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下个不停的雪,天亮后就迅速变小,到了早上更摇身一变,在人们眼前呈现出一片银白世界。轻得吹一口气就会飞起的细雪堆积,街景就像糖果工艺品般闪闪发光,十分耀眼。
遇到这种情形,最会抓住机会的就是狗和男生了。他们甩开成年人与少女佩服的视线,冲到街上跑来跑去,踩得这小小的奇蹟溅得到处都是。这群男生应该已经过了十五岁,跻身成年人的行列,但唯有现在,他们尽情地嬉闹。
镇上开始升起炊烟。
夫人的火焰装在黄铜盒里,收在人们怀里可以温暖他们,而一打开盖子又成了小小的火炉,开始加热冰冷的食物。人们把刚积起的雪扔进锅子,煮成热汤或热茶来温暖憔悴的身体。
踏雪的声响、融雪的声响、大人的牢骚与小孩子的欢呼,城里充满了各式各样的声音。新雪将昨晚吞下的声响解放出来,从人们身上激发出新的声响,将世界点缀得热闹非凡。
「那爸爸、妈妈,我今天也要去找,天黑以前会回家!」
就在这个城市的角落,前往黑色平面的人龙中段当中的一家人。年迈的双亲,带着多半是年事已高时才生下的年轻女儿一起排队。
现在女儿独自离开父母身边,穿过人龙旁边,沿着大道往西走。街上的声响一视同仁地洒落在这样的少女身上。小狗从脚下钻周后汪汪直吠,小贩叫卖着热腾腾的烤肉串说「好吃便宜又热呼呼的,吃一口就会好吃到连脸颊肉都掉下来了。
「……咕嘟……如果找到,的确需要见面礼啊。」
不知道少女在寻找什么,只见她在路上见人就问,并慢慢沿着道路走。但话说回来,她似乎也不怎么着急,一听到欢乐的声响就走过去,一觉得卖的东西不错就找藉口买下来。
「♪」
一口咬下烤得酥脆的猪肉串,就听到肉汁在臼齿间喷出的声音。鞋底则传来踩碎霜柱的清脆声响。欧斯提亚这个城市里充满了欢乐的声响,少女就像来到音乐会似的乐在其中。
她听着雪被人从屋顶铲下的声响。
听着男生们扔雪球打雪仗而发出的欢呼。
听着在厚重的云层后面微微浮现的「太阳声响」。
听着「夫人的火焰」发出的温和哀号,听着山丘上传来的「异世界声响」。
然后少女终于找出了线索,通往她要找的声响。
「啊啊,果然承受不了雪的重量啊……这下子可得好好铲雪,不然问题就严重了。」
大街上离了三个街区远的一栋建筑物前方,传来了一个显得「很会摆架子」的说话声音。看来是建筑物承受不住积雪的重量,让天花板破了个洞,而他们就在仔细检查这场意外。
但对少女来说,事件本身一点都不重要。
她更在意的是,在这群人正中央那个架子摆最大的说话声音。
「请、请问!你是『西方魔女』吧!」
所以妲妮亚·史威吉伍德大声朝蒂伊·恩吉呼喊。
※
以前艾曾经想过死亡与睡眠的差异。相信以前的人应该也曾想过,毕竟死亡常被人比喻成「永眠」,经常拿来与睡眠相提并论。
思考这种事情会提高尿床的危险性,是一种非常危险的行为,但年幼的艾还是经常忍不住一想就停不下来。
她觉得在感觉上,睡眠与死亡完全不一样。想也觉得是这样,毕竟不曾经历的死亡这种行为和每天都在进行的睡眠,怎么可以一样呢?光是想这种问题,自己就已经睡不着了啊。
但同时她又愈想愈觉得,这两者是完全一样的。
例如假设在睡着时死掉,那会变成怎么一回事呢?我能够确实注意到事情发生,注意到「啊啊,我死掉了」吗?
又或是,我会想注意到吗?
如果有所谓天堂或地狱,那一定能够注意到。但这些地方已经变成这里了。
所以,应该也只能自己想了吧?
「……嗯~~」
艾一边想着这样的念头,一边慢慢起身。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只觉得身体比平常睡醒时僵硬。肌肉紧绷,活动不灵活。
欧斯提亚是活人的城市,尸体调整师非常少,经验也很浅。这样的他们一再叮咛要留意尸僵,但自己能像这样持续活动,也许就表示情形不严重吧。
「嗯……」
艾只穿着一件短得能看见小腿肚的薄睡衣,走到了窗边。自从死后她就不太觉得冷了。她抓住窗帘,往外看去。
「哇——好棒!」
外面是一整片白色世界。无论是红色的砖头、灰色的石板,还是山丘的黑色,全都染成了白色。
小狗与男生从眼前的道路跑过。看到他们奔跑的模样,艾也变得满心只想飞奔而出。
然而……
「啊,这样不太妙啊。好刺眼……」
记得根据尸体调整师的说法,死后瞳孔的舒张与收缩会变得不顺畅,所以就算只是微弱的光线都会觉得很刺眼。从这个角度来看,闪耀着纯白光芒的雪地对她并不是太友善。
「算了,这也没办法。」
艾只好死心,牢牢拉上窗帘,回到床上。
结果就听到两声敲门声。
「……艾,是我,你醒着吗?」
是尤力。她回答:「醒着~~请进~~」
但他并没进来,再度从门外呼喊:
「其实啊,现在有个人来找你……怎么样?你要见这个人吗?」
「有客人找我?」
尤力会这么小心,应该就表示访客不是熟人。艾决定先在睡衣外头围上披肩,换穿针织毛袜。因为她想到虽然自己不冷,但要是穿得太单薄,也许会让对方动摇。
「请进。」
正想着到底会是谁,门就在她的注视下缓缓打开,结果站在门后的是一名全身穿得鼓鼓的少女。
这名少女在女性之中身高偏高,有着颇有异国风情的浅黑色肌肤。一头长髮简单绑起,和围巾一起塞进大衣里。
她的眼睛牢牢闳上,并没睁开。
艾对她很眼熟。
而她对这样的艾很「耳熟」。
「咦?妲妮亚同学?」
她的名字叫做妲妮亚,史威吉伍德,在以前艾就读的葛拉学园班上担任班长。她的眼睛瞎了,因此引发的异能还导致她被软禁在学园里,但后来在艾的策划下被放了出来,现在和双亲一起生活。记得是这样……
「哇、哇,妲妮亚同学,什么风把你吹来啦!好久不见!」
艾在满心怀念的情绪驱使下走过去,举起双手想去抱她,甚至忘了自己处于什么状况。
「………………」
「妲妮亚同学……啊!」
看到妲妮亚以闪躲似的动作退开一步,艾才总算注意到事情不对。她闭起的眼睛看着艾,显得很疑惑,掩饰不住一种不敢置信的情绪。然后……
「啾!」
妲妮亚突然嘟起嘴,发出一声格外大声的吸吮声。这种声音和大型鸟类问起:「发生什么事了?」时所发出的叫声十分相似。
事实上,这咂嘴声也的确是在喝问对方是谁。尖锐的音波转眼就传遍整个房间,产生反射的音波。声音的速度显示出房内的气温,从墙壁与家俱弹回来的声音则传达出形状与距离。姐妮亚就像海豚与蝙蝠一样,用音波一步步测定一切。她立刻得到结果。妲妮亚什么都知道了。
「……请问?」
而艾也知道妲妮亚知道了,所以她朝妲妮亚露出笑容。她无力地动员脸颊,哈哈地陪笑了几声。儘管觉得这种时候摆不出正经表情的自己实在有点问题,但她就是不知道还有什么表情可以用。
但妲妮亚甚至还没达到这一步。
「啾、啾!」
「妲妮亚同学?」
「啾!啾!」
姐妮亚的能力「零里眼」是眼盲的她所创造出来的探测能力,能够透过声响,分辨出光、热与概念等资讯。这种能力极为独特而强力,能比眼睛看得见的人更正确地认知事物。
然而……
「啾!啾!」
「……妲妮亚同学……」
「啾!啾!啾!」
然而无论一个人眼睛多利……
「啾!啾!啾!」
也无论耳朵多灵敏……
「啾……啾……」
如果没有一颗承受得了其中含意的心,就没有意义。
妲妮亚一次又一次地啼叫。「啾……啾……」就像小鸟寻找父母似的,期待能得到自己想要的回答而不断啼叫。
「艾……」
「我在。」
但哪儿都找不到她要的回应,让她发出了最后一声。那是人类因为所有能力都不如动物而创造出来的事物,名称叫做「言语」。
「……你真的,死了啊……」
「是。」
姐妮亚哭了。她的双眼已经派不上用场,只剩下这唯一的功能。
「笨蛋……」
「是。」
「艾是个笨蛋……」
「……是。」
拥抱。活人的体温成了火焰灼烧艾的身体,但艾并不抗拒。
她用全身去拥抱这个柔软而温暖的身体,承受妲妮亚把脸埋进她怀里发出哭声。这时艾想起以前自己也曾惧怕过她活生生的身体。对当时的她而言,活人本身就是一种恐惧。
「对不起……妲妮亚同学。」
「嗯……」
「对不起……」
「嗯……嗯……」
两人之间只有悲伤在流转。没有沦为疯狂或执念,而是维持纯粹的悲伤,正确地运行。
妲妮亚就只是为了艾而悲伤。
※
「可是啊,我其实早就觉得迟早有一天会这样……」
过了一个小时左右,妲妮亚才总算停止「呜叫」,渐渐能够说话交谈。
她擤了擤鼻涕。两人依偎着坐在床角,抵御有如滔天巨浪般涌来的情绪波动。妲妮亚似乎比以前爱哭了些。
「咦~~?是这样吗?」
相对的艾始终很冷静。她和第一次遇到朋友死亡的妲妮亚不一样,已经多次承受别人的悲伤,对于让别人难过这回事已经很习惯了。当然她并不希望这样,但人这种生物实在难以预料,似乎对什么事情都能够习惯。
而且要说到难以预料,妲妮亚也不逊色。
「嗯。看着你就让我好担心,担心得不忍卒睹。要知道我从刚认识你的时候,就觉得『啊,这孩子很危险』了。」
「是、是这样喔?我倒是觉得没那么严重耶……」
「怎么不会?严重得很呢。真的是喔,不知道有多严重。」
「咦~~是这样喔?」
「嗯,是啊。」
艾有几十个反对意见想说,但说了也敌不周眼泪,所以她不反驳。
「所以我们道别的时候,我就想到『已经没办法活着再见到你了』,才会哭成那样。」
「原、原来你当时在想这种事喔……」
「是啊。所以收到你的信时,我真的鬆了好大一口气。」
分开半年后,两人继续以书信交流。艾每个月会写一封信,对巫拉与妲妮亚这些知道住哪里的朋友报告自己的近况。
但现在,妲妮亚却出现在这里。
「说到这个,你怎么会来这里?」
艾歪了歪头-心想总不可能是因为听到自己的死讯。这里离妲妮亚的家,应该有一个月的路程,若是听到讣闻赶来,未免来得太快。想来艾回来后立刻寄出的信,都尚未寄到她家。
「你该不会是一个人来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