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鲁·亚裘拉是名乱破师。
他在懂事前被人捡回到乱破师的村庄——亚裘拉村,在该村落被人养育长大。他喝的不是母乳,而是下了微量毒药的粥汤;给他的不是玩具,而是飞镖;在战场鞠躬尽瘁才是应有的本愿——他是一路接受这种教育的地道乱破师。
亚裘拉村里的大多数人,都有着跟他一样的成长背景。
虽然为了方便起见,採用了「家族」体制来作为构成村落的单位,但就算是亲子或兄弟姐妹,也不一定有血缘上的连繫。所谓的亚裘拉村,简言之,是为了生产乱破师这种「产品」,而集结成组织的工作坊。
不过……就算是在彻彻底底的乱破师培育组织亚裘拉村里,当然还是会出现未达一定水準的「不良品」——
大多数是身体能力上的不足……但在肉体层面上没什么问题,却在精神层面上抱有某种障碍,因而被判断为「不适任乱破师」者,其实也不在少数。
乱破师并非懂憬或崇敬的对象。
他们靠实力来招人畏惧,方有其存在价值。
是故——为了让〈亚裘拉战魔众〉之名,能继续在战场上被人心怀畏惧地谈论下去,那样的「不良品」之「出货日」往往会被暂缓或取消。最后他们不会站上战场,而是干着农活和杂事,结束自己的一生。
虽然关于他的最终判断迟迟未敲定——但托鲁·亚裘拉或许也是那种不适任者。
不知是幸或不幸,在他被盖上不适任的烙印前,战国时代便结束了,亚裘拉村也消失了——害怕掌权者们会前来镇压的村民们,早早鸟兽散了。
其他人现在在哪里做些什么,连托鲁也不晓得。出于同村者在战场上彼此兵戎相向的情形并不少见,因此……亚裘拉村的乱破师们,对村子的归属意识相当薄弱。
言归正传——
「可恶……!」
「咚!」拳头狠狠地打在墙壁上,发出声响。
不过,光是如此仍无法完全压抑住烦躁,他用力咬住了唇瓣,到快出血的地步。
「我……」
托鲁不适合当乱破师。
这句话,同村的人对他说过了好几次。
不适合的理由最为显着之处,即是他这样的个性。
喜怒哀乐的起伏相当激烈。他无法用意志力压制自己激动的情绪,尽露于外。根据不同情况,有时个人情绪会明显影响人的行动。在战场上,乱破师往往被轻蔑为走狗啊、虫子啊……等等骯髒龌龊的角色。他们总被要求得将自己的感情从思绪中切割出去,像某种机器般地运作。然而,托鲁无法彻底贯彻这点。
毕竟有一身优秀的身体能力……捨不得他这一点的人也不在少数。村里的人们犹豫着该不该在托鲁身上盖上「不适任」的烙印,就在这么犹豫着的期间,战国时代便结束了……托鲁失去了上战场的机会。
「——托鲁。」
焦躁不已的托鲁,其背后——传来了一道如钤铛般清脆的嗓音。
这声音发自站在房间墙边注视着他的娇小少女。
她那头华丽的金髮,有如黄金延展而成的丝线,鲜明晶莹地闪闪发亮;那白皙的肌肤宛若陶器,光滑无比;而她那对双眸,则像是宝石盈着鲜艳的赭红……这些特徵以绝妙的平衡配置在她的脸上。儘管外表可爱得直教人叹息,但她丝毫不予人半点脆弱印象,反倒像猫科动物一样——虽然小型,却肖似狩猎型的野兽,让人在其表情、动作的细微之处,可窥见到某种兇猛的气息。
她的姿貌,犹如一流的工艺大师所创造出来的人偶。
其因也包括这一点——她太过于完美,完美到看起来有种脱垢离尘的感觉。
少女的名字叫做芙蕾多妮卡。
她没有姓氏。有必要的话,虽然会报上「斯考达」这个姓——譬如登记报名武斗大会时——但她其实本来无姓也无名。至少以人类的感觉,并不会把「东之六四五」之类的称呼当作名字来叫。至于「芙蕾多妮卡」这个名字,也只不过是托鲁临时帮她取的化名罢了。
芙蕾多妮卡并非人类。
而是弃兽的一种——「弃兽」这生物,也被称作为「七种怪物」。
虽然她使用其种族特有的魔法,拟态成人类的模样,不过,本来其实是人称为「装铠龙」的存在。因装铠龙数量稀少,再加上它们原本就很少涉足人类社会,因此很少有人类知道它们的本来面目。
「你要怎么做?」
「…………」
托鲁没有回答。他答不出来。
虽然芙蕾多妮卡刚才并不在房内——但耳力极佳的她,就算在房外,应该也能一字不漏地听见托鲁他们的对话吧。
托鲁的主人……嘉依卡·托勒庞特,被「敌方」抓住了。
同时,作为她的随卮、随侍在她身侧的托鲁妹妹——阿卡莉·亚裘拉,以及同行的旅伴——妮娃·莱妲,似乎也被抓走了。
绑架的主谋犯,即是托鲁一行人现在所在的这个国家——哈尔特根公国的最高权力者,史帝芬·巴尔塔扎·哈尔特根公王。如代代传承下来的<飨宴王>三字所示,该公王亦是这国家定期举办武斗大会的主办人。
换句话说,他们的「敌方」即是这个哈尔特根公国本身。
而……实际动手掳走嘉依卡等人的,是哈尔特根公王的部下——辛·亚裘拉及<昴星团六连星众>的乱破师们。
如其姓氏所示,辛对托鲁而言,是相当于「哥哥」的存在,以乱破师一职而言,则算是托鲁的前辈。
辛……以嘉依卡等人为人质,要求托鲁交出「遗体」。
当初托鲁参加武斗大会,行将离开嘉依卡时……他为了以防万一,将嘉依卡收集至今的贾兹皇帝「遗体」,从她总是随身携带的棺材中取了出来。然后,他不仅把遗体藏匿起来,而且还加装了陷阱。若有人贸然对遗体出手,那么他事先準备好、装有强酸的瓶子就会裂开,「遗体」将会全数被烧溶。
他不晓得辛是否已经发现遗体的藏匿地点和陷阱的存在。但或许是为求切实吧——辛命令托鲁本人带着「遗体」去见他,用那些「遗体」来换回嘉依卡这几名人质。
交换期限只到武斗大会结束为止。
特地放宽了些许期限……是因为参赛者突然不见的话,会有人起疑。或是哈尔特根公王他们还有其他什么想法也说不定,但不管怎样,他们似乎打算让武斗大会如常地进行下去。
「就算与他交战,我也毫无胜算。」
托鲁以呻吟般的声音,如此承认说道。
辛·亚裘拉。
和托鲁不同——他是个「真真正正」十足够格的亚裘拉乱破师。
托鲁几乎在所有方面都敌不过辛。而辛曾有一段时间甚至是他的师事对象。不管是在身体层面还是精神层面上,凡托鲁能做的事,辛也能做到——而且辛还有丰富的经验积累,以及隶属于组织的优势。
「真难得呢。」
芙蕾多妮卡对他下了这般评论。
「……难得?」
「如果是打不赢的对手,那么就在打得赢的情况下战斗——这不是你一贯的作法吗?」
装铠龙的化身歪过头,对他这么问道。
视卑鄙为上策、以卑劣为理所当然的乱破师,确实没有「堂堂正正、平等对决」的想法。对手很强的话,就先教唆其他「沙包」去削弱对方的战力,让对方疲累懈怠,然后才上前挑战。让情况变成「对自己有利、对对方不利」之后再与之交战。若没有这种情况,就自己营造一个。
乱破师的战斗方式,正是如此。
然而——
「我就是想不出那种打得赢的情况啊。」
辛那一方在握有人质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具有压倒性的优势了。
而且,对上隶属于公王那方——隶属于组织、集团的辛,相对之下几乎等于一个人的托鲁,要营造出对自己有利的情况,根本就几近于不可能。虽然也有「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的方法,但他可不认为这对功夫到家的乱破师——辛,能起到什么效用。乱破师若有意为之,那么他们可以为达目的,而不惜炸死自己……若有其必要,可以对自己完全「狠下杀手」。面对这种敌手,想从精神面来进行攻击,就有如妄想斩风、斩水一样。
「对方跟我一样都是乱破师,而且是形同我师傅般的人。我想得到的事情,他大致也想得到;我做得到的事情,他也做得到。」
基本条件若相同,那么不够格的,根本没道理能打赢够格的那一方。
「那……」
芙蕾多妮卡眨了眨眼睛——乾脆地说:
「我想就只能把遗体交出去了?」
没错。
就现况而言——托鲁找不出其他的选择。
然而……
「……交出去之后,也无法保证嘉依卡她们回得来。」
视卑鄙无情为理所当然的乱破师,其口头承诺的可信度,比病人的梦呓还不如。
再说了,公王那边会要求「遗体」,正是因为他们那边也有「嘉依卡」。而「嘉依卡」彼此之间,是寻找遗体、相互争夺的敌对关係。
那么,在「遗体」到手后,痛下杀手,以绝后患,反而更乾脆省事。这么做,至少可以断了后顾之忧,不用怕遗体会再被夺回去——若站在「嘉依卡」的立场,托鲁会做如此考量。
「嗯——……」
芙蕾多妮卡——彷彿花了好一段时间思量了些什么。
「那个,因为我不是人类,所以我不太懂那些细节吶。」
「……什么?」
「多明妮卡那时候也是这样。」
芙蕾多妮卡像是在回忆着什么事,一边望着天空,一边说道:
「对托鲁而言,最重要的人事物是什么?」
芙蕾多妮卡原本的主人多明妮卡,「为了守护妹妹和斯考达家」而选择了成为龙骑士,建下功勛之后才返回家中。但那时候,她妹妹已经死亡了——她无比懊悔「为何没能伴在妹妹身旁」,就这样子缠绵病榻,郁郁而终。
「虽然我本身并不认为多明妮卡有做错什么啦。不过啊,就如她本人所说的,若要说她有做错什么,我觉得应该是在于她把『守护妹妹』和『守护斯考达家』这两件事情想在一块儿,未能分出优先顺序。」
「那是——」
反驳的话语不知为何马上就脱口而出。
但试着想想,就会发现芙蕾多妮卡所说的话是正确的。
多明妮卡若视妹妹——若视她的性命为第一优先,那么她或许就不会成为龙骑士,而是留下来和妹妹一起生活,至少能守在妹妹的身边。最糟的情况或许会是变卖双亲所遗留下来的宅邸,让出领地给别人,但就算如此,她们原本说不定——起码可以姐妹两人一起生活下去。
那么,托鲁的情况又是如何呢?
「最重要的,当然是——嘉依卡的……」
「实现嘉依卡的愿望,才是托鲁最重要的事?」
「没错。」
托鲁立即这么答道。
至今为止曾被问过了数次,他也都是如此回答。
他的这份心情并无虚假,对于达成该事,也毫无一丁点儿的踌躇。
然而——
「就算嘉依卡死掉了,那也依然是件有意义的事吗?」
「什么……?」
「换句话说,若是为了达成嘉依卡的目的,那么就算嘉依卡死了,是不是也没关係呢?我说的是『捨弃嘉依卡的性命,以达成嘉依卡的目的』这个想法。」
芙蕾多妮卡说出了教人意想不到的话来。
这或许就是「个体」意识薄弱的装铠龙所特有的思考逻辑吧。
提出目标的主体要是消失了——那目标是否仍会继续维持下去?
「虽然正常来说是行不通啦,但以嘉依卡的情况而言,达成目标这件事,应该可以由你来代为执行吧?」
「你这话……」
心、技、体——悉数皆为道具。
为达目的而不惜捨弃自己性命者,方为乱破师。
正因为托鲁至今被灌输了这种想法,所以他才反而未曾思及过这一点。亦即——「若是为了达成嘉依卡的目的,那么可以对嘉依卡见死不救吗?」这一点。
「嘉依卡……」
就算交出了「遗体」,也无法保证嘉依卡等人能够安然归来。
即便将嘉依卡的性命——以及阿卡莉、妮娃的性命列为最优先考量,他也没有足以确实保住她们性命的方法。
那么,要将「收集遗体」一事视为最优先吗?
若是后者,便是要对嘉依卡等人见死不救,由托鲁去收集「遗体」。然后,托鲁既继承了她的「遗志」——无论过程如何,只要最终托鲁有将所有「遗体」弄到手,那么目的即等同于完成了。
但是——这样真的好吗?
嘉依卡似乎是为了弔唁贾兹皇帝的遗体而行动。然而,弔唁已死之人,乃生者之特权、职责——如此一来,托鲁就算在嘉依卡死后继承了她的遗志,那又有什么意义呢?
要选生命?还是目的?
话说回来,托鲁有选择决定的权利吗?
「我真的——」
不适合当乱破师。
托鲁再次真切地体会到这点。
够格的乱破师,不会婆婆妈妈地为这种事情烦恼。
辛若站在托鲁的立场,大概很快就会得出结论——他恐怕会对嘉依卡等人见死下救。因为在战国之世,个人的性命可以为大义而抛之不顾。而且,目的和行为有无意义,并非乱破师所要思考的事情。
若能果断切割的话,他一定会轻鬆许多吧?
然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