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与指尖徒然错开。
伸出去的手——碰不到对方,在半空中空虚地划动。
「——!」
是心里的焦急令一切看起来如此吧——映照在他眼里的一切彷佛被调慢了速度似的,在缓慢推进的时间里,托鲁·亚裘拉一边凝视着逐渐远去的少女身影……心里一边涌现出强烈的焦躁感。不行,再这样下去,他就要去到她再也触之不及的地方了。
「——!」
托鲁半无意识地将双臂伸长至极限——哦不,甚至超过了极限。
他那再也不可能伸得更长的手,像是在呼应着主人拼死拼活的哀愿,竟伸得比预想中还要更远了一些……碰到了少女的身体。
托鲁拚命地将少女的身体拉近自己——然后紧紧抱住。
此时此刻,绝不能能放开她。光想着这一点,于是又加重了他双臂的力道。
「阿卡莉……!」
「——哥哥」
少女——妹妹阿卡莉·亚裘拉,在托鲁的怀中眨巴着双眼。
妹妹有着任谁都会称讚的姣好容貌,不过儘管她五官十分漂亮,但因为没有什么表情,所以平常总是很难理解她到底在想些什么。然而,她现在脸上却隐约浮现出惊诧之色。
「……哥……哥……」
她踌躇了片刻,彷佛在犹豫不知该把她的双手放哪儿是好——但过没多久,她便像是在回应托鲁的动作似地,将双臂绕至托鲁的背上,紧紧回抱住他。
「……哥哥……这样子做……」
阿卡莉在托鲁的耳边如此低语。
「………………」
对此,托鲁只是保持缄默,不发一语。
像疾槌击鼓般怦怦狂跳的心脏,令他感到懊丧不已。
这证明了他正在动摇——他在肉体上、精神上都无法完全驾驭得了自己。而这对乱破师而言,是个耻辱。心、技、体、己,全都是用来达成目的的道具,这才是真正的乱破师。无法驾驭自如的话,就没资格称作为乱破师。
然而——
「……是第一次呢。」
阿卡莉毫不在意托鲁的沉默,继续说道:
「由哥哥主动……像这样子……」
紧紧抱住托鲁的阿卡莉,微微加重了手臂的力道。
「哥哥……请你不要放手喔。」
阿卡莉以细小的音量悄悄低语。
「——用不着你说,我也不会放手。」
托鲁压低声音对他妹妹如此说道。
他的声音在颤抖。
至于为什么在颤抖:.……因为他正在努力压抑住想要大声叫嚷的慾望。
「……话说啊,阿卡莉……」
「什么事?哥哥。」
「我常常有个疑问——你究竟是在想些什么啊?」
「我不管是睡是醒,都凈想着哥哥的事喔。」
阿卡莉的声音彷佛在搔弄着他的耳朵似地,如此向他宣告。
因为他们现在是头靠在彼此肩上的状态,所以托鲁看不见她现在是怎样的表情——
「这样啊,想着我的事啊……」
托鲁彷佛在细细品味心中的感慨,将双眼合上了一会儿。
「……凈想些能够杀死我、又能够假装成是事故的方法吗?」
托鲁如此询问。风从他耳边呼呼吹过。
山区——尤其是吹在山谷之间的风,非常的冰冷。
「笨蛋!」
阿卡莉紧紧抱着托鲁,以一副「出乎意料之外」的强烈语气说道:
「我怎么可能会想要杀死我最敬爱的哥哥呢。我只是突然想到:如果我这时候缩回手的话,哥哥会是怎样的表情呢?」
「……哦喔。」
托鲁眯起眼说:
「只是突然想到啊?」
「我一那么想,身体就不知不觉地那样子动了。」
「…………不知不觉?」
「天真可爱的少女所抱持的好奇心嘛。」
阿卡莉一边和托鲁抱在一块儿,一边以淡然的口吻如此说道:
「对了,就是俗话所说的『淘气』啦。」
「………………淘气?」
「因为我想知道哥哥的一切嘛,我想知道嘛。这件事情很重要,所以要说两次。」
「…………你这样做我可是会粉身碎骨的耶,你这家伙!」
托鲁一边加重双臂的力道,一边大叫。
在他们两人的身旁,就只有风呼啸而过而已。
是的,正如字面所述的一样,「就只有风而已」。
没有其他任何东西。前后左右都没有,就连下面——甚至连地面也没有。托鲁和阿卡莉仅靠着一条绳子,弔挂在高高的空中。
托鲁和阿卡莉现在——正在进行「空中飞越」的训练。
在隐于山里的乱破师之村——亚裘拉村村里,未来的乱破师们每天都在进行各式各样的修练。一般的武术就不消说了,而骑士、战士所不会学到的——非但如此,便连骑士、战士想都不会想到的特殊技术,他们也少不得修练。用来操纵流言蜚语的心理操控术、纯熟掌握毒药和剧药的研葯技术、各种锁头和陷阱装置的拆解方法。当然——就算只论体术的话,也有好几种特殊的招数。
而那些特殊技术之一、被公认为最危险的一招,正是「空中飞越」。
从一条横亘山谷上方的长绳上,有两条短绳朝着正下方垂落。而两条短绳的尾端,各吊着一个人。其中一人像钟摆一样摇晃身体、增强劲道之后——见机放开短绳用力一跳,而另一个人则在空中接住他——这就是「空中飞越」。
当然,如果双方没配合好的话,放手跳的那个人,就会倒栽葱掉到谷底去了。
然而,阿卡莉却——偏偏——缩回了她的手。在托鲁跳了之后,她应该也要伸出手臂抓住托鲁的手才对,但她却在彼此的手将触未触的那一瞬间,突然缩回了手。
「没想到哥哥居然会那么激烈地渴求我。」
阿卡莉说道:
「因此而动摇得忍不住打消了主意,我想也是合情合理的吶。」
「不要说得好像事不关己的样子!」
「请耻笑这么经不起考验的我吧。」
「我才笑不出来呢!」
虽然他们一起长大,但他有时候仍然不懂这个妹妹是在想些什么。
「……给我记住!轮到你的时候,我也要对你做一样的事!」
托鲁对阿卡莉如此低语。
然而——
「换句话说,哥哥的意思是要我尽全力去抱住你吗?」
「……哎呀呀?」
这样好像没有什么报复的意义。
「呃不,不是那样……」
「抱歉吶。原来比起抱人,哥哥反而比较喜欢被人抱吗?原来如此,难怪哥哥会生气。我身为妹妹,对哥哥钻研得还不够彻底吶。请耻笑我这个不中用的妹妹吧,哥哥。」
「就跟你说了,我才笑不出来呢!」
仍跟阿卡莉抱在一块儿的托鲁大声叫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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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人类在濒死之际,过去的经验会如走马灯般地回放在脑中。
是单纯的怀旧吗?还是面临人生结束,力求不留憾恨的一种回顾呢?又或者,更直截了当地说——是强烈的恐惧及后悔所造成的精神错乱呢?
不论是源自于哪一种心理活动……近在眼前、避无可避的「死亡」,想必就是引起该现象的肇因没错了。
那也就是说——反过来说的话,过去的记忆毫无脉络可言地从脑海中闪过的时候,不就代表了那个人在肉体上、精神上已经做好準备要接受「死亡」了吗?
那么……
「——!」
托鲁在半空中愕然眨眼。
他恐怕有一瞬间失去了意识吧。
毕竟他突然被人抛到了温度低下、空气稀薄的半空中。
(糟了……!)
风在耳边轰隆隆地呼啸而过。
哦不,严格说来,呼啸而过的并不是风。正在移动的并非大气,而是他自己本身。而他的移动方向并非横向,而是纵向——换言之,他正在以猛烈的加速度朝着正下方而去。
托鲁·亚裘拉正在坠落。
完完全全的头下脚上。
(现在可不是悠哉欣赏走马灯的时候啊!)
正在坠落的他,正上方——并非天空。
展现在他眼前的巨大钢铁建筑物,大到足以塞满他所有的可视範围。
那是座飞天城堡、最大最强的魔法机关,是菲尔毕斯特大陆史上旷古稀世的超巨大决战兵器。既无支撑之物、亦无悬吊之物,如高山般巨大的那个建筑物竟飘浮在半空中……简直就是超乎幻想。
航天要塞〈凌空者〉。
「呜……!」
托鲁便是从那儿掉下来。
当然——没有救命绳索。托鲁现在根本没有停下坠势的办法。
正如刚刚失去意识时所看到的往事……乱破师预设会在高处活动,因此也少不得进行高处的修练。
而那些修练之中,也包括了从高处坠落时的对应方法。像鼹鼠般展开衣服以製造空气阻力、或是用飞镖扎入墙面来产生阻力,这些降低坠落速度的方法,托鲁都曾经学过。
不过,这些方法都有其条件限制。
若是从普通的城堡或崖上跳下来的话,这些技法或许还派得上用场。
然而——若是从远高于山顶的空中坠落而下的话,这些技法便无异于杯水车薪了。现在的托鲁,一周围没有任何「墙壁」,而就算他把衣服全部脱光、高高揭起,也会因为衣服面积太小而无法减低速度——再不然的话,也会因为强劲的空气阻力而破掉,然后就这样子没了吧。
总而言之——现在的托鲁,毫无死里逃生的方法了。
就算他是落在水面,以这种高度——以这种坠落速度而言,水面也会变得跟岩石一样硬,并击打在托鲁的身上。恐怕托鲁的身体最后会变得支离破碎,连一丁点的人类外形都不剩吧。
乱破师以轻贱性命为其职业,不管是别人的、还是自己的性命。
他所受过的教育是:即使面临死亡,而如果死亡是必须、或必然的话,那就应该要肃穆地接受死亡。从这一点而言,或许托鲁此时此刻应该要儘早放弃,并停止无用的挣扎。
但是——
(怎能在这种时候……!)
托鲁在坠落的同时,一边咬牙切齿。
自己还什么都没有做。
自己还没有有达成目标。
(还没…………我还没……!)
在这种目标未竟的中途,他不能死。
托鲁难看地——作为一名乱破师,这样子做很不得体——在空中挣扎着。就算被骂说不够乾脆也罢,总之他此时此刻就是不能什么都不做地乖乖接受死亡。
不过,现实始终是无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