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睁开眼,眼帘便映入妹妹的脸。
吐气彷彿拂在脸上似的超近距离。
「…………」
「…………」
两人相对无言。
远处传来小鸟清脆婉转的啼叫声。
从窗户照射进来的阳光白晃晃的,空气中也带着一股暖和。即使长时间龟缩在房里,他也能感受到长长的冬天就快要结束了。草木萌芽、兽出巢穴。新生的、繁荣的每一天,所有生命抱着期待,欣喜雀跃地开始活动——就是这样子的季节。
然而……
「哥哥,早安。」
妹妹——阿卡莉喃喃自语般地小声说道。
兄妹两人都在同个地点——床上。
但是是阿卡莉在上。她四肢着地、伏在上方,像头要袭击猎物的肉食野兽一样——她的姿态就跟肉食野兽将猎物扑倒在地时一样,只差没说「哈哈,我要把你吃掉啰」。原本她就比同年龄的女孩子要来得高,所以一旦她拱起后背压上来,那种魄力就足以让人不由自主地乖乖顺从于她。
「…………」
妹妹着实是个美人——这点托鲁自己也不得不承认。
虽然才十七岁,但与其说她「可爱」,倒不如说她「美丽」还比较正确。五官立体、气质凛然,如果她将黑色长髮放下来、静静伫立的话,简直就像一幅画一样。那姿容,是异性、甚至同性也都会喜欢的类型吧。
不过,非常可惜的是她总是端着一张扑克脸——托鲁觉得这点对阿卡莉多多少少有些不利,但本人似乎一点也不以为意。
相对地——
「…………」
阿卡莉的瞳孔——一对细长清秀的黑色双眸,映照着一张少年的脸庞,而少年的脸上正明显摆出一副深受困扰的表情。
黑髮、黑瞳皆与阿卡莉的相同。
五官也……嗯……也不是不好看啦。
只是整体而言,他的表情比较温吞散漫。
该形容他是慵懒无力、还是无精打采比较好呢?
十几岁少年应当怀有的霸气、活力等等,在他脸上完全看不见。相反地,镌刻在他脸上的是历经沧桑后的乾瘪风情。但他脸上其实并没有皱纹、更没有脸色发黑,只是他那样子总会让人不禁联想到面临人生终点的老头。即使是刚被吵醒,但那表情也实在是太过于无精打采了。
连托鲁自己都觉得这张脸实在是有够阴郁的。
想归想,如今他也没打算要去改善。
「哥哥……」
躺在床上的哥哥、跨坐在哥哥上方的妹妹。
「万万没想到……」真这么说的话,就太虚假了。
以前就曾经想过,哪天肯定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
前阵子他就发现阿卡莉看着自己的眼神开始有些变了。
不过……
「我……我已经忍受不了了。」
阿卡莉直直看入托鲁的眼底,说道:
「我只要一想到哥哥的事就……一想到就……」
「一想到我……就怎样?」
托鲁半睁眼地问道。
「…………本来没打算做这么大胆的动作……」
阿卡莉微微垂下双眼说道。
「这样啊。」
「都是哥哥害的。」
「都是我害的?」
「对啊。都是哥哥——的错!」
阿卡莉一边说,一边摇了摇头。
「人家抱持着什么想法……你明明知道的。」
「呃…………」
托鲁抬头看着妹妹的脸,微微蹙眉。
绑成一束的黑髮,好似忍受不住似地,轻飘飘地垂了下来,发尾还轻轻扫过了托鲁的脸颊。
「坦白说,我没有想到你会想不开到这种地步。」
已经过度缺乏脸部表情了,她又常常做出一些出入意料之外的行为。即使是托鲁,到现在有时候也搞不懂他的妹妹都在想些什么。她样样都能忍耐的个性——往往在累积又累积之后,某天就会突然爆发出来,给身旁的人带来极大的困扰和麻烦。
哥哥——托鲁·亚裘拉。
妹妹——阿卡莉·亚裘拉。
这就是他们兄妹俩的姓名。
其实很少人会另外加个姓氏在名字后面,而附近邻居也根本没人知道他们的姓氏。因为很多国家的平民大都没有姓氏,因此通常不会有人特别去在意。漫长的战乱期结束之后,难民很多,因此出身不同国家的人混杂、同住在一个村落或城市,并不足以为奇。
不过这些先暂且不提。
「阿卡莉。我可以问个问题吗?」
托鲁半睁眼地间道。
「什么事啊,哥哥?只要是我最敬爱的哥哥问的问题,不管怎样我都会儘力回答的。」
阿卡莉的双眼,和嘴里热忱的话语恰恰相反,反倒像是冬天的湖面一样,冷如冰霜。
唉,反正她这个样子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请问这是什么?」
托鲁指了指他脑袋的旁边。
一根——铁鎚。
那铁鎚的尖端正深深插在他的枕头里。
「哥哥,你怎么了吗?」
阿卡莉歪头问道,似乎觉得他的问题很不可思议。
「这么年轻就罹患健忘症了吗?这是我这十年来最爱用的武器啊。」
「这个我知道。」
托鲁哼了哼,说道。
虽说是「铁鎚」,但大小其实还好。其威力主要来自于本身材质的硬度、重量、以及使用者的臂力。而构造上重视的主要是「易于挥舞」——总而言之,这铁鎚算是屋内最足以当作兇器使用的东西。
「我想问的是,为什么它插在我的枕头里面?」
「因为我往下插啊。」
「这个我也知道。」
「那你到底是不知道什么……?」
「不知道我在问什么的你到底是怎样啊,我真的是不懂耶。」
托鲁目不转睛地瞪着妹妹的脸,说道。
「你把你这十年来最爱用的武器——这根铁鎚……」
托鲁一边说,一边用指尖叩叩两声敲了敲那根铁鎚。
「往下插到我枕头里的理由到底是什么,这才是我不知道的。」
「哥哥……」
阿卡莉好像哀伤地摇了摇头。
但她只有动作,脸上表情却丝毫没有动摇。
「我并没有把我的铁鎚朝哥哥的枕头插下去。」
「哦?」
「我是朝哥哥的头插下去的。」
「那更过分好吗?笨蛋。」
托鲁低声骂道。不过也许是因为刚刚才睡醒,所以他的声音有气无力的,变得像是在唧唧咕咕发牢骚一样。
「你是想杀死我吗?」
「我怎么可能会对我最敬爱的哥哥怀有杀意呢?」
明明就还维持着把铁鎚插入枕头里的姿态,阿卡莉却照样大言不惭地说道。
她居然一副什么事都没做的样子,十分坦然。
「因为不管过了多久哥哥都一直不起来啊。我只是想要叫醒哥哥而已。」
「我差点就要真的长眠了啦!」
真是千钧一髮……如果托鲁没有往墙壁翻身过去的话,恐怕铁鎚没入的地方就不会是枕头,而是他的额头了。而且,虽然现在铁鎚插在枕头里看不见——其实阿卡莉的铁鎚有一侧是尖刺状的,所以头盖骨根本没啥用处,那铁鎚随便噗吱一声就会直达脑子里去了吧。
「这样啊。」
阿卡莉云淡风清地点了点头。
感觉她好似会接着说:「那又怎样?」
「…………」
「…………」
就这样,两人一动也不动,相对无言良久。
如此一来远处的小鸟叫声就听得更加清楚了。
「……哥哥。」
阿卡莉似乎再也受不了一直这样无言凝视,于是淡淡地开口:
「你今天的预定行程是?」
「睡觉。」
嫌麻烦似地,托鲁简短地回答。
「或者该说『在家里翻滚』。」
「嗯哼。还有呢?」
「饿了就找东西来吃。」
「原来如此,有道理。还有呢?」
「没了。」
托鲁面露厌烦地答道,然后往侧面翻身过去。
她沉默了一阵子,似乎在等他继续说下去,然而——
「…………哥哥。」
阿卡莉由上往下眺望哥哥的侧脸,说道。
顺道一提,那把铁鎚仍旧插在托鲁的枕头里直。
「如果你今天愿意工作的话,我一定会高兴到喷鼻血的。」
「那你就因出血过多长眠去吧。」
「你这话好过分,哥哥。亏人家这么敬爱哥哥。」
「你敬爱我就拿铁鎚捶我?」
「这是爱的铁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