马上回应。他的沉默来自迟疑与挣扎,坚硬的表情背后掠过该说还是不说,以及该以什么方式告诉对方的迷惘。
然后,「……关于这一点,我有事要拜託阴阳头。」这个开头听起来很不寻常,「什么事?」夜光提高了警觉,佐月只是不带情感地平静说道。
「为了以防万一,我想把一个术式附加在『天曹地府祭』上。只是附加的形式,不需要加入术式,只要在你说的因为空袭丧命的灵魂造成妨碍的时候再启动就行了。」
「……你又说得那么简单,再说你未免说得太含蓄了吧,是什么咒术?」
夜光回问后,佐月再一次陷入沉默,然后沉重地开了口。
「那是大连寺教的咒法,相马家的长老和大连寺一派协力解开了这个咒法。」
夜光的脸上瞬间浮现出诧异的神情,接着他察觉话里的意思,变了脸色。
「难不成……你打算将灵魂献祭吗……?」
夜光这话不只冲击了他自己,也震惊了执务室里的所有人,只有佐月能保持冷静。
「大连寺的咒法是用活人献祭来强化咒,如果将死者的灵魂运用为仪式的灵力,就能反过来利用灵障。」
「你是认真的吗?」
「这只是因应紧急状况的不时之需。」
「简直是邪魔歪道!我绝对不会在『天曹地府祭』使用献祭这种方式!」
「夜光,你要重视的不是手段,而是目的。这个计画的成败说不定会左右帝都──不对,是这个国家的灭亡。将门公既然是救国的神──如果能成为救国的祭品,那些惨死的人也能瞑目了吧?」
夜光脸色惨白看着严肃地说着这话的佐月。「你是认真的吗?」他不自觉问了回去。
「身为咒术者,我很能理解这不是正当的做法,也知道这么做罪孽深重。不过,现在不是在乎手段的时候!双璧计画是为了保护活着的人而执行的计画,留下孩子死去的人、留下父母死去的人、留下亲爱的人死去的人,如果他们的灵魂可以用来拯救活下来的那些人──他们无谓的死也就有了点意义,这么做不是也能弥补死者的遗憾吗?」
佐月以激动的嗓音──或者可以说是狂热的语气──说服着夜光。那副模样有种吸引人的力量,那是组织的高层或领导者偶尔会发挥出来的英雄力量。执务室里不少人对佐月露出沉醉的眼神。
夜光义愤填膺,为了阻止佐月的力量,用力咬紧了牙。
如果飞车丸这时候在场,或许会和之前一样感觉到支配现场的「风向」。那是比之前更为强烈,不只支配了执务室,也支配了帝都,甚至就要「吞噬」整个国家的强大「风向」一角。
然而,飞车丸不在阴阳寮。为了调查上个月施加在美代身上的暗示有无后遗症,她前往了仓桥家的宅邸。
虽然即使感觉到了,也不知道能不能像之前一样抵抗这股「风向」。
「……强词夺理。」夜光喃喃骂着。
相对之下,「这不是强词夺理!」激动的叫喊声简直就是怒骂。
过于强烈的期望展现出粉碎对方的力道──
佐月伸出手抓住夜光的双肩。相马的族长极力徵求同意──至少希望能获得「理解」。
「夜光。土御门夜光!我们的话……我和你一定做得到。如果这是罪,就由我来接受惩罚,责任由我一个人来扛。所以说,请借给我力量,由我和你一起拯救这个国家与国民。」
「……佐月……」
夜光说不出话。
火焰般的目光从正面射穿了他,双眸深处的「意志」拥有无人可撼动的力量。
最后,夜光再也说不出反对的话。
2
「……怎么样?」
「嗯……果然还是判断不出来。抱歉,飞车丸,要麻烦你了。」
「别这么说,区区小事不足挂齿。」
飞车丸甩着尾巴,特地回答得活力十足,夜光却是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回给她一个淡淡的微笑,主人冷淡的反应让式神烦躁地抿紧了唇。会有这样的反应也怪不得他,毕竟状况和立场都不允许他天真无邪地欢笑。儘管这样,飞车丸依然希望他能打起精神,也许这只是式神不自量力的期望。
晴朗舒适的午后。
飞车丸与夜光在阴阳寮的后院。虽然说是院子,但这地方面向围墙,像堤防一样倾斜,比中庭还要狭小许多。此外,这里除了来往后方的仓库,没有人走动,因此也没经过整修。
儘管是这样的后院,这里却种植了一株染井吉野樱,如今正在飞车丸他们身边绽放。花期已过,花朵逐渐凋零。樱花在这种时候依然照样盛放,虽然是自然的定理,依然让人感到奇妙。
季节已经到了春天。
她有好一段时间,连这种理所当然的事情也忘了。
这时,「长官,您在这里做什么?」出现在后院的是搬着木箱过来的两名寮生,相马章治与相马章辅,他们是相马分家的兄弟。他们与仓桥家的久辉交情很好,似乎成了结拜兄弟。哥哥章治以前被大连寺显明附身过,那之后过了四年,如今他已经升上阴阳将校,只是顽童般的个性始终没有改变。
「难不成是在摸鱼──说错了,是在赏花吗?我们也来陪你们赏花!再说你们未免太见外了吧,只要叫我们一声,我们就会带酒还是什么来了。」
章治随手放开木箱,笑容满面地走过去。「哥、哥哥?」遭抛下的──一个人抬着木箱的章辅站也站不稳。夜光与飞车丸不由得面面相觑,苦笑了起来。
然后,「章治。」飞车丸板起脸孔提醒他。
「我们不是在摸鱼,这是在调查灵脉。」
「……虽然也不是没有假借工作的名义摸鱼的意思。」
「夜、夜光大人。」
夜光微笑安抚着忍不住抗议的式神。话说回来,好久没有看见主人这样自然的笑容。飞车丸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瞪着章治。
遗憾的是,当事人章治根本没有注意到飞车丸的谴责,他讚歎地仰望着樱花。
「我居然错过了樱花盛开的时候,毕竟最近忙得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虽然不能拿来当成藉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