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片一令人容易联想到「地狱」的乱景。
附近放眼望去,连根小草也看不到。地面全由岩石和沙砾等组成,非常的凹凸不平——儘管如此,若退后一步仔细一瞧,就会发现这片毫不起眼的地面,幅员相当的辽阔。不管面向哪个方向,都会因为四处冒起的白烟,而导致有一大半的风景怎么瞧也瞧不清楚。此外,不仅仅是视觉上而已,就连嗔觉也受到了浓厚异臭的干扰。
缺乏色彩。缺乏变化。
与生命力无缘的地方。
而且又迥异于单纯「空无」的冷僻荒野……异臭和热气正努力威胁着擅闯此处的家伙。此处是满布毒物之地。
然而——就在此处的正中央。
「呼啊…………」
托鲁·亚裘拉放鬆了他的身体。
他鬆懈了下来。几乎全身都鬆懈了下来。
这极为罕见。
托鲁是名青年——哦不,这个年轻人,从某些角度而言,要说他是名少年也并无不可。他的黑髮及黑瞳并非什么稀奇的特徵,而相貌也只比普通人要稍微好看一些些而已,所以也没什么值得大书特书的……但他却有某些部分感觉起来并不太像是年轻人,身上总是带着一股异常老成、倦怠无力的氛围。
人类并不会因为历经的时间而成长,而只会透过累积的经验次数而蜕变成大人。
这就跟历尽沧桑的人会看起来比较苍老是一样的道理。在有些特异的环境之中成长的托鲁,在一般人眼里看起来会比实际年龄还要大,亦可说是理所当然的吧。
[……好舒服……」
托鲁背靠在大岩石上,仰头向上望。
站着也修练、坐着也修练、就连睡着了也在修练。
自懂事以来,托鲁就一直过着这样子的生活。若说得更极端一点的话,那就是他无时无刻——在半无意识之下一直锻链着自己。举凡从抬高放下手臂、踏出脚步,甚至于呼吸、心跳,不论是随意还是刻意,他几乎所有的身体动作全都是在修练——这种修练习性已深深地烙印在他的意识深处。
鱼不用练习游泳。鸟不用练习飞翔。
托鲁的习性亦同于此理。
拜他的这个习性所赐,在过了好一段散漫的生活之后,他依然能够维持一定的水準。
不过……无意识的修练习性镌刻在身,而且还身体力行到这种地步的话,如今托鲁反而还需要费心刻意让自己「休养」呢。如果托鲁放任自己的身体不管的话,那他将会持续不断地修练下去,一个劲儿地加重自己的疲累。
因此,一旦超过某个极限〃托鲁也是很有可能会发生一些惨事。譬如因疲劳累积过多而砰然倒下之类。
据说若是某种动物、或是已达高手领域的练家子,可以一面休息半边身体、一面锻链另半边的身体,做到「一边锻链、一边休息」的巧妙境界……不过,这对刚满弱冠二十岁、尚属年轻一辈的托鲁而言,应该是做不到的吧。
哎,总之言归正传——
「…………哈啊。」
托鲁身体往下浸,直到肩膀也泡入热水之中,然后才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他可以感觉旧在身体各处凝结成块的「疲惫」——贴附在肌肉、血管、神经上的紧张感,正在慢慢地融化,然后消散出去。若轻轻闭上双眼,甚至可以清楚感受到全身暖和了起来、血气也充盈了起来。
托鲁现在正身在——温泉之中。
因为白烟瀰漫,因此从他这儿几乎看不见周遭的风景——极近处有好几座岩山并列在一起,形成非常特殊的景观。每一座岩山都是内部极为高热的火山,而山的表面都是火山喷发而成的黑色熔岩石,非常的特殊显眼。
笼罩于此处的异臭和白烟,肇端于热烫的硫磺和地下水。
托鲁所在处的四周,原本也只是砂砾堆积的普通地面而已——但因为附近有河川流经,因此他们想说就算不行也没关係,挖挖看也好,结果一挖马上就有温度刚刚好的热水喷了出来。就这样子,他们很幸运地可以享用这个现成的温泉,好好地休养自己的身体了。
「五年没泡……了吧?」
托鲁一边仰头望着白烟之间依稀可见的天空,一边喃喃自语。
托鲁及阿卡莉所住的亚裘拉村的地形,其实也形似于此处,因此有温泉自然涌出。拜温泉所赐,他们在做完各种修行之后,通常可以到温泉里好好地放鬆一下身体。
不过,在亚裘拉村被灭村了之后,他们就很久没有泡过温泉了——别说温泉了,对于在每日生活中连食物都相当匮乏的托鲁及阿卡莉而言,他们根本连烧泡澡水的余裕也没有,每天都只能够到河川或池子里清洗身体而已。
正因如此,这睽违五年之久的温泉,才如此深深地沁入他的身体。
「…………嗯。」
想当然耳,现在泡在热水里的托鲁,正全身光溜溜地裸着身子。
不过即便如此,也不等于托鲁正处于毫无防备的状态。即使放鬆了身体,也可以随时回覆成平常的状态——他的身体已经练就了这般习性。
「…………」
托鲁眯起双眼,从热水中探出手来。
为了不让他们挖出来的部分走样变形,他们在温泉的边缘摆了好几块较大的石头和岩石,以稳固这座现成的温泉。而在那之中有一块格外巨大的岩石,上面正放着托鲁摺叠好的衣服。他指尖摸索了一下,便马上找到了自己要找的东西。
——飞镖。
虽然这武器基本上是用来投掷的……不过因为它上面有附握柄,因此也可以攥在手中使用。跟一般的刀剑之类相比,它的构造比较粗糙脆弱,但在应付危急情况时,不仅可以挡住攻击,甚至可以用来砍杀敌人。托鲁平常爱用的两把短剑,并没有带来温泉这里。短剑的构造有些複杂,因此一旦带到湿气重的地方,就会很容易损坏掉。
「……阿卡莉?」
原本背倚靠在岩石上的托鲁,身子离开了岩石,转过头去,将视线往浓厚的白烟彼端望去,同时嘴里嘟嚷着:
「……应该不是吧。」
感觉从刚才就一直在逐步接近他的样子。
托鲁的妹妹现在应该正忙着加工她刚刚摘採下来的硫磺。
因为她会调配各种药剂——她拥有一身所谓的配药好本领,因此可以以硫磺为原料,做出炸药、毒药、甚至于兴奋剂等等。而对托鲁他们这一行而言,这些药剂都是宝贝。只会嫌不够,不会嫌太多。
如果不是阿卡莉的话——
「嘉依卡吗?」
彷彿就是在等托鲁将这句话说出口似地——一名少女轻轻地拨开了温泉的蒸气,缓缓地现出身来。
一名体态娇弱的少女。
一旦用力抱紧,很有可能就会折断似的一给人如此纤细的印象。手脚细嫩,全身痩削。
虽然不是病态的瘦弱,但胸前的隆起还稍嫌不足,尚有许多成长的空间。如果要看她展现女人魅力的话,恐怕还得再等上个几年吧。
她的眼稍微微翘起,会让人不禁联想到猫儿,但却不会给人难以相处的感觉——反而是联想到可爱小猫咪的人会比较多吧。
她那完美无瑕的五官有如一种工艺品,不论是增一分、还是减一分,都会毁掉目前完美的均衡。不仅如此,她那模样也让人无从想像她年幼时期、老年时期的样貌。彷彿自出生之时到死亡为止,都会是这副少女的模样——此时此刻已然出落得惹人怜爱的美貌。
长长的银髮和紫水晶般的眼瞳,更为她增添了这般的印象。她平常总是穿着以黑白为基调、如丧服般的衣服,但如今却是一丝不挂——分外白凈的少女胴体,亮晃晃地映入了托鲁的眼里。
嘉依卡·托勒庞特。
她平常总是如此自称——而她亚是托鲁目前的僱主。更直截了当地说的话,她正是乱破师托鲁所侍奉的主人。因为嘉依卡的年龄本来就比较小,而且她又不太在意什么小细节,因此他们与其说是主从关係,反而还比较像是不拘小节、无话不谈的朋友。
「——喂。」
托鲁忍不住发出类似哀嚎的声音。
「你在搞什么啊!」
不管他们关係再怎么不拘小节,但也并非是这种突如其来就互相裸裎以对的关係。
托鲁慌慌张张地在热水中转过身子,背对着逐渐靠近他的少女。
虽然托鲁曾经看过嘉依卡仅着内衣的模样——她完全不在乎这些事情——但说真的,这是他第一次瞧见她一丝不挂、全裸的模样。
「……托鲁。」
水声——热水溅起的声音在托鲁的背后响起。
嘉依卡也跟托鲁一样,把身子浸入热水之中了吧。
这种时候,感觉太过敏锐反而是种麻烦。托鲁可以清楚感受到她逐渐逼近的气息——她已经来到了他的身旁。只要伸出手来,就可以互相碰触到对方的极短距离。如果一不小心回过头去的话,会不知道该把视线望向哪儿是好吧。
「你究竟在想些什么啊!」
「……什么?」
她回嘴问道,声音似乎充满了讶异。
丝毫不具任何淫靡的意味一简直就像是刚开始牙牙学语的幼儿所用的口气和语调。
「呃,我是说……」
此时此刻,托鲁不禁一时语塞。
嘉依卡原本是北方大国「贾兹帝国」的公主。
而皇族、贵族等等大都抱持着与庶民完全不一样的价值观。饱受暗杀威胁的掌权者们,不管是沐浴、还是如厕——甚至是在和伴侣、爱人性交的当头,他们身旁仍会留下护卫以策安全。因为常有乱破师接任这种工作,因此托鲁曾经听闻过这些事情。
应该没有人会因为被狗看到裸体而感到害羞的吧。
对嘉依卡而言,托鲁本来就不是她恋爱感情的对象,而很有可能就是因为这样,所以她才如此地不感害臊。
(话虽如此,但我总不能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瞧吧!)
托鲁身为一名年轻的男性,即便他再怎么无动于「心」,但见了同样年轻的女性胴体,还是会有一些地方会起反应。
「托鲁……」
然而,嘉依卡完全不在意托鲁的懊恼似地,反而伸出指尖触碰托鲁的背部,有如在戏弄他一般。
哦不,不仅仅如此而已——
「……托鲁。」
她的吐气轻轻拂过托鲁的脖颈处。
嘉依卡的本来只到托鲁的肩膀附近而已……但因为托鲁现在是膝盖跪着的状态,因此头的位置反而是嘉依卡的比较高。以他们现在的位置关係而言,若托鲁一不小心转过头去的话,
那么他的头就会无可避免地撞上嘉依卡的胸部。
「托鲁……」
她呢喃低语的声音非常之近。
从声音可以听得出来,她正微微湾着身子。简直就像是快要吻上托鲁的脖子似的——
「…………」
托鲁口中流泄出呻吟般的声音。
下个瞬间——
——嘎叽。
托鲁回过头猛力剌出了飞镖。飞镖则发出了剌耳的声响。
嘉依卡的牙齿——咬住了飞镖。
「…………」
「…………」
两人之间横亘着诡异的沉默。
托鲁不动,嘉依卡也不动。
过了一会儿,嘴里咬着托鲁武器的嘉依卡——蹙眉问道:
「你干嘛啊?」
「那才是我应该要说的吧。」
托鲁一边目不转睛地瞪视着嘉依卡,一边说:
「你到底想干嘛啊——芙蕾多妮卡?」
「奇袭啊。」
嘉依卡——哦不,扮成嘉依卡模样的那家伙如此坦率地回答。
儘管她的牙齿还牢牢地紧咬着飞镖的尖端,但发音却不知为何清楚明了得吓人。或许是因为她发声的构造原本就跟人类不一样的关係吧。
「你这模样是怎么一回事?」
「什么怎么一回事?就裸体啊。」
「我就是在问你,你为什么要裸体啊?」
「因为我在沐浴啊?托鲁不是也是因为这样才裸体的吗?」
一副「你在说什么蠢话啊?」的口吻。
「……不,呃,话是这么说没错啦,可是!」
托鲁有些气急败坏地说道:
「我是在问你,你为什么要在我正在泡澡的时候,脱光光闯进来啦!」
「就跟你说我是来奇袭的呀。」
——她放掉飞镖的尖端,往后退了几步,与托鲁稍微隔开了些距离。同时,这个被唤为「芙蕾多妮卡」的家伙如此答道。
每当她开口说话时,都可以从她那张可爱的嘴角隐隐瞥见她的虎牙——或者应该说是「较微小型的獠牙」。如果托鲁没有突然祭出飞标的话,她的獠牙应该早就已经嵌入他的脖子里去了吧。
「我本来想说如果是沐浴的话,你应该会手无寸铁的啊。托鲁,你连沐浴都随身携带武器喔?不管怎么说,未免也太没常识了吧?」
「你——是说,被别人说也就罢了,但没道理我要被你指责没有常识!」
托鲁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