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心中,人们口中常提到的失败滋味,指的正是在雪峰诺格的乾冷大地上尝到的滋味。他一次又一次被迫舔拭并且趴倒在那片大地上。
『站起来,布兰迪!你这样还称得上是出自诺格,高贵的星辰守护者吗!』
这是他从师父阿缇尔·爱黎亚·诺尔甘迪亚口中听过最多次的一句话。
布兰迪·欧兹的人生摆脱不了对力量的渴望。
他的一生起于边境的贫民窟,一个没有梦想,没有未来,没有希望,有如腐朽的棺材般牢牢把人关上一辈子的世界。有一次,一群恶棍袭来,轻易摧毁了那地方。
暴力粉碎了他以为永远脱离不了的世界,从此,可随心所欲地翻弄所有不幸与不平等的「力量」便深深吸引着他。
逃过袭击后,他志愿担任铁道警卫,也加入过政府的骑兵队,在边境过了十多年攻击、斩杀敌人的生活。为寻求更强大的力量,他决定登上雪峰诺格,成为龙徒。
『新来的弟子就是你啊?』
第一次见到阿缇尔时,他不禁哑然失声。
站在他面前的是个双臂环胸,奋力挺起胸膛,年约五、六岁的孩童……就只是个身高不及自己一半的小女孩。
『你似乎是为力量而来,那么你先把我打倒在地上再说。』
开什么玩笑,这是叫我和小孩打架吗!
他正打算打道回府,转过身时——少女的掌心猛然袭向他的小腹.将他的身体击起数公分之高,紧接着,少女又跳到他头顶上方,一脚把他踢倒在地。他的拳脚无用武之处,毫无反击的余地。
接下来的每一天,都是饱尝屈辱的日子。
一开始,他赤手空拳挑战阿缇尔,接着,慢慢握起棍棒等武器,他甚至曾违规拿出来福枪对付她,不过——他没一次敌得过阿缇尔。
『你要我说几次才懂!你最该砥砺的不是自己的尖爪利牙,而是遭受邪恶污染的心灵!』
(臭小鬼……谁管你那无聊的教诲!力量……老子要力量,要撕毁你那副老在说教、高高在上的臭脸!)
他离开了阿缇尔。
布兰迪离开了龙徒之乡,潜藏在雪峰诺格深处多年……过着宛如地狱的日子。他翻山越岭,受瀑布冲击,空手碎石,啃食野兽——终于得到「龙息」。以远快于枪弹的速度烧尽眼前敌人,使他声名大噪的便是雷电之「龙息」。
不过,光是这样还不够,他需要更强大的力量,所向披靡的武力,如此才能一雪以往苦尝的屈辱。因此,他召集与他同样在阿缇尔底下饱受煎熬的伙伴,计画强夺「罪龙之气息」。
待过不少军队的布兰迪明白,金钱与地位是多么非常的武器,而他也很清楚,有不少爱好者愿意出大把钞票,只为买下遭龙徒封印并且深感畏惧的禁忌品。但他没料到「罪龙之气息」会被夺回……不过,他早已从失败中站起,毕竟他不只保证能得到相对价值的补偿,这更是个大好机会,也许能让他得到超乎预期的「力量」。
一阵狂妄笑声响遍漆黑的房内。
「时候终于到了……这次我一定要让你屈服在我面前,阿缇尔!」
——布兰迪·欧兹没察觉到一点。
他也许单纯只是以阿缇尔为目标,他会如此愤怒也许是对力量较自己强大,早一步抵达自己人生目标的人心怀憧憬。
不过,他不承认。他不能容许自己输给一个黄毛丫头。
他渺小的自尊心作祟,使他误人歧途。他企图超越阿缇尔不是为了获得力量,他是为了战胜阿缇尔,以作为侮辱她的手段,才开始追求力量。
当克服种种困难,终于让阿缇尔屈服在自己脚下时,自己又该何去何从——每想到这点,他的内心总充满污秽的憎恶与兴奋。
要随激情起舞很简单,要抗拒却是困难重重。
「——今天已经是第五天了,还没拿到『罪龙之气息』吗?」
「是的,应该说是命运捉弄人吗?我委託的中间人由于在投机买卖方面跳票,已经多日不知去向。」
与这位梳起一头柔顺金髮,脸上自然浮现讨好笑容的「顾问」——班·佛雷特兰德的对话原本就不令他抱持期待。
席尔二世把手肘抵在办公桌上,叹了口气。
「我好像是第一次听到你提起这位中间人。」
「……是、是吗?不过呢,交易本身是活的,本质不停流动、变化,暧昧模糊而且永劫回归的,毕竟轮迴正如生死循环不息啊。」
「唉,算了,搞不懂你在说什么,希望你明天会带来好消息。」
「太幸运了……不,我是说,当然。」
班露出谄媚的笑容,从椅子上站起,朝席尔二世敬了个礼。席尔二世随便挥了挥手,处理起今天送来的文件。
就在这个时候——
「——抱歉打扰二位谈话。」
邻接隔壁房间的门扉静静开启,传来如海藻在水底腐烂般的混浊嗓音。接着,一个男子身穿皱巴巴的白色实验服,推着推车进入办公室。
男子用手示意推车上头的物体,隔着四方形口罩开了口:
「实验品已无生命迹象,库存仅剩最后一具。」
「什么嘛……没想到这么撑不住。」
他噘起嘴,瞥了一眼推车上的「实验品」……那是具双眼圆瞪,嘴角吐出血泡的死尸,也是由布兰迪提供的其中一个龙徒。
「的确,图柯使用『龙息』的技巧还不够纯熟,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不过还有杰特在,应该没什么大问题。」
布兰迪说着,耸了耸肩,走近办公桌。确实就研究进度看来,已经不需要再进行那么多次「实验」了。
他轻触沿桌面飞行的胡蜂,注视白衣男子。
「好,解冻下一个实验品。那个就……嗯,可以丢了。」
男子默默低头致意,推着图柯的尸体离开办公室。席尔二世感到满意,重新把注意力放迴文件上。此时,他在眼角余光瞥见一个奇怪物体——那是原本正转身打算离开办公室,却姿势僵硬地冻结在原地,俊俏脸庞扭曲变形的班。
「……你对龙徒的尸体有兴趣吗?佛雷特兰德。」
他一开口,班吓得身子一颤,接着又无意义地鼓起掌,在脸上挂起极不自然的笑容。
「哎,这、这真是让我大开眼界!」
「嗯?我倒不觉得有什么稀奇。」
他挥去在耳边飞舞的胡蜂,下巴指了一下通往隔壁房间的门。
「你要是有兴趣,欢迎到我的实验室参观。里头收藏有他们的标本和龙工艺品等各种物品,相当值得一看哦。」
「标——非常荣幸有这个机会,还希望下次……能再给我这一生一次难得的机会。」
「这样啊?真可惜,里头还有欧莱引擎的实验机哦……那可是不需要燃料,几乎不会停下的怪物,只是也正因为如此,性能不太稳定。」
「请别费心,真的不用客气,那么我就在此……」
班脸色惨白到令人同情的程度,匆忙告退——不一会儿,门外便传来疑似有人一脚踩空,从楼梯上一路滚到楼下的声音。
席尔二世哼了一声,正要把视线再次移回到文件上时——
「打扰了!」
敲门声响起,门也同时被打开——身穿灰色制服的巨汉一把推开门,冲进办公室,后头身穿同样制服的青年跟着跑了进来。
席尔二世无视布兰迪露骨的厌恶神情,抬头望向冲进办公室的人——隶属「抗龙党奋勇开拓团」的布洛克·加里弗。
「你还是一样吵呢,加里弗。昨天的成果如何?」
「是!我们还没抓到那个小女孩,实在深感惭愧!不过请您放心,新魔剑系列的封印已经解除至第五号『真·白日梦魇』!我保证她绝活不过今天日落!」
「您不是受命要留活口吗!哪有这么单纯的白痴啊!」
随后追来的青年见到布洛克信誓旦旦的模样,忍不住抱头大叫,但他依然不为所动(其实根本没听进去),席尔二世也不禁叹息。
「……还有那把大斧呢?」
「是,硬度超乎想像,已能抵挡龙工艺品的爪子。请过目。」
「噢!」
听见不同于昨天的报告,席尔二世的眼中闪烁锐利光芒。
布洛克拔出以欧莱钢製成的战斧,映照出淡青色的瓦斯灯光。宽广的刀面上确实连道小刮痕也找不到。
阿缇尔在这之前毁了三把战斧……如今这一把,便是基于过去资料,尝试以新的铸造方式打造,终于得到令人满意的结果。
「做得好,加里弗。这真是大功一件,要说是奇蹟也不为过。」
「……什么?可、可是小女孩还没……」
「不,以你的工作来说,武器的研发重要多了。除了你,没人可以近身单挑龙徒。对了,那把战斧就送给你作为奖赏吧。」
布洛克板起脸孔,一脸怀疑。欧莱钢确实是相当贵重的奖赏也说不定——但在他眼中,这不过轻如鸿毛。
席尔二世这次总算把视线放在文件上,扬起了嘴角。
「老实说,要抓到那个小女孩应该不难。」
他把文件——由手下调查员呈上的报告推到布兰迪面前。
「我们已经找出她的藏身之所了,欧兹。」
「呵,我都快等得不耐烦了呢。」
席尔二世双眼发亮,望着发出粗俗笑声的布兰迪。
「把她抓来……不过我要提醒你,你别忘了自己输过她一次,你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吧?」
「当然,会选择和她正面交锋的人,要不是逞英雄,不然就是没脑的白痴。」
布兰迪龇牙咧嘴,哼着歌走向出口,这时——啪的一声惊人声响撼动空气。
「亚彼思帕大人,我和那个小女孩还没决出胜负!请让我和她做个了断!」
布洛克双手击桌怒吼,语气难掩焦躁。
「吵死了——布洛克·加里弗,你对我的安排有意见吗?」
骇人的冷酷嗓音直刺向布洛克的脸庞,宛如受到声音指引,好几只胡蜂奏起不祥的嗡嗡声,飞进他与布洛克之间。
布洛克没有后退,但也没有继续抗议。
他转身向后,大声叫住正要走出办公室的布兰迪。
「龙徒!你甘愿接受这样的结局吗!」
「什么,你别误会了,老头。」
布兰迪把手伸向巨大门扉,越过肩膀转头望向布洛克。
「我啊,我只是想亲眼见识那家伙趴在地上求饶的模样而已。」
——门扉紧闭,消失在门后的背影,并没有任何人追随着。
◆□□◆
刚开始她以为自己听见了歌声。
那是锋利如刀,但又处处流露怜惜的神奇声音,同时有多个音交叠,与人们哼唱的旋律彻底不同的複杂声音。她没见过真正的龙,不禁猜想龙的噪音或许真是如此悦耳——
加洛莉亚模模糊糊地想着,打开了房门。
【————————】
五天前还是仓库的临时客房里充满奇妙的音调,清爽如雪花飘落的乐声在房内翻飞,不久又跃出窗外,与外头空气融为一体。
她开着门,入神地伫立在门边听了好一会儿。
【————?——/——怎么了,加洛莉亚,你在那地方做什么?」
歌声戛然而止,加洛莉亚总算回过神来。
出声呼唤她的是坐在敞开的窗边的黑髮少女——龙徒阿缇尔·爱黎亚·诺尔甘迪亚。经少女这么一问,她这才记起自己进房前忘了敲门。
「噢——没什么,这首歌满好听的嘛,阿缇尔,你歌唱得很好啊。」
「歌?……啊。不,这个,唔……我不是在唱歌。」
「啊?」
糟糕,实在太尴尬了。
这位友人出乎意料地不太擅长唱歌跳舞这类的「娱乐」,甚至对此略带排斥,她很明白这一点。
看着她试图化解尴尬的慌张模样,阿缇尔轻摇髮丝,露出苦笑地说道:
「——这是龙语,是藉由修行接触生命之祖·龙的记忆,进而忆起的语言。由于不是以单一字诃区分字义,而是将传达的意思并行交叠成一个音发出,听来就像是野兽的吼叫。」
「唔……很美的语言,真的很像在唱歌。」
加洛莉亚撩起秀髮,微笑地走到她身边。
「你用龙语在和谁说话呢?还是在做白日梦吗?」
「怎么可能,我是在向家乡的母亲大人报告这一阵子的事情。」
「……咦,办得到吗?」
「没办法,这就像是咒语,运气好的话,也许风会帮忙传达我的思念。」
她故意说得模稜两可,朝惊讶的加洛莉亚嫣然一笑。
这五天来,阿缇尔的表情出现了明显变化。
在指导班修行时,她是神情严厉的龙徒。在修行以外的时间,她愈来愈常露出笑容。
「你说了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