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毁去生命,是在他五岁的时候。 
那时候还不是人类——而是被箭射中的野兔。 
那是在父亲第一次带他出门打猎的时候所发生的事。在那之前,他当然有吃过生物的肉,但那全都是宅邸里的厨师们所调理好的食物。而那时候,是他第一次用自己的眼睛、耳朵、鼻子、肌肤,确知了那些肉其实原本是生物——活生生、会动会跳、具有生命的生物。 
「…………」 
野兔就算被箭贯穿了腹部,也仍然活着。 
射出那支箭的父亲……跟哥哥们一起忙着回收其他的猎物。父亲一贯的做法是:把眼里能射的全射光,最后再派猎犬去一一回收。在前来回收这只兔子之前,它们应该还需要耗上一段时间吧。 
里加尔图蹲在濒死的野兔身旁,观察着它的模样。 
他每抖动痉挛一次,箭矢便随之晃动一下。 
简直就像是在——诱惑着他似的。里加尔图心里这么想着,于是伸手握住了那把箭矢。 
野兔的心跳传导了过来。 
「咚咚、咚咚。」生命在脉动的声音。 
那声音——在他握着那把箭,稍稍移动了一下之后,便突然发生了变化。不,不只这样。横倒在地上的兔子,激烈地挣扎着,用它的后腿踢蹬着天空。里加尔图笑了,觉得它那副模样简直就像是作工精緻的玩具一样。 
好有趣,好愉快。 
好想——再多看一点。 
里加尔图又动了动那把箭矢。他把箭往前后左右搅动了好几次,有时候更把箭用力地按压下去。他每动一次,兔子就会做出不一样的反应,给里加尔图带来新鲜的惊奇。 
然后……待回神—— 
「……哎呀。」 
兔子已经完全死去。 
就算他紧抓着箭矢,也已经无法听见心脏的跳动了。 
不过…… 
「…………我……」 
里加尔图感觉到一股奇妙的解放感。 
在这之前,他都一直有种不太对劲的感觉。彷佛持续闭气、潜在水中般的闭塞感常常纠缠着他。但过去他既没有理解这种感觉的知识——也没有人教导他,该如何解决这种感觉才好。 
他想要再多感受一些。 
心里这么想的里加尔图——之后在每次打猎的时候,都会找到野兔、玩弄濒死的它们。 
很快地,光只是野兔,也已经无法满足他了。 
总觉得有什么不对。 
应该有别的什么。应该有别的感觉更对、更完美的东西才是。 
于是,里加尔图开始对母亲所宠爱的猫咪、父亲所饲养的猎犬伸出了魔掌。也对武器的选择,做了各式各样的尝试。他不太喜欢用揍的。果然还是利刃比较好。刺下去可以感受到心跳,切开来可以感受到鲜血的味道和温暖。 
然而,即便如此,他还是有种不太足够的感觉 
这股不太对劲的感觉——最后仍残留着一小撮的异样感,却怎样都挥之不去。 
最后,里加尔图的兴趣,自然而然地转向了人类。 
在他八岁生日的时候,他刺了一个人——在宅邸工作的一名侍女。 
「小……小……少爷……?」 
噗哧一声,利刃钻人人肉中的触感,透过菜刀的刀柄,传到了他的手掌心。 
那一瞬间——他醒了过来。 
「啊啊,这个。就是这个。」 
里加尔图用自己的全身,做出了这样的体认。 
飘散出来的血味、痉挛的肢体、从唇边溢出的呻吟,侍女的这些种种反应,融合成一个巨大的体验,深深地沁入了里加尔图的身体里。他想要再感受更多、更多,于是里加尔图暂时先拔出了那把菜刀——然后往不同的部位刺了下去。 
又一次不同的痉挛、哀鸣及血味,让里加尔图又更加觉醒。 
每刺一下,他便能感受到某种充实满足的感觉。 
从第四下开始,他便不用剌的,而尝试用割的。第七下时,因为刀上满是血液和油脂,所以不管再怎么用力,也已经割不开了。但刀尖尚且还可以使用,于是他专挑看起来柔软的地方,使劲地刺了又刺、刺了又刺。 
他每刺一下,便会有新的发现。 
里加尔图陶醉于其中,于是乱刀狂刺侍女。 
过没多久—— 
「……哎呀。」 
回过神来,他才发现侍女早已死绝。 
里加尔图的父亲,得知自己的幼子居然杀了人,不禁慌张急忙地掩盖掉侍女之死,然后揍了里加尔图一顿,训诫他要乖乖听话——不可以做这种事情。绝对不可以再做第二次。 
然而,已经绽放的花朵,便再也回不去花蕾的状态了。 
里加尔图也是一样。他藉由此次事故而孵化出来的「业力」,同样也回不去蛋壳里面了。 
里加尔图瞒着家人及父亲的亲信,开始杀害领地的居民。当时尚在战争期间,所以就算有再多的尸体,也能够随便找个理由处置掉。里加尔图杀人的次数越来越多,因此他变得非常精于更快速、更隐密地化人类为尸体。 
然后—— 
—————————— 
嘉依卡怔忡了一会儿。 
然后旋即回过神来,激烈地摇着头,大声嚷叫。 
蕾拉则只是在一旁静静地望着——她那副模样。 
「……骗人!骗人,骗人,假的!」 
满足一定条件的人,一律被取作「嘉依卡」这个称号。她应该未曾想过会是这个样子的吧。 
「那一定是骗人的!」 
或许是因为难掩自己的强烈情绪吧——她并不是用只言片语的大陆通用语,而是切换成了北方拉克语。接着她又大喊: 
「我,我是嘉依卡!我有记忆!我——」 
「但你明明就有记忆缺陷啊?」 
「那是……!」 
正牌嘉依卡,全都有记忆缺陷。 
记忆这种东西,并非绝对不变的真相,也没办法成为证据。如果有记忆缺陷的话,极有可能会被别人捏造出记忆来。蕾拉能够靠下药,恣意地操控其他人的意识到某种程度。对蕾拉而言,这世上再也没有比自身记忆更含混不明的东西了。 
但是……嘉依卡应该没办法接受这一点吧。 
一旦接受了,也就等于她是在否定自己的存在啊。 
「脖子上的伤,或……或许只是巧合而已!」 
「我懂你不想承认这一切的心情。」 
蕾拉——蕾拉也切换成了拉克语,平静地说道: 
「因为我以前也是这样。」 
「…………!」 
嘉依卡站在操着一口拉克语的蕾拉面前,瞠目结舌。 
「因为我比你早了一点『醒来』,所以通用语比较流畅。又或者,这是你的『角色设定』也说不定吶。」 
「……『角色设定』?」 
「排除掉银髮紫瞳这两点特徵之后,『嘉依卡』——全都分别具备着几个不同的特质。譬如,就像你具备着魔法的技能一样。」 
蕾拉这么说完之后,便从自己的棺材中拿出了一罐小瓶子。 
「而我呢,就是这个唷。调葯——虽然乱破师似乎是称之为研葯。」 
正确来说,蕾拉的特质其实是「体味」。 
她的体味——总是根据她的情绪高扬与否,以及身体的状况而改变,并发挥出媚葯般的效果,引诱四周的男人们发狂。她会被赋予调葯这个技能,也只不过是为了辅助她的这个特质罢了。 
「……把阿卡莉变成傀儡的,就是……」 
「是啊,就是这个葯。这是很微妙的调葯配方唷。可以把意识的活性——尤其是自主性——降低到恰恰好能够使用精神支配的魔法,而另一方面,却不会对记忆或基本技能造成影响。魔法师既能使用魔法,而拥有格斗技人,其技能也不会衰退。」 
蕾拉的舌头微微探出唇外——舔了一下。 
「看来我的特质,应该是被『设定』成『善用身为女人的武器』吧。所以呢,这个葯,反而算是媚葯之流吧。」 
操纵对手的情绪活动,令其兴奋或令其镇静。 
为了将「女人的武器」充分发挥到最大——故向对手或自己下药。 
「当然,不一定是性慾。也是有刺激保护欲、藉此操弄对方的方法。就像你一样。」 
「——!」 
「这有一半是我自己的猜测。」 
蕾拉先说了这句话之后,才又继续: 
「自称嘉依卡的存在,无论如何都需要有个保护者、援助者之类的人作陪。毕竟年轻女孩自己一个人把遗体收集齐全,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所以呢,『嘉依卡』都会透过某种形式,以获取某个人来保护、协助自己。」 
「怎——怎么可能……」 
「以你来说,就是那个乱破师吧。而我的话,就是蓝斯亚大人了。换言之,他们就是我们为达自己目的的道具唷。」 
「我…我对托鲁,才不是那样——」 
嘉依卡显然动摇了。 
那副模样——映在蕾拉的眼里,只觉得她可爱得很。什么都不知道的嘉依卡。少女和以前的自己一样,那副被绝望逼到绝处而烦闷不已的模样——在蕾拉的内心里,激起了角色倒换、近似自虐般的短暂喜悦。 
「当然,没有自觉是很正常的。『嘉依卡』会在无意间,透过自己的心情和身体来笼络自己的保护者。你会长成这副纤弱可爱的模样,当然也是因为这样子比较容易牵引男人们的心绪啊。」 
不论是心情、还是身体,全都是道具。 
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目的。 
「至于特质分配,则是为了保险起见。以免所有『嘉依卡』会因为同一个理由、同一个原因而全灭。很合理吧。合理得蠢毙了,而且——毫无人性。」 
「…………」 
听了蕾拉的话之后,嘉依卡茫然地呆站在原地。 
「你这些话——我才不相信呢。」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低吼般地说: 
「你刚刚说的,全都是骗人的吧。你随口编造个几句、令我陷入绝望之后、便打算夺走遗体,对吧?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为什么你在明白了这么多事情之后,却还要收集父亲大人的遗体呢?」 
嘉依卡一边用紫色瞳孔瞪视着蕾拉,一边问道: 
「你不是已经绝望了吗?」 
「……啊啊,你这个可爱的白色嘉依卡。」 
蕾拉暧昧地笑了。 
真是太可爱了——太可笑了。 
「你真的不明白,何谓真正的绝望吶。」 
「……咦?」 
「一旦真的绝望……」 
蕾拉以佣懒的口气对她说: 
「就什么都不剩啰。甚至对蛮不讲理的事情,也不再愤怒或反抗。」 
「……什么?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之所以收集遗体,单纯只是因为惯性。」 
蕾拉坦率地如此断言。 
是啊。她明明连名字都已经改掉了,那为什么还不停止收集「遗体」呢?——她为什么没有把棺材丢掉?其实这背后真的没有什么深奥的理由或意义。就只是因为她没有「必须停止」的明确理由罢了。 
「我单纯只是因为,没有别的事情可干啊。」 
「…………」 
嘉依卡哑口无言,目瞪口呆。 
「连去死我都觉得麻烦。而且,你想想看啊。『去死』是向不合理的命运,表达出自己的抗议及愤怒。反而证明了自己还没有完全绝望。人一旦真的绝望,便会对一切的一切,都再也无所谓了。」 
「无所谓的话……」 
嘉依卡加重语气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