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台上的男人——平和岛源一郎。
这位既是我的外公,同时身兼平和岛财团首领的伟大人物,演说时向来不使用麦克风。他说话原本就很大声,而且中气十足,更重要的原因是他这个人光是站着,存在感就会异常强烈,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到他身上。
因为他无须透过扩音器和麦克风主张自己的存在,便能够大声宣扬平和岛源一郎堂堂在此。
「虽然我可以说明一下成为理事长的经过,但应该不需要吧?」
所有学生都闹烘烘地交头接耳,外公则是从容不迫地表示:
「我不晓得你们之中有几个人认得我。我虽然相貌平凡,但还称得上是一名够格的老头子,所拥有的金钱和权力都足以令人讚歎。对我来说,以现金买下一间学校法人都没有任何难度,成为一校的理事长就更简单了。」
平和岛财团是全球屈指可数的企业集团,该财团之主平和岛源一郎却极少公开露面,这一方面自然是财团对媒体拥有莫大的影响力,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外公虽然将财团牢牢掌控在手里,却能巧妙分权给相关人等的关係。
——走在路上不会引人注意的是二流角色,会引人注意并造成骚动的则是三流。
据说外公常将这句话挂在嘴上。
具体来说,自诩为一流人物的外公要是走在路上,一定会引人注目,但似乎没有人因此对外公採取什么动作。既没有人会在某推文工具上散布他此刻的所在位置,也不曾被谁拍了照,卖给八卦杂誌登上版面。我很清楚那种感觉,因为我家外公真的具有一股气势,让人不敢随意冒犯亵渎。
「话说回来,这所学校很不错。」
外公摩娑着他剃得光滑溜溜的下巴说:
「这里称不上什么家喻户晓的名校,但校内设备倶全,学生们的仪容整齐,校园内也保持得很清洁。更重要的,是无处不透露着一股蓬勃朝气。嗯,很好,实在很好。」
无论是谁,都不排斥被称讚的感觉。
更何况,今天称讚他们的是平和岛源一郎这种任何人都看得出他并非等閑之辈的老先生。这名特立独行的男人在不久前宣布「从今天起,我就是你们的老大」,导致学生们一时无法适从。但此时此刻,我能切身体会到,大家的迷惑正逐渐在消失。
「附带一提,我们家也有两个孙子在这里就读。」
他看了站在自己身后的鸠子一眼,接着将视线定在隐没在学生之间的我身上。
「光是看我孙子们的表情就知道,这里真的是间好学校。他们的表情变得不同了,就像是加了微辣的辛香料一样,变得紧实带劲。很明显,这是因为他们的身边有好同伴、好师长的关係。真的很感谢大家!我以一个外公的身分向大家道谢。」
说完,外公在讲台上行了一礼。
会在这种场合向学生们低头的学园主事者应该很稀有吧。更何况,眼前的这位人物其实是名国际VIP,各国元首甚至会联袂前来拜访。这样的反差有多么剧烈,想必不难想像。而且在这时间点,外公在心理层面上佔据优势已经是个不争的事实。因为甚至连他的孙子——也就是我,在这一连串的奇袭下都不自觉慌了阵脚。学生们自然当场落入他的算计,连老师们也不得不被平和岛源一郎玩弄于股掌之间。
「大家主……」
鸠子冷冷地补上一句:
「我认为前言过长也是上了年纪的证据之一,是不是请您差不多该进入正题了?」
「啊,失敬失敬。」
外公拍了一下他的额头后说:
「她说得对。年轻人听老爷爷废话这么久,也觉得很无聊吧?哎呀,真是不想变老扣啊。想当年,我跟你们差不多年轻时——」
「过去的故事以后再有机会再说,请进入正题。」
「哎呀哎呀,真是抱歉,差点又閑扯一大堆了!唉,看来我也快要变老年痴呆了,哇哈哈!」
外公豪爽地笑着。
学生之间也此起彼落地出现笑声。对大家来说,鸠子是个感觉比较亲近的人,看见她和外公之间的唱双簧,大家都不由自主地笑出来,紧绷的肩膀也自然鬆开。大家原本就因为突然发生的异外状况紧张不已,想藉由这样的发展放鬆一下也是人之常情。
不过我很清楚。
很清楚越是这种大家都鬆懈的时刻,情况就越是岌岌可危。更何况,大家今天面对的是平和岛源一郎。
「——好了,我这个理事长就来进行我的第一项工作吧。」
外公等到学生之间的骚动声平息后,开口说了这么一句话。
不出我所料,他扔下了一颗谁也想像不到的炸弹,而且平和岛源一郎在扔下这颗炸弹时,还带着一副乐不可支、纯真无邪的笑容,完全感觉不到他有任何犹豫。
「我决定择日解散学校法人私立莺谷学园,请你们大家先做好心理準备。」
*
「……喂,现在到底是怎么样啊?」
全校集合结束后,我们回到二年A班的教室。
最先开口质问我的是我的朋友鸭川太一。
「解散是什么意思?是以后不会再有这间学校的意思?哪有人会突然下这种决定啊?怎么这么乱来!」
「…………」
「而且那位大叔——不,是老头子。不管啦,总之就是那个混帐家伙,竟然大放厥词后当场闪人,不给任何解释和辩解。校园内没有因此爆发恐慌也真是有够神奇。看样子,老师他们事前也都没接到通知。」
「…………」
「话说回来,隼人,你看起来似乎事前也不知情,所以我现在这样逼问你,也就没什么意义了……」
太一哂舌一声,搔搔他的头。
看他的样子,别说是接受现实,就连要掌握现状似乎都很困难。虽然他的神经不负他的名字,相当粗线条(注:日文的「太」这个字,有粗的意思)。不过今天的事情如此严重,似乎让他无法再平静下去。
不,太一已经算是特别能跟上状况的人了。
我这么说的证据,在于其他同学们此刻都没跑来干涉我,只能感到不安、疑惑,默默等待事情的下一步发展。但我倒是很感激他们没有歇斯底里地冲过来质问我啦。这难道算是我身为一个学生会会长,多少还有点人望吗?
相对的,姑且不论内容为何,像太一会这样跑来我这边讲话,就是他对现况的认知比其他众人更进一步的证据。因为他肯在这个时间点跑来与我沟通一番,对我来说很难能可贵。
「常理来说……」
我儘可能理清头绪后,开口表示。
虽然我是直到最近才翻身上来,但好歹也是个学生会会长。不论是正式还是非正式场合,对于这样的状况,我理当发表一些意见。
「我们学校的学生家长应该不会坐视不理吧?况且,这种做法在法律层面上也有争议。如果今天是一家亏损的企业破产就算了,我们这里可是学校喔。不管他做这个决策是基于个人想法还是财政上的问题,学校也不是他能凭一己之意,要关就关的吧?」
「是啊。」
太一点点头后回应:
「就我所知,一间乡下的学校就算要废校,也要花上以年为单位的时间。即便有人提出废校案,光是要向地方政府与家长说明,就至少也需要几个月的时间。不,与其说是需要,应该是must,必须。」
「是啊,不管是寻找接纳学生的地方,还是为即将失去工作的教职员提供保障,都没有那么容易。『择日解散学校』的决策根本就不切实际。不仅在道义上说不过去,法律层面上应该也完全不会被允许。」
「没错,正常来说,这简直是春秋大梦。」
「嗯,『正来』来说的话。」
说完后,我们互相对视。
看我朋友的表情,我们两人的意见似乎一致。
「隼人,我说啊……」
「嗯。」
「毕竟我是第一次见到平和岛源一郎本人……」
「嗯,是啊。」
「所以你对平和岛源一郎的了解,理所当然在我之上。你以前说过,你们家和平和岛家关係很淡薄。可是你也说过,你现在正努力成为财团的继承人。」
「嗯,没有错。」
「所以,我想跟你确认一下。」
太一搔搔头。
那动作让我觉得,他明显已经猜到接下来问题的答案。
「……那位大叔算『正常』吗?」
「不,甚至可以说是完全相反。」
我摇摇头说:
「不过,那个人不会在这种事情上开玩笑,嗯……应该说,即使是多么愚蠢的玩笑话,他都会极度认真地执行。实际上,我外公过去曾经和人开玩笑说『要成为世界第一』,结果真的认真实现了当初的承诺。」
照理说,撤校一事令人匪夷所思。
但对平和岛源一郎而言,却是有可能实现并发生。
总之,结论便是上述的这番话。而且在被他们抢得先机的状况下,我此刻的被动局面已成定数——
「看你现在的表情,好像不是很能认同这件事。」
太一咧嘴大笑:
「不,应该说你的表情一直都很错愕。只是这样我就暂且放心了,因为我现在的心情跟你一模一样。」
「太一……」
「不只是我喔,其他人应该都有相同想法吧。」
说着,他扫视周遭的同学一圈。
并明显提高他说话的音量:
「这件事是谁提议,藏有什么背景等我一概不知道。只不过,我也不是个太乖巧的人,没办法在被这样高姿态地提出无理要求后,还要乖乖地听话照做。好歹要让我念个一句,否则咽不下这口气。要是真办得到,我很想揍他一拳或做些什么,让他惊诧不已。隼人,我没说错吧?」
「嗯,我很了解那种感觉。」
「就是这样,我下定决心了,我今后要走抵制理事长的路线。话说回来,我不过是一介学生,就算下定这样的决心,也起不了什么作用吧。」
不,没有那回事。
他一马当先地走在众人前面,这件事本身就充满价值了——至少对现在的我而言。因为太一这样旗帜鲜明的表态,对我的立场是很大的救赎。更何况,当前的局面下,一个搞不好,我就得为我家外公搞出来的问题负上全责,替他擦屁股收拾残局。
「隼人,你是学生会会长,所以接下来这阵子应该会有很多事要忙。但你要记得,有什么需要,我都会挺你。」
「谢谢,我就不客气地收下你这句话了,我想应该不久后就会找你帮忙。」
「好啊,儘管放马过来。」
我们俩彼此伸出拳头,轻轻地撞击在一起。
人真的不能没有益友。
「话说回来,你打算怎么做?先静观其变吗?」
「是啊,目前好像也只能这样了。」
以我个人而言,不会积极进行尝试来找出一条活路,而是会锁定目标,在关键时刻一举投下所有的能量。目前这样的情况,我是可以主动出击,但我想儘可能地获取一些时间。况且依我的推测,就算我什么事都不做,他们一定也会採取某些行动——
「平和岛同学,平和岛同学在~吗?」
一道悠閑的声音响起,整间教室的大家全都望了过去。
只见我们的班导师千寻老师,大惊小怪地跑了过来。
「平和岛同学!有件很重要的事情!」
「嗯,老师,是什么事?」
「理事长找你,他要我马上把你带到理事长办公室。」
「这样啊,好的。」
这件事倒也不算太重要,甚至可以说,如果外公那边完全没有联络,我也会主动前去拜访。毕竟外公先前没有当场把我找去这件事本身就很不可思议了。还是他出于亲情,想定我会慌了阵脚,刻意留一点时间给我吗?
……不,应该不是。依我外公的个性来判断,想像孙子狼狈不堪的模样,应该是他的乐趣。毕竟他的个性算是超S……这一点可从他将鸠子培养成那样得证。
「呜呜呜,平和岛同学~~」
我要站起来时,老师伸手抓住我的手臂:
「这间学校真的会被撤掉吗?」
「嗯……按目前的发展来看,真的会被撤掉吧。」
「是要废……废校吗?所有的一切都要结束了?老师会被开除吗?以后就拿不到薪水了吗?」
「呃,不会啦。老师,你不要露出那种世界末日的表情嘛。」
「可是对老师来讲,这就等同于世界末日啊~」
老师一副马上要嚎啕大哭的模样。
「老师要是领不到薪水,会很伤脑筋啊。我现在有欠缴房租,要是再让房东等不到钱,事情会变得很严重。所以突然发生这种状况,老师是深深感到忧心。啊,当然我也很担心我们学校,以及所有学生的去留。」
「你最后补充的一小段感觉好做作……但我不介意啦,反正千寻老师就是这样……
话说回来,我从以前就觉得,老师你好像吃过不少苦耶。」
「一点也没错。而且老师我又长这副模样,所以之前都没有学校愿意僱用我,是本校的校长好心将我收留下来……」
「咦,是这样啊?」
我第一次听到这件事。
而且这故事有点感人呢。
关于我们学校的校长,我向来都只有听到一些小道消息,想不到他出乎意料有识人的眼光呢。倒是,校长平常完全不露面耶。不只如此,在我家外公担任理事长一职前,我也没见过学校的理事长,这或许算是我们学校的校风之一吧。
「老师,我问你喔……」
「嗯,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