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穿过城门。
被红色城墙遮蔽的风景得到解放,视野豁然开朗。
正面有太阳、城堡、山丘,以及一路延伸过去的鲜绿。
到山丘为止的少许平地种植翠绿的小麦。这里的小麦似乎长得比艾所熟悉的山上那种小麦要快,从颜色看来应该即将结出麦穗。
几名农夫坐在田埂上看着农田。
艾很清楚大人这种时候会聊些什么。他们会一再重複一些没营养的话题,像是:「今年长得不错啊。」 「嗯,是啊。」
眼睛本已习惯荒野的灰色,现在却被突如其来的绿色突袭,让这些绿色显得格外鲜明。
一名农夫忽然发现他们的存在,朝他们挥挥手,其他人也有样学样。艾擦了擦眼角,小小地挥手回礼。
车子开得很慢,但仍渐渐抛开农夫继续前进。
过了一会儿,当太阳在山丘后方转红,一行人来到了山脚下。
再过去就是市街了。眼中所见的建筑物全都变成了公寓,面对道路的一楼则是人来人往的商店。
欧塔斯的市街完全以石材建造,把大理石、磁砖、红砖这些材料的碎片组合起来,盖成细长的公寓,将狭窄的土地塞得密不透风。
道路状况维持得很好,到处设有开阔的休憩空间。家家户户竞相以花草妆点玄关与窗口,其他地方也一定放有当季的盆栽,眼前就有个老婆婆在路旁换盆栽。孩子们像一阵风似的笑着跑过,路旁有许多老人以染色香烟吹出五彩缤纷的烟,顺便小赌怡情。
每个人当然都已经死了。
死人彷彿脱下了旧衣服一样,肌肉乾枯,瘦得只剩皮包骨,年龄越轻的死人越是异样。
骷髅穿着西装;挑夫全身绑着锁炼来弥补不足的体重;妇人与简直是一大团蕾丝的洋装融为一体;少年切除自己的手脚换上义肢,就像个玩偶;文艺青年左胁下抱着图书馆的书,右胁下抱着自己的头。
大部分的活人都把这些死人当怪物看待。他们只会有一种反应,就是把欧塔斯的大街当成妖魔鬼怪跳梁跋扈的地狱,害怕地直说:「来到不该来的地方了。」于是调整行程提早回国。这样的事情发生过太多次,齐利科甚至已经懒得跟他们生气了。
但艾的反应却不一样。
艾失了魂地整张脸贴上后座车窗,看着街上人们的表情。她对市民显然骇人的外表没有任何反应,只是看着他们的眼睛。
无论是异形异状的死人,还是人模人样的死人,脸上都带着笑容。他们与亲朋好友一起分享喜悦,脸上是平凡的笑容。
眼前看到母亲抱在怀里的婴儿转过来大笑,艾露出不带丝毫惊讶、怜悯或愤怒的单纯微笑,挥手回应。
接着唐突地流下一滴眼泪。
齐利科赶紧把脸撇向前方,他觉得自己看到了万万不该看的东西。所以他将头转向前,就在视线所向之处,看到了已经换上夜色的天空中,一颗跟那滴眼泪有着同样颜色的星星,将星光洒落在城里。
这时后座传来「哇……」的一声,不用回头也知道艾正看着一样的景色。
*
当来到宿舍,天色已经暗了,车子开到这里更是连排档都开始出问题。好不容易爬上山坡,一行人只靠着闪个不停的右车头灯,将车开进停车场。
宿舍的外观与街上的公寓不一样,是一栋比较高的石造建筑。四周看不见一栋民宅,彷彿只有这里从喧嚣声中被隔绝出来。
停车场大得异常,地面也没有铺装,而是压得很实的泥土。众人拿出行李朝建筑物走去。月过中旬,这一晚的夜色十分明亮。
「一年前这里还是学校。」
齐利科边走边讲解。刚才那边是停车场,对面是男生宿舍,另一头是女生宿舍,而这边的校舍现在已经封锁。
「唔……」
艾回答得无精打彩。
「……我话先说在前面。」
齐利科看到她这种反应,说出之前犹豫着该不该说出口的话。
「谢谢你们救了我,我很感激……可是我觉得你们不应该留在这里。欧塔斯是死者的都市,是个只属于死者的都市,活人不应该为了这种胡闹的理由进来……要是我有权决定,绝对不会放你们进来。」
「是喔……那为什么……还让我们进来……」
「又不是我準的!我哪能违抗上面!」
「啊啊……是……这样啊……]
艾回答得心不在焉,让齐利科更加不高兴。
「希望你们事情办完了就赶快离开。」
「……是喔,齐利科你说话可真奇怪……」
艾娇小的身体抱着行李,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
「……你说什么?」
「你自己不就是活人?」
齐利科顿时闭上嘴。
「……齐利科……好奇怪……」
「……艾?」
艾不太正常。
她像划船似地左右摇晃,最后双脚一绊,往右倒下。
「艾!」
齐利科在千钧一髮之际抓住她的左手,总算没让她摔倒。
「毕竟今天发生了这么多事,她大概连脑袋都累了吧。」
尤力轻轻地伸出手,拎起艾的背包。艾立刻蹲了下去开始打盹,模样十分稚气。
「……不好意思,齐利科,可以请你背她吗?」
「咦?啊,嗯。」
齐利科一转过身去,艾的双手立刻自动地绕上他的颈子,全身放鬆力道。齐利科把她的双脚抱在胁下,低呼一声起身,接着才想到:「咦?为什么是我背?」但背都背了,现在才要交给尤力也很奇怪。
艾立刻开始发出熟睡的打呼声。她累得脸色苍白,只有眼角有泛红的痕迹。
「……尤力先生。」
「什么事?」
「她……几岁了?」
这时齐利科没有发现自己打破了规矩。
「谁知道,你自己问她吧。」
这时艾出声了:
「……就说我没有睡了……唔唔……」
「有人说这种梦话的吗?」
齐利科重新背好艾,朝宿舍走去。
2
早上醒来一看,已经不是早上了。
艾在床上茫然坐起上身。儘管对这个房间完全没有记忆,也完全不知道现在是什么状况,但这些她都不在意,打了个大大的呵欠。
她让每一颗牙齿、舌头底下的每一个细胞,甚至连声带都暴露在空气中一会儿,这才闭上了嘴。
……这里是哪里?
房里有点暗,但有温暖的光线射进室内,照出了空气中的尘埃。
往右一看,发现另有一张床,再过去的墙边并排着梳妆台与衣柜。
房里一片鸦雀无声,四周也听不到半点声响。
艾慢慢将半开的眼睛往左转动,把整个房间扫视过一遍,发现有门、书柜、书桌与椅子各一个。
接着在左边墙上……
有个拉上窗帘的窗户。
「…………嘿咻……」
艾在床单上以游泳般的动作下了床,赤脚踩在地毯上行走。
窗户被厚实的窗帘遮住,让室内维持昏暗,但光线仍然强而有力地绕过窗帘,让窗帘边缘呈亮白色。洒向脚尖的光线照得舞动的尘埃闪闪发光,往房里直送过去。
拉开窗帘。
即使闭上眼睛,照进来的光线仍然强得几乎让眼睛疼痛。暖意窜遍全身每个角落,刚睡醒时那种昏昏沉沉的感觉彷彿被火烧掉似的迅速消失。
艾看向欧塔斯。
「哇……」
接着立刻伸手去开窗锁,打开窗户。吹进房间的强风使窗帘与浏海轻飘飘地飞舞,艾尖叫着跳起,胸部抵在窗框上,上半身探出窗外。
从右往左延伸的坡道被白色瓦片填满,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视线往下一转,看到麦田的绿意,再过去还看得到城墙的红砖。
右手边的山丘上则可以看到一座深色的城堡。
艾按捺不住兴奋,立刻缩回上身,着地后还踉跄两步往后退开,顺着这股力道转身沖向衣柜。她以跟开窗时同样的气势应声打开衣柜,看到自己的外套与裤裙整整齐齐地挂在里头。
这时她想到不知道自己身上穿着什么衣服,低头一看,发现是平时常穿的衬衫与内裤。
艾的脑中浮现出理所当然的疑问——是谁帮我换了衣服?
应该不可能是齐利科。尤力……有可能,搞不好就是这个一点都不懂得体贴的大汉帮自己换了衣服,还只当是爸爸在照顾女儿。
疤面。嗯,还是疤面好。
「……艾?」
才刚想到她,就听到她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转过头去一看,疤面就躺在另一张床上。
「早安!疤面小姐!已经早上了!」
「……不,已经中午了。」
「咦?」
亢奋的招呼换来无精打採的回答,艾从外套里翻出怀錶,指针正好指着中午。
这一来她才想起阳光照射进来的角度已经变得相当高。
「咦……你为什么不叫我起床……?」
「……我叫了……」
语带责备的询问换来带着更多责备的回答。
问了之后才知道疤面与尤力都来叫过艾起床,但她睡得太熟,怎么叫都叫不醒。
「……没想到你竟然一觉睡到中午,我还真有点佩服……」
艾有点不好意思地搔了搔头,问了刚刚感到好奇的问题:「是疤面小姐帮我脱了衣服?」疤面点头回答:「没错。」很好。
「……艾老是那么有精神耶……」
仔细一看才发现疤面很没精神,现在看来也不打算下床,只穿着一件衬衫,在被窝里缩成一团。
「这是怎么了?疤面小姐也赖床?还是吃太多了?」
「……该怎么说?这就是所谓不愉快的情绪吗……艾,请你不要把我跟你混为一谈,在各方面都一样。」
艾一路踩着地板走到疤面枕边,用额头碰她的额头,想看看她有没有发烧。她没有发烧,脸色也绝对不算差。
「你不舒服吗?」
「……我胸口会痛。头也痛,有点想吐……」
「唔。你还听得到之前说的『声音』吗?」
「嗯……」
疤面将目光投向前方。
「我本来想去找出这声音从哪里来……」
「不可以,请你老实地躺着休息。」
「是……」她乖乖答应了。
「……怎么办?要找医生来吗?」
「谁知道呢……有医生能帮守墓人看病吗?」
「没有吗?」
「谁知道呢……」
「……而且守墓人会生病吗?」
「没听说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