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充满了不平等。
人类本来就生而不平等。
肉体上、精神上、头脑上、命运上。
人类在所有层面上都有每个人不同的差别。有的人得天独厚到过分的地步,而另一方面,也有人欠缺得太多而不具任何才干。对他们而言,世界并非同等的。硬要用「同为人类」这个诡辩来平等看待这两者,简直就是可笑至极。
但是,很多人类都硬是要「一样」。
倾向于「大家都得一样」——强迫「大家都一样」。
「你好奇怪!」
魔法师同事单方面地如此评断他。
啊啊——又来了。
他感到厌倦的同时,也感到轻微的失望。
大多数的人……明明就做得到,但却一不愿意去做,不仅如此,甚至还企图压抑杰出者的才能。藉由法律、道德等等有形无形的各种「约束」来压抑。
彷佛这才是理所当然似的……
「你究竟是在想什么?居然——居然做出这种事情来?」
这里是收容伤兵的野战治疗所。
想当然耳——虽说是治疗所,但其实没有什么称得上堪用的设施。只是将进军途中所发现到的一间废弃房屋稍作清扫之后便拿来使用罢了。部队若往前推进,便弃之继而移转到其他的建筑物去。若无建筑物,便暂时用帐篷顶着。只是这般的场所罢了。
「你究竟是在想什么——」
同事的脚边倒卧着妤几个人。
铺在地板上的毛毯,上头全都并排着……负伤的士兵。他们全都是身受重伤的伤患,任谁都明白:他们恐怕已经无法活着回去、再次踏上故乡的土壤了吧。他们全身上下都包裹着绷带、渗着鲜血,并反覆着粗重紊乱的呼吸。
他们已经派不上用场了。反而会拖累其他身体健康的士兵。
就连非医学专业的他,都十分清楚这一点。
因此————
「当然是在想魔法术式的事情啊。我总是在思考魔法术式的事情呢。不管是睡是醒,我都只想着魔法。因为我是魔法师啊。难道你不是吗?」
「什——」
同事似乎十分吃惊,向后退了半步。
「他们是很不错的实验对象,所以我就用啦。这是为了改良魔法术式啊,有什么不对吗?」
「该不会,你该不会……从之前一直到现在都……?」
「一直到现在都是喔,怎么了吗?你是在询问我把伤兵用在实验上这件事情吗?答案是『没错』。我用了唷。也用了敌兵喔。有什么不对吗?」
他一脸心满意足地对同事点了点头——然后启动负伤士兵脑中他所嵌入的术式。
因为这并不是发出物理性效果的魔法,故只需藉由之前所发动的通讯系魔法术式,传送启动讯号即可。甚至连诵咏咒文都不需要。
「……!」
同事倒抽了口气。
因为——早就已经连站都站不住、甚至连好好讲话都办不到的负伤士兵们,竟同时一起从原地慢慢地站起了身来。
「如果单纯只是驱动身体的话,倒没有什么困难。但这样子真的就跟人偶没有什么两样了。」
没有自我的状态,就跟素材物质所做出来的人偶相差无几。
这样子可称不上是「支配」。
「能够利用每个人身上所具备的技术、知识等等,方能称得上是真正的支配吧。还差一点点而已。还差一点。老实说,理论已经完备了。骑士使用武术、马术;魔法师使用魔法技术。如果能在他们活用这些技术的状态下——保持自我的状态下,让他们遵从我的意思,那才是真正的支配。」
负伤士兵们转向同事。
他们缓缓高举双手——然后开始朝同事走去。
「还有……如果可以製造中继媒介,扩展支配範围的话,就更加理想了。就无需一直使用魔法支配了。以一人之力持续支配多数人——持续发动支配多数人的术式,对魔法师而言,负担太大了。一位魔法师支配十位中继媒介,十位中继媒介再『自行』支配一百个人——如此一来,只凭仅仅一人的意思,即可统帅一整群庞大的军团。哦不,不只是军团而已。甚至可以统帅整个社会、国家。你不觉得这样很棒吗?」
他张开双手,热情地大力鼓吹。
「再也不会有愚蠢的民众重複那些徒劳无用、毫无意义的行为。大家将变成美丽、整齐的一个整体,为同一个目的行动——彷如『一只野兽』般的集团!」
没错,人类本来就不是平等的。
因此,人类完全支配人类——这是再自然不过的结果。
如果能够随心所欲地控制那些愚蠢的人类,排除掉他们百无益处、毫无意义的行为,光只是这样,世界便足以改变。那些停止思考、仅凭本能行动的愚民们,本来就该由他来支配,这样对他们本身来说也比较好吧。
在支配者之下的划一存在。
正因为有「神」的存在,所以才能够人人平等。
无以伦比的支配力量碾碎了细微的差异。
「所以……所以你就把活生生的人类拿来实验?」
同事看着眼前逐步接近的负伤士兵们,摇了摇头,一副不敢置信的样子。
「这……这是不对的、这是不被允许的。这……这有违伦理!」
「……伦理。」
他叹了口气。
「你也要用那个辞彙来责备我吗?真是方便吶。伦理、道德、条理,满嘴高唱着这些,就可以对停止思考的自己视而不见。」
「允许?你说是要由谁来允许呢?是你吗?还是神呢?」
「你——」
「明明就办得到!」
他放声咆哮,彷佛要遏止对方的言语似地。
「明明就可以做得到!方法明明就这么的清晰可见!那为什么不去做呢?心里明明就很清楚:只要持续钻研,就可以办得到——那为何要把这个可能性抹杀掉呢?我天生生下来,本就有这方面的才能!你这是在叫我不準使用我的才能吗!你有强迫我做这种事情的权利吗?」
「住——住手。」
负伤士兵们把同事逼到了墙边,将他一把揪起。
力气丝毫不像濒死的伤患,弯成钩状的手指探向同事的手臂、盾膀、脸庞——
「对我来说,活着,就该是这个样子!」
得天独厚是罪吗?
天生有才是恶吗?
难道要叫他遵从「人类生而平等」这般幼稚的幻想,扼杀自己的才能,对眼前的可能性视而不见,在凡人之中一事无成地活下去吗?
这——这样子就是「正义」吗?
不,绝对不是。
「嘎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嘴巴、鼻子、耳朵,然后眼睛。负伤士兵们的手指依序强行戳入这些部位,发出裂帛般的声响,接着同事的脸便被他们硬生生地剥了下来。负伤士兵们压制住同事挣扎乱动的手脚,就连他迸发出来的悲鸣,也被深入喉咙深处的手指,压回到内脏里去了。
「还差一点点吶……」
将善后同事的工作交给负伤士兵们去处理之后,他一边用手指抵着下颚,一边喃喃说道。
这个战场的士兵损耗率很高,便于他获取实验用的人体。但同事消失之后,难保不会有人怀疑是他乾的。
「得去找找看别的战场吶。」
他喃喃自语的口气里头,不带任何悲壮的感觉。
在这个战国时代——到处都是战场。在每个战场上,往往缺乏拥有一定能力的魔法师。因此,他应该不愁找不到下一个实验的地点吧。
「还差一点——」
他——葛拉特·蓝斯亚一边如此嘀咕,一边转身背向痉挛的同事及负伤士兵们,然后开始麻利地整理起行李来了。
——————————
航天要塞〈史特拉托斯〉的内部,充满了紧张的气氛。
他们要打倒的敌人——航天要塞〈凌空者〉,已经近到不论是用魔法、还是用目视,都清晰地映在眼前了。换句话说,这也意味着〈史特拉托斯〉已经进到战场里了……时隔五年重回到战场上了。
「长距离攻击魔法,术式準备!」
「术式準备!」
魔法师们复诵副司令官佛登的声音。
「探查术式,确认灵敏度!」
「确认灵敏度!灵敏度良好!」
「瞄準无误!」
「确认误差补正术式!」
「误差补正术士,正常启动!」
以航天要塞而言——巨大魔法机关的高输出功率、再加上多位魔法师所发动的专用术式,可以发射出与普通魔法相差悬殊的长距离攻击。
而且,〈史特拉托斯〉还搭载了好几个这五年来所改良的最新型攻击魔法术式。现在的射程距离,跟战争刚结束时的射程相比,又更延长了好几倍。换言之,它可以抢先对〈凌空者〉发动攻击。
「主要术式,咒文第一列至第七列,开始诵咏!」
「开始诵咏!」
并排于司令室墙面的魔法师们纷纷确认连接用绳索,然后面朝着眼前的终端装置,开始诵咏起咒文。在此同时,映照在墙面水晶盘上的风景暂时消失,複杂的魔法术式迴路开始以青白色的光芒描绘于其上。
司令官希杰达将军一脸满意地眺望着。
「这感觉就像是:这座〈史特拉托斯〉也很兴奋于睽违已久的战场吶。」
魔法机关驱动时所发出来的细微震动声响,沿着他的脚下传了上来。
这震动声响在别人耳里听起来,就跟平常没有两样。但在这位即将步入老年的军人耳里听起来,就像是航天要塞这位武士临阵抖擞的声音一样。
不,不只希杰达将军。站在他身旁的副官佛登,以及挤在司令室内的魔法师、其他军人们,他们的表情、举止都隐隐约约带着一些兴奋昂扬之情。
「真令人怀念吶。战场的声音、光线、以及空气——哦哦。」
希杰达将军如歌唱般地说道:
「我真是受不了无聊的文书工作、以及儘是会议的每一天了。」
「我的心情完全跟您一样啊。」
佛登也点头认同。
「驾驭愚者所需的,既不是堆积如山的文书、亦不是空虚飘渺的花言巧语,而是下定决心痛下杀手时所挥下的拳头,仅此而已。」
暴力,既直接、又迅速。
站在挥拳的一方、打赢的一方,确实会觉得——暴力远比文书、言词等等的政治手腕还要来得更加单纯明了、更加有效率。自懂事以来就一直在战乱中成长,长大之后就在军队这个组织中累积人生经验。对这些人而言,一切的一切都用武力来解决,是再自然也不过的事。这种作法,才是他们的「常识」。
事到如今却强逼他们要以一堆废纸、废话来慢吞吞地推展所有事情,只会害得他们因精神上的压抑而不断地累积疲劳而已。
「我等将以这一击,返回到那段令人怀念的日子。」
佛登向司令室里的全体同仁如此宣告,就在此时……
「——司令官。」
一名魔法师略为迟疑地说道:
「关于随同部队——第一先遣队傅来的消息……」
「什么事?很紧急吗?」
被扫了兴緻的希杰达将军皱起了脸来。于是佛登开口代为询问。
「自称〈克里曼〉机构使者的骑士暨另一人,以第一先遣队指挥官『骑士赛特拉』为人质,要求与司令官进行对话。」
「…………啥?」
希杰达将军一副不明其所以然的样子,低声沉吟:
「偏偏在这种忙碌的当头……还有,你刚刚说『人质』?」
「听说骑士赛特拉曾一度以自己的判断,回绝了对方的要求。对他的回绝感到忿恨不平的对方,便将骑士赛特拉——」
「虽然不晓得这名〈克里曼〉机构的骑士是何许人也……」
佛登打断部下的报告,插嘴说道:
「但荣获第一先遣队监管权、得以率先冲锋陷阵的猛将,居然落得如此狼狈不堪的地步?丢脸,实在是太丢脸了——
「他们手上的人质,就只有那个骑士赛特拉吗?」
希杰达将军眯起双眼,问道。
「这——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