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时分,从较低的位置照射下来的阳光,在废墟城镇中刻下了无数大大小小的影子。
原先定居于此的人们所遗弃已久的这篇城镇残骸,尚且还能让人从那轮廓之中看出往昔的生活。但另一方面——又简直像是腐败的遣遗体一样,到处都开始塌坏,路上散乱着大大小小的瓦砾。
恐怕是因为在饱受战火凌迟之后,又遭到趁火打劫之类的,而被狠狠地糟蹋了一番吧。就跟遭到嗜吃腐肉的动物狼吞虎咽之后的尸体一样。
原本理应充斥人影的风景之中,如今已是杳无人迹。这般落差,反而更加地营造出荒凉无比的气氛。比起平坦砂砾地面绵延不绝的荒野或沙漠,这儿给人的寂寥感反而更加深刻。
在这景象之中——正因少女身处在这般景色里头,故她的存在感更显得极为强烈。
「把、你们、的、行李、全部都、给我、留下!」
她对托鲁他们发话的语调,有些结结巴巴。简直就像是在宣读着某个——已经事先决定好的剧本一样,磕磕绊绊的。
她断句断的极短。这证明她应该不太习惯使用大陆通用语。若再考虑到她眼瞳的颜色——便可以推测出她应该跟嘉依卡同样出自于北方的少数民族。
以贾兹帝国为中心的北方国家群之中,坚持保有独自语言体系的国家也不在少数。由于生活环境不同,因此他们的语言之中,有许多独特的辞彙及表达方式。举例而言:不太常下雪的地方,并不需要用两个以上的辞彙来分别形容「雪」这个东西。然而,在日常生活与「雪」极为密切相关的地区,由于雪的状态有时候会影响人的生死,因此为了更有效率地了解彼此的意思,便造出了好几个与「雪」相关的语言表现及辞彙。
言归正传……
「拦路打劫的啊。这么说来,我们并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唷。」
托鲁试着如此对她说道。
当然,这话是在骗她的。嘉依卡身上其实带着颇为足够的军费资金,更遑论棺材中甚至还收纳着「遗体」呢。遗体恐怕比相同重量的黄金还要更加值钱呢。
总而言之,托鲁只是要藉此试探确认:对方是否是因为「嘉依卡·托勒庞特一行人」,所以才选择了要袭击他们。而对方的目标若是嘉依卡或她手上的「遗体」的话,那么应该会马上出言否定托鲁的话才对。
「…………」
对方沉默不语。
但取而代之地,她又再度往前踏出了一步儿,并微微张开了双脚。
看来她似乎是打算开战了。动作虽不明显,但她那无疑是採取了备战姿势。
武术的窍门大多寄托在——双脚的行动。尤其是剑术之类,若是不能以端正的姿势确保自己的立足之处,那么不管是哪种砍击,最后都只会变成空挥而已。
「嘉依卡。你快组装机杖!」
托鲁的眼睛虽然仍紧盯着对方,但同时也压低了声音如此说道。
「不直接用,机动车,突击?」
嘉依卡歪着头,叽叽咕咕地小声回问。
她的意思是:就这样子直接让〈斯维特莱纳号〉猛冲上去,不就可以把对方除掉了吗?先别管能否辗死对方,只要机动车直直地向少女冲去的话,那名娇小少女至少得往旁边闪避逃命吧。
「如果她明知是我们,然后故意等着我们的话,那么很有可能会有什么陷阱或伏兵之类的啊。」
话说回来,少女的气息,和跟蹤在托鲁他们后头的气息并不相同。
也就是说,在这里等着他们的少女——再加上跟蹤托鲁一行人的家伙,那么对方至少有两个人现在就在这个现场。跟蹤着和少女若是同班的话,那么少女负责布下陷阱,而跟蹤者则负责确认托鲁一行人是否有被成功诱进她的陷阱里头。
不管怎样,肯定有个未现出身影的家伙藏身在这儿的某处。
或许是周围的废弃房屋之中、又或者是瓦砾遮掩住的暗处。
可以藏身的地方,这里要多少有多少。尤其是耸立在道路两旁的巨大尖塔——尖塔位于城门的旁边,可见这恐怕是当初为了维持治安而筑起的了望塔吧——若他们先佔领了这尖塔,那么不管是用弓箭、还是魔法来瞄準托鲁一行人,都是易如反掌。而伏兵若曾学过隐蔽气息之术的话,那么直到他实际採取行动之前,就算是托鲁等人,也难以察觉到他的存在。
再怎么说,纤细少女独自一人出现在他们面前,未免也太可疑了。对方的作战应该是想要利用少女来引走托鲁一行人的注意吧——托鲁心里是这么想的。
再说了,若是在这个废镇的话,就算他们挖了个陷阱,也可以用瓦砾碎片混淆视听,让人无法辨识出陷阱。虽然会因陷阱的洞穴深浅而下场不一——人类便姑且不说了,但光是〈斯维特莱纳号〉掉进去的话,到时候要把它拉回地面上,肯定得耗费相当大的气力。
「了解。」
嘉依卡一脸紧绷地点了点头——然后便将手伸向横躺在脚下的棺材。棺材中有她惯用的机杖……换言之,她的武器分解开来之后,便一直收纳在那副棺材之中。
「阿卡莉,护卫嘉依卡的工作就拜託给你。」
「收到。」
阿卡莉言简意赅地点头回应,然后随即钻到了驾驶座上。为了空出地方好让她钻进来,托鲁从驾驶座上飞身而降。
(这情况真叫人不爽吶……这形势根本就颠倒了嘛。)
托鲁在心里暗暗地叹了口气。
说到底——陷阱啊、伏兵啊之类的,本来是乱破师的强项啊。
反之,被动接受挑战,硬要说的话,可说是他们较不擅于对付的情况。光明正大地曝露出自己的身影、从正前方面对作战——被迫面临这样子的战斗情势,对乱破师而言,其实相当的不利。
「如果你再不让开的话,那我就只好除掉你了。」
托鲁一边说,一边慢慢接近对方。
若以托鲁的步伐宽度而言,他们彼此的距离大约还有十几步。不管是要伸手捉住对方、还是要以挂在腰上的两把小机剑来挥砍对方,都必须在对方有所行动之前,接近到只剩五步左右的距离才行……若根据一般情况来设想的话。
(以乱破师的力式来行动吧?)
如前文所述,「攻其不备、出其不意」乃乱破师的拿手好戏。
托鲁为了让对方能把自己的动作看得一清二楚,于是刻意大动作地将手按上了小机剑的剑柄。
机剑与平常的剑并不相同,其内侧有某种特殊装置。大部份的情况——刻在机剑使用者掌上的印章、以及刻在剑柄上的印章互相契合之后,使用者和机剑之间会产生气脉而彼此连通。
如此一来,剑便成了使用者的手的延长部份——成了使用者的身体的一部份。
剑变得可以操纵自如,感觉上就跟使用自己的指尖一样的精準。
总而言之——
「快点让开!不然的话,我就要凭藉武力除掉你啰。」
托鲁一边说,一边拔出右侧的剑。
对方应该也能辨识得出来——托鲁手上的武器是把短剑——至于是否能辨识出是机剑,便暂且不管了。如此一来,就算只是大概而已,对方应该也已经知道托鲁的击剑距离会是多少了。
(本来以为会是互砍,而摆出备战姿势的时候,突然眼前飞来一把剑的话,通常都会吓到的吧。)
托鲁的小机剑剑柄上附有钢丝,而剑柄内部甚至藏有可动式的铅锤。
托鲁使用这些机关,把剑投掷出去之后——甚至可以在空中操纵钢丝、挥动铅锤、改变剑的路径轨道。照理说投掷出去之后,应该是无法再作干涉的才对,但在某种程度之内,托鲁可以自由地操纵飞在空中的小机剑。
当然,比起紧实地握在手中的砍击,威力要小了一些。
但在「攻其不备、出其不意」这个方面,却是效果极佳。再怎么说,一般人应该不会想到:竟然有人会突然把非投掷用的武器抛掷出来吧。瞄準刻板观念所致的疏忽大意来下手——以这类奇谋异策来玩弄对方于手掌之间——这才是乱破师真正的本色。
「…………」
那名少女更明显地摆出了备战架式。
她将手按上剑柄——从构造上看来,对方似乎也是机剑的样子——并将腰微微放低。离长剑可达的距离,尚且还有十步以上的距离,但那名少女早已摆出行将拔剑的姿势。
「——!」
刚好——只剩十步。
托鲁一边用眼睛捕捉着少女的微小动作,一边用慢步行走来混淆她的视听,然后拔剑——投掷。
下一瞬间——
「——什么!」
「——啊!」
响起了二道惊愕的声音。
少女——以及托鲁。
托鲁的小机剑笔直地朝少女飞去。
而某个东西则像是要击倒托鲁似地,掀起巨大的波浪、自少女的正侧面朝他飞了过来。那个东西的长度,长得足以碰得到他——半出自本能地体悟到这点的那一剎那,托鲁拔出左侧的小机剑以保护自己的身体。
铮!
钢铁与钢铁互相撞击的声音,在这废墟城镇中高亢地响起。
托鲁一边改变姿势,一边拉着钢丝、收回小机剑——一把抓住跳跃般地回到他身边的小机剑之后,托鲁就这样子蹴地而起,跟对方拉开了距离。还不知道对方的武器是什么、尤其还不知道对方武器的攻击距离时,贸然对打乃下策中的下策。
不过,那名少女刚刚似乎也是跟他一样的情况。
说到底……刚刚完全大吃一惊的托鲁,居然能够挡住对方的攻击,其实是因为少女自己也对托鲁投掷小机剑一事感到惊讶而乱了呼吸的关係。托鲁在情急之下以不够完善的姿势挥动左侧的小机剑,居然还能够挡得下对方,着实非常幸运。若对方没有吃惊、像平常一样地攻击他的话——托鲁恐怕早已正面吃下少女的这一记砍击了吧。
「蛇咬剑……!」
托鲁呻吟般地喃喃说道。
在此同时,那把从旁袭击托鲁的长条武器——过长的武器,一边发出咯吱咯吱的金属声响,一边收缩。当它回到少女手上之后,又变成了一把长度寻常的剑了。
蛇咬剑。
严格说起来,那与其说是一把剑,还不说是「装着剑刃的鞭子」还比较正确。
将小型刀剑挖通,然后用钢丝或细长的锁链穿过挖通的部位,藉此操纵刀剑。只要将它收纳到鞘中,看起来就会像是普通的长剑而已。但一旦拔出来攻击,其攻击範围却大大地超越了普通长剑,可以轻易地触及到攻击的对象。
而且,就算对手真的举剑挡掉了它侧边的攻击,但它的尖端部位仍会因此而盘旋、然后袭向对手。若是机剑规格的话,则会依据使用者的意思,自由自在地弯曲翻腾——是一种非常危险的武器。
「我还真是第一次见识到呢!」
托鲁如是说。其声音里掺杂着感叹与战慄。
虽然他曾在亚裘拉村里看过「蛇咬剑」这个武器的实品……但也仅仅只是出自于「这世上也有这种武器存在」的这个涵义,而展示出来给他们见识一下而已。毕竟这个是实战时并不怎么常见到的武器。
这个武器要使得好,其实非常困难。再加上……修整保养等等,都非常麻烦。而且,一旦面临近身互砍的情形,在强度上果然还是较普通长剑来得大为逊色,是个不够完善的武器——蛇咬剑强烈地给人这样子的印象。
不过,若不把它当作剑、而是当作鞭子来看的话——而且持有人能运用自如、将之发挥得恰到好处的话,那么蛇咬剑便能摇身一变,变成一种可怕兇恶的武器。根据使用者的本领不同,鞭子的尖端有时候可以比剑还要快——有时候甚至还可以比声音更快地袭上对手。想当然耳,光靠这样子的速度,蛇咬剑的一击若是击中,对方肯定会粉身碎骨。而若是附着锐利刀刃的蛇咬剑,杀伤力更是倍增。
「啊啊,可恶……真不是一般的棘手!」
托鲁一边拿着小机剑,一边说道。
绝非他疏忽大意了,而是他连想也没有想过,居然会在这种地方遭遇到使用蛇咬剑的对手。刚刚托鲁若没有将小机剑投掷出去的话——对方若没有因为讶于托鲁的一击而出招慌乱的话,恐怕他已经被蛇咬剑缠绕捲住、全身被切开搅碎了吧。他现在就算被讥笑成「生手」,也毫无回嘴的余地了。
「——飞舞吧!」
少女呢喃地如此说道。
同时——蛇咬剑的攻击又再度朝着托鲁飞来。
原本仅是一把剑的剑身,分裂成十数个零件——即小型的利刃,因此攻击距离也延长了好几倍。利刃和利刃之间的间隙,闪烁着苍白色的光芒。这证明了少女的武器正发挥着身为机剑的功能,而少女正有效控制着这整把剑的全体动向。
「——!」
托鲁压低身子,躲过了从旁边横扫过来的斩击——然而……
「太天真了。」
在少女发话的同时,蛇咬剑的剑尖部份突然弯折。
她强制变更了蛇咬剑剑尖的轨道,变更角度近乎九十度直角。托鲁一边在地面上翻滚,一边迅速地将二把小机剑互相交叉,如剪刀般地捕捉住蛇咬剑的剑尖。就在铿锵的钢铁互击声响起的同时,蛇咬剑的剑尖部份受到了箝制,在碰触到托鲁的身体之前止住了攻势。
「呜哇……好危险……!」
托鲁一边盯着眼前的蛇咬剑剑尖,一边气喘吁吁地说道。
应该是还想要再连续追加一击吧——少女挥动右手,企图抽回她的剑。
「……呜!」
「哪能让你称心如意!」
托鲁就着用小机剑夹着蛇咬剑剑尖的状态,站起了身。
蛇咬剑一边发出喀嚓喀嚓的声音,一边颤动着想要恢複原状……但是,它的剑尖却被小机剑「紧紧咬着」,一动也不能动。
是的。在亚裘拉村亲眼见过蛇咬剑这件事——当然也代表了托鲁曾经学过要如何对付这个武器。
「如此一来,你就形同于手无寸铁之人了。」
托鲁抿嘴一笑,如此说道。
蛇咬剑最令人恐惧的,是在它飞来的那一瞬间。而已然完全伸直、剑尖部位遭人箝制住的鞭子,便不足为惧了。不过,想当然耳——在这样子封锁住对方武器的状态下,托鲁自己也无法用小机剑发动攻击了。
「托鲁!」
虽然嘉依卡的叫唤传入了他的耳里。但托鲁却无暇转头回望他的背后。
这名使用蛇咬剑的少女——是个相当厉害的高手。
至少她很清楚理解自己武器的特性,并充分发挥了它的功能。虽然不是一个打不赢的对手,但也不是一个可以等閑视之、随便就能应付的对手。
「你不要插手!好好注意四周!」
托鲁只是这么对她叫道。
若有了嘉依卡的魔法支援,确实可以马上打倒这名少女剑士。但同时,对于那些极有可能埋伏在此的伏兵,他们就少了一层的防备。
伏兵很有可能不只一人,而阿卡莉能够对付的人数也很有限。
就这一点而言,魔法果然是既强大、对应範围又广的一种技术吶。
「——!」
托鲁一边剧烈吐气,一边蹴地而起。
剑距被骤然缩短,原本完全伸直的蛇咬剑此时松垮了下来。接着,蛇咬剑便一阵弹跳,恢複成原状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