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转自 Alpheilia、Lafrente、红色有角三倍速(blog.sina../makeinunovels)
夜晚。
艾的身影掠过明月。
乾燥的空气翻起外套的衣摆,双脚在空中划动,前方整整十公尺空无一物。月亮就像即将融化的冰一样又薄又冷,夜色也从洞口窥视墓穴般又黑又空洞。灯光十分遥远,只有脚下哨兵手上一根小小的火把作为照明。
艾从这小小的火光上一跃而过。
横向的风猛然一吹,使得她的衣摆啪啪作响,眼看就要让她失去平衡。外套翻飞、背脊冰冷,草帽拍动挣扎,整个人轻飘飘地跃向对面——
右手总算勉强够到。
还因而撞到了鼻子。
咚。
「痛痛痛——」
艾攀爬在欧塔斯城的城墙上,灵活地腾出一只手来摸摸鼻子,看样子没有流鼻血,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但鼻腔内仍然有点铁鏽般的味道。艾吸了吸鼻子,用力戴好帽子提振精神,低喝一声,移动着双手攀爬城墙。
头顶上有成排的鬼瓦,艾将绳子绑上其中一块。这块鬼瓦右边獠牙有缺损,看起来还挺可爱的。
她将绳子一头绑在身后一座刚刚入侵过的塔。
然后用力拉了拉绳子打信号。
接着对面有人用力拉了拉绳子回应。
接下来好一阵子,艾一直瞪着背后耐心等待。两头都绑好的绳子在空中拉撑,笔直没入黑暗之中。
一名女性轻盈地从这片夜色当中现身。
是疤面。
她穿着轻飘飘的睡衣并披了一件罩衫,绢丝的质料薄得几乎连月光都投得过去。欧塔斯坏心眼的夜风呼啸而过,彷彿在嘲笑她身上这套只适合在被窝里的服装,甚至吹的裙摆飞扬、绳子绷紧,企图绊倒他。
但疤面的脚步却不为所动。她将婴儿——瑟莉卡抱在怀里,露出在月光下显得有些苍白的小腿走来。
步履轻盈的模样有如天仙下凡。
她「哒」一声轻轻踏上鬼瓦额头,站在城墙上任由露出尖锐笑容的月光照在身上。
「怎么了……?」
艾听到仙女对自己说话,这才猛然回过神来,自己也跟着爬上了城墙。
「没,没有,只是觉得,疤面小姐整个人的感觉变得好不一样……」
「……是吗?」
疤面有些悲伤的歪了歪头。艾总觉得这样的动作正是她已经改变的最佳证明。于是打量着造成如此改变的小小生物。
瑟莉卡在母亲怀里睡得很熟。
「这孩子真有胆识,照睡不误。」
疤面听了就像听到别人称讚自己孩子的母亲一样,微笑着回答:
「嗯,就是说啊。这孩子只会为了肚子饿而哭泣——简直就像在宣告她不想因为成长以外的理由浪费体力,真是个贪吃鬼。」
「这我倒是很有共鸣。」
艾对被裹在温暖襁褓中的婴儿搔痒,却遭到婴儿的抗拒。
「……这样真的好吗?」
艾问了。
「是的。」
疤面如此回答。
「我明白了……我们走吧。」
这句话一出口,两人立刻有了动作。艾走在前面,疤面随后跟去。两名守墓人动作流畅地跑过高高低低的城墙,然后来到地面,没有一瞬间的停滞,紧接着就从乾壕上一跃而过,跑过十分平整的白沙坡面,爬上令人进退两难的坡道。可怕的是两名守墓人一路来到这里都无声无息,唯一留下的痕迹就是沙地上的些许变形。
大街彷彿成了皮影戏的剧场。
从乾壕边缘望向对面。白天被汽车与死者挤得水泄不通的大街,到了夜晚则是一片死寂,简直成了没有人在意的后台。眉月彷彿宣告打烊的灯光,石板路也像初雪般拒绝让任何人踩他,点灯看上去更成了警卫的探照灯,禁止閑杂人等入侵,四线道上也没有任何物体遮蔽。
艾呼出一口气并算準时间。现在看不到哨兵,应该正好在换班。
应该是这样。
不管了!
她在心中祈祷千万不要有哨兵在、拜託不要被发现,接着跑上大街。
漫长得像是二十分钟的两秒钟过去了。
两人跳进欧塔斯高级住宅区的小巷。距离只有短短几步,就跑得气喘吁吁,心脏扑通扑通跳个不停,总觉得随时都可能会有人跳出来喝问:「是谁!」
等了五分钟。
什么事都没发生。
两人慢慢地一步步走远。每到一个路口就胆战心惊地回头察看好几次,战战兢兢地在黑暗中前进。总觉得可怕得不得了。
所以当看到说好的车子确实停在说好的地点等候时,艾高兴得几乎想哭。
「这边,上车!」
她全力跑完最后一段直线距离,跳上车并把伸出手来的齐利科撞飞到另一边的车门上。
「唔嘎!你!尤力先生!开车!」
齐利科在她脚下叫喊。
尤力什么都不说便踩下油门。车子慢慢将车灯转往东方,完美遵守法定速限,开始往欧塔斯的下坡开去。
沉默主宰了车内。
路灯有节奏地掠过,车窗彷彿从河底看到的水面一样波光粼粼。艾仍然维持着冲上车时的姿势,看着这样的景色,任由时光飞逝。她总觉得只要一说话或有什么动作,就会发生不好的事情。其他人似乎也有同样的感觉,连被踢到座椅下的齐利科也没抱怨。
这时有人举起纯白的笔记本,毁了这小心翼翼过了头的气氛。
『姐姐还好吗?』
一名戴着眼罩与口辔的少女——巫拉,从后座探出头来。艾看到她写的字,这才放鬆下来,慢慢调整姿势坐好。
疤面将姐姐——瑟莉卡轻轻交到妹妹手上。妹妹牢牢地抱住她,将脸颊凑了过去。瑟莉卡在妹妹的死亡拥抱中天真无邪地笑着。
其他人一直看着这幅景象。
车内光线昏暗,又摆满了各式各样的杂物,身旁的人传来温暖的体温,彼此间的距离近的几乎分辨得出每一个人的味道。整个空间里充满了温暖,彷彿是在偶然有着多种不同动物凑在一起的巢穴。
「你们真的要走吗……?」
齐利科对疤面问出了艾先前在城墙上问的问题。
「是。」疤面点头回答。
「这样啊……」
齐利科答完这句话。回想起这一周来的情形,心想这也难怪。
——一周前,瑟莉卡从地底呱呱落地之后,最先展开行动的就是欧塔斯的那些老人。他们以腐败发黑的心眼一再思考,不可能出生的婴儿诞生在死灵都市的意义。
他们心想,这件事一定有某种意义。
他们认为以前对他们丢石头的活人拚死拚活想得到的婴儿,却出生在死者的都市(欧塔斯)中,这其中一定存在着命运……
天命……
以及缘分……
应该有各种冥冥中的安排,奇蹟应该还有下一步——他们是这么认为的。
但他们不知道这其中到底有着什么样的安排。老迈而乾枯的脑袋想不出新的想法,生前玩弄权谋而黑得发亮的心肠也只会变得更加乾瘦缩水。
他们万万想不到,这奇蹟其实不属于他们。
齐利科、巫拉,还有艾等一行人,都理所当然地知道这一点,但这些老人就是不懂。他们不知道瑟莉卡会在那时呱呱落地,只是因为她自己想出生,就像其他生命渴望活下去一样。
瑟莉卡出生不是为了欧塔斯,也不是为了这些老人。
这么理所当然的事情,他们却看不出来。
这些老人随即设法软禁疤面与瑟莉卡,别说是艾等人,甚至连巫拉也被隔绝开来。他们不让这对母女见任何人,将它们关进欧塔斯城的东塔里。
欧塔斯城的东塔与西塔——也就是巫拉住的尖塔是成对的。相信那些老人对此并没有多想,只是因为「有这个地方可以用」,就把她们关了进去。
但东塔与这些老人为了欺骗妹妹而打造出来的尖塔是一对的。事到如今他们还将这对母女关进这座塔,这种心态引发了巫拉·赫克马蒂卡的怒气。她可以原谅有人欺骗她,但决不能原谅有人欺骗别人,更别说是欺骗她的姐姐。
巫拉在城堡内展开了孤独的抗争。她拿出先前一直避免使用的黄金权杖,企图靠着权威,为疤面争取至少能在欧塔斯内自由活动的权利。
结果惨不忍睹。
这群老人反而觉得机不可失,剥夺了死者公主那原本就只是幌子的权利,将死神化身从国政中分离出来,让她沦为纯粹的精神偶像。
牢笼就这么完成了。欧塔斯城成了西方——日落的方向——住着死神,东方——旭日的方向,住着生命之身的深化所在。巫拉·艾留斯·赫克马迪卡再也不是少女或公主,而是成了诸神的一部分,再也无法与凡间有所牵连。
这群老人摸着自己的肚子深感满足。
巫拉垂头丧气,当面跟艾——这时连要见她都是一大难题——道歉:『我救不了疤面。』
「那我们就动手掳人吧。」
艾的回答只有这么一句话。
「我们要连夜潜逃。」
于是艾从正面闯进欧塔斯城,爬上城墙,从哨兵头上一跃而过,潜入疤面的房间,花招百出地逗弄瑟莉卡,接着带她们一起逃到这里。
她对于这一路上的惊险,只说了一句「吓得我心脏跳得好快」就轻轻带过,让齐利科看着她叹了口气。
(我们之前到底在搞什么啊……)
真到了紧要关头,她们这么轻易就让疤面恢複了自由。
他朝抱着姐姐的巫拉瞥一眼,她看来也有些垂头丧气。
艾等人之后就要离开欧塔斯。
巫拉希望她们留下来的心声几乎清晰可闻——
「疤面小姐,这样好吗?欧塔斯的企图确实卑鄙,但也正因为这样,她们绝对会设法保留住你们的性命……可是到了荒野就不是这么回事了。」
「我……」
疤面看着这对相拥的姐妹,皱起了眉头。以前她脸上随时挂着石雕般稳固不动的笑容,现在却大不相同,涂上了五颜六色的情绪色彩,有犹豫的紫色、倦怠的灰色、放心的淡粉红色,以及苦恼的绿色。
也就是人类该有的神色。
「我是守墓人,是这孩子的母亲。」
疤面将这两个绝不应该并列的字眼放进了同一句话里。
「……我会保护这孩子,不会让任何恶意侵害她……可是,在那昏暗的塔里,我根本连什么是恶意、什么是兇器都分不清楚。」
母亲以带着慈祥与困惑的眼睛看着自己的孩子。瑟莉卡一醒来就看到挚爱的妹妹,立刻高兴了起来,用嘴巴将妹妹一头亮丽的黑髮弄的黏糊糊的。
「如果要对抗的是恶人的刀刃,我有的是方法可以保护她……可是,那座塔里充满了人们无形的恶意,我不知道该怎么保护她不被这些恶意伤害……所以我不能待在那里。」
「真是惭愧……」
齐利科与巫拉两人一起低头道歉,觉得自己太没出息而羞红了脸。一旁的姐姐似乎尝腻了头髮的口感,开始对妹妹的眼罩感兴趣,试图拉开眼罩。不管从哪个观点来说,这个十五岁的婴儿都不容小看。
疤面正视他们两人说:
「你们不需要道歉,请你们抬起头来,齐利科,还有……」
接着以非常不习惯的口吻叫了声:
「……巫拉……小姐?」
『请务必叫我巫拉就好,妈妈。』
巫拉翻开早已準备好的一页。
『既然你是姐姐的妈妈,也就是我的妈妈。』
「啊。」
疤面露出了完全没有料到这句话的表情说道:
「人类还真是複杂……」
『当妈妈也真辛苦。』
巫拉与疤面相互凝视,并露出伤脑筋的表情微微一笑。齐利科仔细看着她们,将这幅景象在心头归档。艾很有礼貌地不去打扰她们母女的谈话,在一旁保持沉默,十分开心地听着她们的对话;尤力则面露微笑继续开车。
车子慢慢开下欧塔斯,离别的时刻就快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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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车子来到西门,天空已经泛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