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紧退下吧,有形无形们。吾自此刻起,要讨伐『神』了。」
……
将时间稍微倒回至〈禁忌皇帝〉阿图尔.贾兹说出「诛神」宣言之前。
地点是格兰森城的中段楼层——其中一隅。
在那儿,有人正被迫交换一个血淋淋的契约。
……
全身在急速冷却。
是因为血液正在流逝的关係吧。他根本无暇阻止,只感觉到生命从他那处被撕咬开来的咽喉汩汩流了出去。
可视範围越变越窄,声响离他越来越远。整个世界彷彿只剩下他自己所能触及到的範围。
——如此论异的感觉。
他现在就快要成为无生命的物体了。
唯独这点,他一清二楚。
「……芙蕾……多妮卡……」
他出声呼唤骤然逞凶之人的名字。
她跨坐在倒于地板上的托鲁身上,用那双血红色的瞳孔俯视着他。
金色长髮,天真烂漫的少女模样。
但这模样对她而言,只不过是好几种拟态的其中一种罢了。人称其为装铠龙。若用她的说法,就连那副任谁都不会想到是一只龙的模样,也只是因为「我觉得人类就是这个样子啊」,所以才採取那种姿态,仅此而已。
芙蕾多妮卡现在的脸,下半部沾满了托鲁的鲜血,形成一副残忍暴戾的模样。
简直就是啃食猎物的无情野兽。正因为她硬要拟态成人类的样貌——可爱的少女模样,所以这情景看起来更加弔诡了。
然而,另一方面——
「托鲁。」
芙蕾多妮卡用双手捧住托鲁的脸颊,轻轻地把自己的脸挪近至他的双唇。
简直就像是在索吻一样。
「和我缔结契约吧?」
「……」
「吃我吧。不管吃哪儿都行哟?」
如此说道的她,语气里——甚至有种淫猥之意。
装铠龙的「契约」,乃藉由吞食彼此的肉体到自己的五臓六腑,于焉成立。
把吃下去的东西化作自己的血与肉,藉此融为一体——透过这个行为,将彼此认作是自己的一部分。如此一来,缔约者便能随心所欲地使用装铠龙的魔法了。
从某种意义上而言,这也等于是「不再是人类了」。
当然——用普通人类的感觉认知来看的话,吞吃彼此确实是毛骨悚然的行为。但芙蕾多妮卡身为装铠龙,从其立场来看,应该会有不太一样的感觉吧。她要求缔结契约时的语气,丝毫没有半点威逼的气势——口吻轻快得彷彿是在邀对方去散歩,或是稍微做点什么小事。
「………」
托鲁不发一语。
也没有半点想要张口咬住芙蕾多妮卡的样子。就连她尝试着把指尖硬塞进托鲁的唇间,他也不愿意动一下下颚。
芙蕾多妮卡偏头凝望着他。
「不缔结契约的话,你会死掉哟?」
「……或许吧。」
托鲁一边口喷血泡,一边如此回应。
「你应该不想死吧?」
「……确实吶。」
「那又为什么?」
再这样下去的话,托鲁肯定会死。
明明已经无暇进行这样子的对话了——以常理来想的话。
芙蕾多妮卡或许也是为了要推一把态度老是暧昧不定的托鲁,所以才做出了如此强硬的举动吧。但对她而言,托鲁要是在此死掉,那可就本末倒置了。
然而——
「你……至今都……听进去了些……什么啊?」
连死相都已经开始显露的托鲁,脸上浮现出充满讥诮的笑意,然后说道:
「我是……凭自己所愿……依自己的……决断……决定要遵照这样……活下去的……并不是因为是……乱破师……并不是因为……谁说了些……什么……」
「……」
芙蕾多妮卡眨着双眼。
托鲁一边用舌头与双唇的颤动,勉勉强强地编织成声音,一边继续说道:
「别人赋予的……存在意义……要是依赖着……那种东西……的话……会看不见……自己真正……想要做的事情……和真正该做的事情……」
身在此世的意义。活着的理由。
他想要这些。
毫无意义地出生、毫无理由地死去——他不要这样。
无论如何,他都不能容许这样子的事情发生。
这副身体、这份喜悦、这股怒意、这道哀愁,究竟为何?
若这些全都只是毫无意义、毫无用处、偶然之下的产物的话,那倒不如当个什么都不会思考的花草还比较好。当个只是身在该处,随着季节变换而消逝的纯粹「现象」就好了。
但是,疑惑一旦冒出,就怎样都抛却不了。
心中所怀的怒意、哀愁,并不会消逝。
世界若如此残酷,那改变这个世界就行了。
改变世界这件事即是自己存在的意义——托鲁藉由自认这点活到了现在。
然而
「……打从一开始……就没有什么意义啦。」
托鲁喘着说道:
「才没有……什么目的……或存在意义咧……所以……早知道……靠自己决定就好了自己的理想状态……靠自己决定……就好……」
毫无意义的咒骂,其实与自由的祝福并无二致吧。
所以,靠自己决定全部。
这样才是「活着」的行为。
这样才是「存活至今」的意义。
如此一来——
「嘉依卡……在初次相遇时……说了……」
「——咦?」
「她说:『再度找到就行了。』……」
没有「为时已晚」这种事。
只要有心,人们的眼前都会有无数的选项绵延横亘。虽然不晓得那些选项是通往幸福,还是通往不幸,总之直到迎来「死亡」这个终点以前,人们对自己的人生,总是一直不停地握有选择权。
倘若失去了目标,那重新再找就行了。
纵使最后没能找到目标,也还是可以为了寻找而行动。也可以将「寻找目标」当作自己的
目的。只是在原地裹足不前,等待不知何时会降临的死亡——人们还是有着除此以外的选项。
因此——
「结果……儘管她……告诉了我……答案……我至今……」
「你想救嘉依卡,对吧?」
芙蕾多妮卡抢过他的话头接着问。
她的声音听起来似乎透露着些许焦躁,这是托鲁的错觉吗?
「当然……但是……」
托鲁若有所思地对她一笑。
装铠龙的化身正从上方俯视着自己。她的身影看起来有点模糊,是因为连瞳孔对焦都已变得相当困难了吗?托鲁已经没剩多少时间了。
然而——
「……因此……被强迫去做某事……抛弃自己的意志……这种事我绝不干」
直到迎接死亡的那一刻为止,都要以自己的意志去抉择。
这才是——
「……」
芙蕾多妮卡睁圆双眼,注视着托鲁。
她拥有着跟人类不同的感性和价值观,极少摆出这种吃惊的表情。
连装铠龙也不得不为托鲁所抱持的觉悟吃惊吗?抑或者,她与托鲁等人一起度过了很长的时间,结果受到人类的感性和价值观所影响了吗?
「你要为此而死吗?」
「……」
「为了贯彻自己的意志?」
「……」
托鲁没有回答。
为信义而殉身。老实说……这并非多么新奇的想法。在战国时代里,有无数的人们为了遵从自己的信义而死。这也可说是用来反抗「死」这件绝对毫无意义之事的唯一方法。
「啊啊,够了……!」
芙蕾多妮卡摇了摇头,然后把手臂缠绕上托鲁的脖子。
「是我不对啦!没有先确认托鲁的想法,是我的不对啦!拜託你了,不要再这样子了啦!」
如是说道的芙蕾多妮卡,想赶快先为托鲁治疗她所弄出来的伤口,打算张口咬住托鲁的肩膀。
然而——
「托鲁……?」
托鲁软弱无力地举起手,制止了她。
「你是……」
托鲁用嘶哑的声音问道:
「.….为了什么…而活……着……?」
「不管我是为了什么活,应该都无所谓吧?」
「有所谓……完全有所谓啊。」
唯独这句,托鲁讲得特别清晰。
「你还是多明妮卡的骑龙吗……?」
「——咦?」
「你明明是什么都变得了的生物……?却在多明妮卡丢下你先走一歩之后……不知该如何是好……甚至连不知所措时的……生存目的……都还要依赖着人类……你还是这样子的生物吗……?应该不是吧……?」
这个世界不理会他的意志而逕自转动着。他想对这般残酷的世界提出异议。
为何而生,为何而活?
就这样子在什么都不明不白的情况下结束——他不管怎样都无法忍受。
不管是自己,还是别人……
都可以用自己的意志来决定事情,并为该事殉身。
他想要这样子的世界。
所以——对于即将利用的对象,托鲁也如是要求。
自己思考,自己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