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啊——觉得好奇怪吶。」
她如此说完之后,展露出无忧无虑、爽朗的笑靥。
那是一个晴朗……秋高气爽的日子。
「为什么大家会那么地害怕乱破师呢?」
哈丝敏。
生长于商队之中的她,自幼和双亲一起进进出出亚裘拉村无数次,经常和住在那儿的乱破师们亲密接触。儘管她非常清楚自己和乱破师们是「不一样」的两种存在,但从不觉得乱破师们有什么特别奇异之处。
不过很多巡迴商人本来就对金钱以外的事情相当豁达……或者更该说是「漠不关心」。
在各地巡迴打转、採买了各种商品之后,再将商品转卖掉。对于走遍各处的他们来说,每个人的价值观、生活方式各有不同,是很理所当然的事。而且他们反倒认为,在「不一样」之中,是有其意义存在的……他们也认为自己所赖以维生的买卖生意也是因此而成立的。
而人称「战争专家」或「战场走狗」的乱破师也是一样的。
对哈丝敏而言,乱破师就只是「这样子的一群人」而已。
然而……
「应该是因为乱破师很强的关係吧。」
当时——仍十分年幼的托鲁有些加强语气地如此说道。
托鲁和哈丝敏在村外的广场上一边并排坐着、一边谈着天。
生于巡迴商人之家、自幼看遍各处的她,说的话总是很有趣。就连她的无心之言,也大多是令人感到新鲜惊奇的事。因此,每当她来到亚裘拉村时,托鲁都会尽量压缩修练的时间、费尽心机地挤出空閑,就为了享受这般漫无目的的閑聊。
「很强的话,就会让人感到害怕。这很理所当然啊。」
从未离开过亚裘拉村的托鲁,并不晓得乱破师具体上是被人如何恐惧着。就连世间一般的价值观,他也都还不太清楚。因此,他就像个小孩子一样,以极为单纯的思考逻辑来理解——试图理解这一句「大家都害怕乱破师」。
「不对。不是那样子的唷。」
哈丝敏微笑摇头。
「若说是因为很强的话……那人们应该也要同样害怕魔法师才对啊?」
「……那是……」
托鲁欲言又止。
就连当时年纪尚幼、世界仍狭隘的托鲁也知道魔法师的事情。
他们本身的身体能力并不高——从乱破师的观点来看的话,就跟婴儿是一样的。但若从他们所能操控的力量大小而言,他们的能力确实极为悬殊。据说就算只有一个人,只要有大型机杖、充分的念料,也可以施展出大到将一整座城吹飞的威力。若有多数魔法师一起操控咒文,魔法阵,甚至可以施展出更为精緻、威力更大的魔法攻击。
是的。若单从破坏力来看的话,乱破师远远比不上魔法师。
当然……乱破师和魔法师一旦一对一作战的话,十之八九会是乱破师胜出。
但他们恐怕是不会一决胜负的吧。一旦知道对手是魔法师,乱破师就绝不会从正面挑战,也不会让魔法师有时间咏唱咒文、发动术式,而是直接以近身战击毙对方吧。
然而……哈丝敏所说的,似乎与胜负无关。
也与威力大小无关。
托鲁心下了然,因此也跟着困惑了起来。
那么,为何乱破师会让人感到害怕呢?
「该说是情绪上的问题呢……」
「情绪?」
「还是心态上的问题呢……」
「……你在说什么啊?」
托鲁皱着脸问道。
莫名其妙。哈丝敏到底在说些什么啊?
「乱破师未达目的不择手段,对吧?」
以流言蜚语蛊惑人心、以奇策妙计颠覆常识。人质、背叛、诈术、以及其他诸多种种时常被人骂作卑劣、卑鄙——一般人会不由得犹豫再三的方法,乱破师都可以毫不犹豫地去执行。
「因为那就是乱破师啊!」
托鲁挺起胸膛说道。
他所受的教育便是如此。这正是乱破师之所以为乱破师,也正是乱破师的强处。被名声和门面束缚住的骑士和战士,就是这一点与他们不同。各国也深知这一点,所以对乱破师的需求才从未间断过。
「但是其他人们做不到啊。就是因为做不到,所以才会感到害怕……」
哈丝敏一边仰望着天空,一边说道:
「害怕你们这些可以轻易做出那种事来的乱破师。做出那种事之后也不觉得羞耻、也不觉得后悔,乱破师的这种心态……是很可怕的唷。应该是吧。」
「什么嘛。」
托鲁皱着脸说。
「连哈丝敏你也这么说喔。」战场上遭人忌讳的棋子、掌权者们麾下的走狗。
若是为了达成目标,就算再穷极兇恶的事情他们也毫不踌躇——毫无矜持的喽啰。
乱破师在这世间的评价,大抵都是如此。而托鲁则认为这些评价只是那些「被名声和门面束缚住而无法变得真正强大的家伙们嘴硬不服输的结果」。
不过——
「但我不害怕唷。」
哈丝敏对他笑了笑。
微微弯着身的她,深深凝视着坐在身旁的托鲁的脸。既没有发怒、亦没有嘲讽。她那个样子就像个在对不太听话的弟弟晓以大义的姐姐一样,儘管托鲁根本不晓得真正的「姐姐」究竟该是个什么样子。
「我、还有商队的大家……我们全都知道喔——亚裘拉村的人们都是些什么样的人……」
哈丝敏斩钉截铁地如此说道:
「我是有自信觉得自己已经理解了啦。我们透过你们,理解了『紧盯着目标活下去』是件怎样子的事。同时也接纳了你们和我们相同的部分、以及相异的部分。」
「…………」
因为有些太过于抽象,因此托鲁并不太能够理解哈丝敏的话。
但哈丝敏仍毫无顾虑地继续说着。如今重新回头去想,便会发现她不强求托鲁马上理解,反而认为「现在没办法理解也没关係,将来的某一天能够理解得了的话就可以了」——这或许是哈丝敏她独有的大度也说不定呢。
「但是,要求所有的人都做到接纳,大概是不可能的吧。就连我们也只是觉得自己已经理解了而已。但或许我们也只是误会、或者是被朦骗了也说不定。」
「我们才不会那样!」
「我知道。所以这只是『或许』。」
哈丝敏转过头望着托鲁说:
「所以说——『信任』这件事,真的是单方面的呢。」
「…………」
单方面。不是共享、共有、共通。这几个字词感觉起来真是寂寞极了。
哈丝敏会谈论这些事情,真是太不合理了。
托鲁至今依然记得,那一天……迟至深夜,他仍一直没能睡着。
+
托鲁觉得有些呼吸困难——于是睁开了眼睛。
应该是压在胸口上的重量所致的吧。
「…………嗯。」
虽说是「重量」,但其实也没那么沉重。
托鲁原本背靠在石壁上睡觉,而在他的胸口,还有另外一位同伴倚靠在上面睡觉。因为他的同伴稍微转动了身子,所以体重施压的地方改变,导致他现在有些呼吸困难——哎,应该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
微微低下视线,可以看见她银色的头髮旋儿。
身高还是银往常一样地矮小……跟这名少女初次相遇以来,她的身高就根本没有再长高过的样子。是体质吗、还是疾病呢?虽然她本人比起身高,反而比较在意从不长大的胸部——但托鲁从不觉得她需要对此感到不满。
这名少女正是嘉依卡。
盘着腿坐在地面上的托鲁,其手臂至双脚的空间恰好容纳着一名熟睡的亡国公主。那副安稳熟睡的样态,彷彿就像是在说「这里是我专用的位置」似的。这景象十分类似于小型犬或猫咪靠在饲主身上睡觉一样——它们尤其特爱腋下、脖子与肩膀之间等等属于身体空隙的部位。两人所在之处,是一个巨大的迷宫之中。
「啊…………」
总觉得脑袋无法运转。
此处究竟是——何处啊?
「……确实……这里是……」
托鲁摇了两、三下头以驱走睡意。
对于现今状态的理解与掌握,伴随着他的意识逐渐清醒,也同时慢慢地从他的记忆深处浮了上来。
「没错……这里是……」
老旧——遭人废弃的城堡要塞之中。
战乱时期所建造的城堡要塞之中,大多在其内部建有迷宫般的构造,以避免大军攻来时城堡会被一举攻陷。通道又细窄、又弯曲,而墙壁儘管是在室内,但为了避免被人凿穿,因此是以石头和耐火砖头所堆成的铜墙铁壁。
要是在建得更为牢靠坚固的城堡要塞之中,有时候甚至还设有许多——各式各样的陷阱、可从上方进行单向攻击的洞孔——从洞孔向下放出飞箭、泼出滚烫的油等等。托鲁忽地将视线抬起,发现在他们背靠着的石壁的对面,凿有一整排隔着一定间隔的洞孔。
此处不是房间,而是通道。
应该是个不太适合睡眠的地方吧。
但是……
「…………」
托鲁将视线转向嘉依卡怀里抱着的那个东西。
又长又重又冰冷的那个东西,是嘉依卡爱用的「魔法之杖」——机杖是也。虽然样式看起来有些老旧,但是相当的坚固。托鲁迄今还未看过这个魔法装置坏掉过。当然,这个最主要的原因应该是缘于嘉依卡总是很勤恳地拆解、整备它的关係吧。
机杖——正发出低沉微弱的声响,同时也在运转中。
确实是叫做——〈守护者〉吧。在防御类的魔法之中、其他的魔法师流派之中,人称〈超防壳〉、〈苍白圣棺〉等等的术式,基本上也都跟〈守护者〉差不多。
到目前为止,两个人像这样子一块儿休息的时候,就会使用这个魔法——连托鲁都对这个魔法熟悉了起来。虽然效果範围狭小,但可以迅速察觉到向他们接近的人事物,就连刀剑、甚至是个人操纵的魔法攻击,也几乎都可以防御得了。
虽然托鲁睡着之后,也能对杀气之类的作出反应,但却无法察觉得到在较远处以魔法瞄準他们的敌人。经常冒死追捕、或是冒死被追——如果过着这种生活的话,那么〈守护者〉算是人生必备的魔法术式之一。
「嘉依卡。」
「…………」
托鲁轻轻一喊,银髮少女便微微地动了动身子。
看来她尚处于刚醒未醒的状态。被唤了声名字,也只是半无意识地动了动身子而已。
「嘉依卡。」
托鲁再叫了一次她的名字,但她仍然没有要起来的样子。这次甚至连身体都动也没有动。托鲁静静苦笑了一下,轻伸出手——将嘉依卡如绢丝般细滑直溜的银髮拿在手里。他温柔地拨开她的头髮,将掩藏在里头、白皙小巧的耳朵露出来,然后将嘴唇轻轻靠近那耳朵——
「嘉依卡!」
「呼嘎」
彷彿吃了一记雷击似地,嘉依卡颤抖地缩成一团。
只要咬着她的耳边,然后像是要把声音硬塞进她鼓膜里一般地大吼,那么就算是很难叫醒的嘉依卡,也不得不清醒了。她像是痉挛般地颤抖着身子,然后随即像弹簧装置一般,突然地弹跳了起来。
在嘉依卡的肩膀快要用力撞上他的下巴时,托鲁瞬间偏过身子,避开了她的撞击。
「…………托鲁。」
嘉依卡回头望向托鲁。
她的这张脸,自当初巧遇以来都未曾改变。这张如洋娃娃般精緻可爱的脸孔——表情似乎含着些许的怨气,由上往下看着依然坐在地上的托鲁。
「早啊。」
托鲁举起一只手,向她打了声招呼。
「你似乎睡得很沉嘛。」
「……之前以来的悬案。」
嘉依卡嘟起嘴来说道:
「叫醒的方法,要重新思考。」
「说什么重新思考,你啊——事到如今……」
托鲁苦笑地说。
就算有防御类的魔法保护,但目前两人都遭到追捕,在紧急时刻不能马上起身的话,是很危险的。不管是用略为大声的声音叫她名字、还是摇她,睡眠深沉的嘉依卡总是很难叫得起来。因此,叫醒她的方法会变得这么过分,也是理所当然的——他最近一直都用这个方法。
但是嘉依卡似乎对这个方法有些不满。
「要求改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