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大人,我该出发了。】
语毕,女儿恭敬地鞠躬敬了个礼。母亲脸上轻轻泛起微笑,又随即染上一丝愁容。
【……我还是觉得很不安呢。阿缇尔,你真的没问题吗?】
听见母亲这么说,阿缇尔不服气地噘起了嘴。
【请放心,这项任务……我有必须完成这份使命的责任。】
【你说的对,这件事确实只有你办得到。】
可是我担心的不是这个,她摇了摇头,俯视微微偏头的女儿。
【这是你第一次到城里,我担心你会不会受坏男人所骗。】
【母亲大人~~】
阿缇尔无力地垂下双肩,银色双眸半眯。
【请您相信我,我不至于如此愚蠢。】
【……这般缺乏自觉,实在让我难以放心啊。】
她轻吟一声,望向耸肩的女儿。
——女儿的确聪明过人,但从没见过世面,个性又老实,唯恐会被开拓边境镇上的恶棍当成绝佳的猎物,毕竟她是那么可爱的一个女孩子。
思考到最后,主观的认定左右了她的思绪,令她忐忑不安。阿缇尔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母亲大人和平常很不一样呢,女儿已经多年没见过您表现出不安了。】
【哎呀,你这是在嫌我麻烦吗?母亲担心女儿的安危,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啊。】
【我没有嫌您麻烦。感谢您,母亲大人。】
母亲闹脾气似地撇过头,女儿笑着说道。
这幅景象听来像是一对关係亲密的母女在对话。
然而看在旁人眼里,应该会以为自己眼花了吧?
因为这对母女对话的地方是吹着狂风暴雪的雪原。
【不过母亲大人,这是……必须由我完成的使命。】
阿缇尔毅然决然宣称。她的脖子上系着一条茜色领巾,一身只能勉强称之为衣服、和抹布差不多的白衣,腰间没有绑上皮带或金属扣环,只是简单地系了条带子,看上去完全没有保暖功能……在这冰天雪地中,她不曾变过脸色。两人极其自然地站在暴风雪中,彷佛是待在暖炉前聊天一般。
而且,这幅景象的奇异之处不仅如此。
【……说得也是,既然你这么说,必定是这样没错。】
她们使用的话言——不对,那应该称不上是「语言」。
她们的语声响遍附近一带,划破白茫风雪,听起来一点也不像人话,倒像是野兽震动喉头所发出的长而高亢的咆哮。
奇异的光景,奇特的语言,若是要问眼前这幅景象最怪异之处为何——答案恐怕是俯视女儿,脸上浮现苦笑的她自己。
【你誓必要完成使命,危险同时也能引导你朝目标前进。】
【我以来自雪峰诺格,守护星辰的茜鳞身分发誓,必定不负使命。】
阿缇尔的语气恢複严谨,神情严肃,看上去不再是个与母亲谈笑的女儿,而是心意坚决的猎人。
【我要出发了。】
【你务必要完成使命,阿缇尔·爱黎亚·诺尔甘迪亚,我可爱的女儿。】
咆哮般交谈过后,阿缇尔紧按住茜色领巾以免被狂风吹走,不到一眨眼的工夫便消失在暴风雪另一头。
她目送女儿离去,直至在风雪中翻飞的黑髮消失蹤影。接着,她以几乎可以吹散风雪的气势叹了一大口气。
【我还是觉得很不安呢……】
可以的话,她也想陪女儿一起去,都怪这副身体碍事。
她不住低声诅咒自己无法出现在人类面前的尖牙锐爪、纤长的脖子、澄澈如水晶的角、覆盖银白麟片的尾巴、以皮膜张起的巨大羽翼。
威风凛凛的银白巨龙——雪龙诺尔甘迪亚那足以阻断河流的庞大身躯横躺在雪原上,在暴风雪中沉重叹息。
◆□□◆
一年半,以天数来算约五百五十天。
这段时间是长是短,每个人各有不同见解。班·佛雷特兰德认为,做为在同一个地方工作的期间,一年半实在是极为漫长。
「……所以你就在镇上逃了一整晚吗?」
「事情才没这么简单。」
班瘫软地把下巴抵在木製吧台上,仰望着眼前擦拭玻璃杯的女子,碰也没碰自己点的莱姆酒。
「我直到刚才都还和高丽菜心一起躲在垃圾桶里,屏着气息不敢吭声。她要是事先告诉我她们是姊妹,我也不会出手啦。」
「难怪我觉得有一股臭味……啊啊,你身上还沾着菜屑呢,真是的。」
垃圾的恶臭让女子捏紧了鼻子,不过她还是放下了手边没擦完的玻璃杯,帮一脸可怜兮兮的男子挥去头上的红萝蔔皮。
「你也该收手了吧?别再做这种违法生意了。」
「加洛莉亚,弥这种想法就叫做偏见造成误解。」
「哎呀,是吗?」
她——加洛莉亚·艾尔芭朝缓缓起身的班露出促狭的笑颜,一头髮色与班相同,但发质更加柔细的金髮在肩头摇曳轻晃。
班随手理了一下皱巴巴的外套,用力地挥动双手。
「我做的可是正规生意,至少在开拓边境这儿,可没有一条法律规定和女孩子来往会开罚。」
见到他演戏般的夸张动作,加洛莉亚忍不住咯咯大笑。
「你这次又扯了什么谎话骗女孩子啊?」
「……我是个为了维持家里生计离乡背井工作赚钱,其实心愿是成为画家的工人。」
被这么一问,班忽然泄了气地别过头。
将玻璃杯放回架上后,加洛莉亚一脸错愕地把手擦在腰间。也许因为她穿的是牛仔裤和棉质衬衫,一身休閑打扮,非常适合做出这类粗率的举动。
「这么随便的谎话,不会有辱你『唬烂班』的名声吗?」
「一点也不会,人生愈艰辛,愈容易相信这种谎言。」
班不以为意地说着,拿起了酒杯。
其实他既不是离乡工人,志愿当然也不是画家。
他赚钱不是靠自己的双手双脚打拚,俊帅外貌和三寸不烂之舌才是他的生财道具。
「不管你怎么狡辩,只有恶棍才会把诈欺称为生意。」
「诈欺这个词实在太难听了嘛!你听好了,这个世界上充满了追求浪漫的女性,以及为了三餐温饱埋头工作,根本没空作梦的现实人生;而我,本大爷则是跳脱现实,提供这些女人实现梦想的机会。」
虽然只能实现一根火柴般的短短瞬间啦。说完,他粲然一笑。如簧之舌解释得十分动听,不过那些话确实也不能完全归类为谎言。
简单来说,班·佛雷特兰德做的是这样的工作——
先是配合对方的喜好谎称自己的身世,接近锁定为「客人」的女性。在维持亲密关係的期间,由对方包养,一旦见苗颠不对,马上留下一封信,便如梦醒般消失。
他过着与其说是诈欺,其实更接近情夫或小白脸的生活,但这些称呼方式尚未完全渗透入这远离中央的边疆小镇……这就暂且按下不表了。
「不开玩笑了,我认真建议你趁早洗心革面,否则你迟早会被镇上的女孩子们送上绞刑台的,何况总是会有别间店里的女孩子到这里来。」
加洛莉亚耸了耸肩回应他的笑容,从吧台里环顾店内。他漫不经心地依循她的视线,跟着转过了头。
酒馆『迷途之人』相当宽敞,现在店内除了他们两人外没有别人。
「……你仔细想想吧。倒是我现在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加洛莉亚的唇边泛起妖艳的微笑,出其不意地眯细了眼。她把双肘支在吧台上,微微动着手指,要班把脸凑近。
「听清楚了,我有份工作要交给你。」
「哪来这么失礼的家伙,居然打扰我们谈情说爱。」
「现在不是说笑的时候,认真听我说。」
班轻叹一声,加洛莉亚把他的耳朵扯近唇边,快速地悄声说着:
「今晚在宅邸有场派对,你只需要打扮得性感迷人地出席,陪夫人一晚就行了。如何,你要接吗?」
「好。好是好,加洛莉亚,你拉得有点太用力了,这么说虽然很对不起,可是我的耳朵都被你拉疼了。」
他连珠炮似地低声抗议,加洛莉亚咧嘴一笑,总算放开他的耳朵。
「这样才对嘛。委託人是耶尔涅斯特·巴尔波尼。他似乎是希望你可以在他和情妇乱搞的时候,引开那个兇悍夫人的注意力。」
「……我说这话或许不太恰当,但这委託人未免太逊了点。」
「听说他是入赘豪门的女婿,总得顾虑一下外界观感。」
加洛莉亚盘起双臂,一点也不在意班呻吟着压住耳朵,眼眶泛泪的模样。
酒馆中聚集了各式各样的人。
其中不乏刚下工的工人,也有像班这种小混混,或是横越边境的旅人。当然,里头有不少见不得光的家伙,酒馆也扮演从中介绍这些人非法工作的重要角色,可是……
「……我想做的是更轰轰烈烈的工作……我不奢求在历史上留名,不过至少要闹上新闻版面。」
「别说梦话了,这可是目前收入最好的一个工作呢。」
「我知道,加洛莉亚,谢谢你。」
女子气呼呼地噘起嘴,班则是灵巧地眨了一下眼。
「只有展开一段新的恋情才能忘记旧爱了……况且我部快穷死了。」
他苦着一张脸从口袋里掏出铜板,放在吧台上,从高脚椅上站起。加洛莉亚俐落地收下他所剩无几的财产,唇角轻扬。
「派对预计九点开始,你待会儿再来一趟,我会把邀请函给你。」
「好……啊,还有一件事。拜託借我浴室沖澡,我和克菠瑞丝约好要共进午餐,午餐后,我还得和夏洛莉跟丽塔约会。」
「你真是不知道反省为何物。」
班因为垃圾附着在上衣的恶臭板起了脸,加洛莉亚叹了口气,朝店内努了努下巴。
◆□□◆
位于大陆一角的伊涅尔艾格雷斯州国宣告独立建国至今百余年,这百年的历史可谓是一部开拓发展史。
『登记为先驱者之个人与团体依对州国贡献程度,可享有半自治权与开垦土地之所有权。』
建国初期因议会考虑到资金周转不易,期望这样的做法可以「为国土开拓带来一定程度的帮助」,便于夕历三年制定并施行州国法第一条……成效意外地惊人。
有人建起了进行交易的中枢城镇。
有人发现了足以作为全国穀仓的肥沃土地。
也有人以单纯的方式挖掘到了巨大金矿。
只要一把锄头就能在开拓边境取得成功——边境散发出难以抗拒的魅力,吸引人们前仆后继。
兇猛的野兽,严苛的环境,以及最危险的要素……荒野上不时会有阻碍挡在先驱者前方,使他们一蹶不振,但他们从不放弃。他们以贪婪的双手开拓荒地,以坚定不屈的脚步驱赶地图上的空白。
开拓镇亚彼思帕斯同样也是先驱者在荒野上点燃的一座篝火。
这个城镇在複合企业「亚彼思帕斯」的主导下开拓,拥有边境上数一数二的经济实力。没有其他开拓镇像这里一样有瓦斯和供水设施,甚至还有一小部分地区安装电线。这些特徵在在显示出那些前来此地开拓的男人伟大的一面……但是——
「你、你来啦,你真的来啦,欢、欢迎。」
眼前这个一双大眼骨碌碌地窥探周围、骨瘦如柴的男子实在令人难以感受到威严。
男子伸出轻颤的手,面色僵硬,犹如神经痛发作——班花了一点时间才终于理解,他脸上疑似挂着微笑。
「你、你就是班·佛罗特罗德吧?我听介绍人说,你非、非常会骗女人。」
「……是的,巴尔波尼先生,我班·佛雷特兰德正是为此前来效劳。」
班不着痕迹地强调男子说错的姓氏,回握委託人——先驱者耶尔涅斯特·巴尔波尼的手。他的手摸起来和纸黏土差不多。
乐队演奏音乐,绅士淑女齐声欢笑,各种声音充斥在今晚派对会场的中庭,也就是他们目前所在的位置。精心整理过的庭院里摆放有冰镇过的香槟和红酒,以及一道道极尽奢华的料理,让人几乎忘了自己是身处在荒野中的开拓城镇。
「这、这样啊,听你这么说我就安、安心了。」
耶尔涅斯特似乎没发现班口气中隐藏的揶揄,只是频频点头,接着以出乎意料的灵敏动作转过瘦削的身体。
「久等了,莎萝娣。他是新来的部下——班·佛拉特桑德。」
「哦,这孩子吗?……还真年轻呢。」
老是叫错名字的男子被推开,一位女子露出睥睨的眼神,往班的方向瞧了过来。
女子年约三十,双眼细长,五官给人刻薄印象,但和一头为突显胸花而高高盘起的棕发十分相衬。晚礼服上镶嵌小粒宝石,显得艳光四射,胸口大敞,裸露在外的肌肤仍充满弹力。
(身材好,人又长得还算不错……可惜不是我喜欢的类型就是了。)
莎萝娣目光妖艳,俯视打量着刻意挺起胸膛的班——他本以为对方身材极为高挑,仔细一瞧才发现女子脚下踩着一双鞋跟高得吓人的高跟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