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神创造了世界。
星期二,神划分条理与混沌。
星期三,神调整细微的数值。
星期四,神允许时间流动。
星期五,神看尽世上每一个角落。
星期六,神休息。
接着,星期天,神捨弃了世界。
但热爱神话的人被打落到地上,仍然想着天。
对致死之病而带来的生感到厌倦,怀抱起愿望的愿望的愿望。
但愿望实现到尽头却没有了「我」。
人朝天歪头纳闷。
再也无法前进,也不能回头。
而且根本没有理由要动。
因为「我」的愿望……
已经「啪」的一声实现了。
如此一来,生死的天秤就会回归平衡,荣耀的日子来了又离去。
曾几何时梦变成了「我」,曾几何时「我」变成了梦。
每个人都变成了梦,「我」消失而成了神。
但天球的尽头依然遥远,才刚诞生的诸神在哭泣。祂们流着眼泪歌颂爱,说着:「我才不想变成这种东西。」
相信迟早有一天,神与人将再度分道扬镳。
他们将会切开生与死,让梦与人分开,世界也将跨过星期一。
也因此,人(艾)与神(艾莉斯)能够共处的时间,已经剩下不到一千年。
※
到头来,所有他们担心的事情都没发生,第三天平静地过去了。艾与妲妮亚手牵着手,逛过整排的摊子,到了下午则带点心去找蒂伊和三姊妹玩。尤其是巫拉,找她来家里就会把事情闹得很大,所以由艾去找她。一夜之间就在郊区搭起的死者小镇意外地门庭若市,连活人们都心惊胆跳地来访,对面具与香水看得出神。
回来后艾又写了信。她根据从妲妮亚口中听来的其他学生的住址,把最近发生的事情全都写在信里。
时间转眼间就过去了。
夜晚。
艾已经很久没有机会像这样独处,想着机会难得,就开始整理行李。在欧塔斯有人送的谜样尘纸、在葛拉学园领到的文具、在世界塔与各式各样的地方买到的猫头鹰造型用品与企鹅的盒于。她把这些宝贝的破铜烂铁全都倒出来,一一清除灰尘。
「哎呀?」
艾在里头发现了几样她真的很珍惜的东西。向狮子要来的狐狸面具、姐妮亚她们的化妆用品、蒂伊给的雪景球。
以及安娜的香水。
「……好怀念喔。」
这个装在小玻璃瓶理的香水,是养育她长大的母亲安娜用过的,也是少数艾从村子里带出来的纪念品。
瓶子里的香水几乎完全没减少。艾捨不得用,加上这香水是为死者调製导致气味太重,所以她以前几乎从来不擦。
但现在……
「……」
艾默默把瓶子一倒。芬芳的颗粒落到手背上,抹开后手朝空中一挥。
回忆直冲鼻腔。
「当时的瞬间」就像风暴似的苏醒过来。在村子里度过的最后一晚;像个傻子一样哭着打包行李,自暴自弃大吃零食的那一晚;第一次擦香水的那一晚。
「……安娜妈妈,对不起。这的确挺香的……」
艾朝天堂的方向鞠躬,郑重道歉。想像中的安娜与耀基笑着对她说:「真拿你没办法。」浓烈的肥皂与柠檬香气,以死者的鼻子嗅起来就觉得十分怡人。
「……我是不是也该开始化妆了?」
艾盖回瓶盖,收进箱子,忧郁地叹了一口气。今后她还得学习化妆才行,而且不是为了时尚,是为了礼仪。她心想乾脆跑一趟欧塔斯,请狮子帮她做一副新的面具。
接着打开尤力一直帮她保护得好好的背包。现在回想起来,这个背包也是从她踏上旅程时就一直在用的宝贝。右边的钮扣鬆了,垂下的上盖角落也磨破了。
艾拿出白天买的合成缝线来缝补背包。用了足足三趟回针缝,加厚布料,还涂上油与蜡来加强。
接着是草帽。这顶帽子经过两次冬天,变得十分乾燥而开始破损。虽然有些遗憾,但艾决定丢掉,毕竟这本来就是春天时编来戴到冬天就要丢掉的东西,所以也没办法。
守墓人的衣服。最近才刚改到合身……但应该再也不会穿了。艾撒上樟脑后仔细折好。
铲子。
「……真的是愈整理愈怀念耶。」
艾举起铲子,让它反射油灯的光。内凹的铲子上模糊地映出了自己的模样。那是一张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的脸。
到头来,她用这把铲子埋葬过的死者只有一个人。
「……」
奇兹纳·亚斯汀。一共只和自己共处了四天的父亲。一个不肯陪她待下去的善良的人。
「……」
艾拿出破布与抛光粉,格外细心地保养铲子。她擦掉乾枯的泥土,把铲子擦得亮晶晶的。
然后上油,包上纸,和衣服一起收进衣柜深处。
「……这些日子以来真的很谢谢你们,请你们安息吧。」
说完砰的一声关上衣柜的门,这些工具最后一次反射出光亮。
总觉得有点累了。
艾决定今天就先休息,收起了保养工具。从窗户倒掉洗手水,关上挡雨板。上了床,把杯子盖在夫人的火焰上。
她在被窝里等待睡意来临。最近每到这个时间,她都被迫要去想一些很艰涩的事情,让她有点难受,但今天难得可以睡得安稳。做决定就是有着这样的力量。
从明天起,八成又得为了手术等等的事情忙得不可开交,但能在这之前做出该做的决定,真的是太好了。定出三天这个期限果然是对的。有时间可以用来犹豫固然重要,但若这样的时间太长,就只会陷入停滞。
不,还有唯一一件事是艾还没做的。
「结果艾利斯同学和娜茵还是没来耶……」
她本以为自己并未生气,但一说出口,声调却意外地充满怨憨。看来自己的心情其实还挺差的。
「……真是的,他们到底在搞什么鬼。」
艾嘴上这么说,其实也很清楚他们在搞什么。多半是毫不厌烦地做着一些愚蠢的傻事吧。
三天的时限,其实也是为了他们而设的。里头蕴含的意思,就是要他们在这之前回来。
但没关係,既然他们不来,艾也就很清楚他们的意思,那就由她主动去找他们。
「呼啊啊……算了,没关係。这些也全部都……明天再说吧……」
睡意终于来临,艾拖泥带水地盖上棉被,停止虚假的呼吸,慢慢沉入死亡的深渊。
叩。
事情就发生在她即将睡着之际。
「?」
又是叩的一声。艾溜出被窝,走向窗户。叩。这种闷响是有东西打在窗外放下的挡雨板而发出的。叩。
一种预感涌上艾的心头。
叩。
这个疑似由小石子碰出的声响,精準地打在同一个地方。
该怎么办好呢?艾脸颊上自然而然露出了笑容。那是一种猫看到猎物时的笑。她走到窗边,把脸凑过去。乾脆就这么直到早上都不理他吧?
叩!
「哇!」
才刚想到这主意,声响就变大了。看样子他似乎石子越换越大。这个粗暴的小子真是的,要是打破窗户要怎么赔我?
「……真是拿你没办法耶。」
艾拉开窗帘,开了锁,推开了玻璃窗。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月亮。雪似乎不等到夜半就先停了,天上连一片云都没有。往下看去,市街是一片黑影的世界,火焰与雪都在摇曳。
艾利斯就待在这片景色的角落。
就在家门前的行道树旁。他正準备扔出下一颗石子,举起的手臂尴尬地放下,看着艾并扬起眉毛,只用唇语嘀咕:「既然在就赶快出来啊。」
相对的,艾只是默默关上窗户。小石子慌了手脚似的连连发出咻咻声飞来。微微打开窗户往下一看,只见一颗头就在三层楼下方上上下下地鞠躬。
艾先摆出「下次你再摆出那种表情,我就把你轰出去」的脸,然后原谅了他。
艾利斯鬆了一口气,突然整个人攀到墙上。艾还来不及纳闷,他就以熟练得突兀的动作踏着石块间的缝隙与接水管,转眼间就把三层楼的高度差距化为零。
「喂!等等,你在打什么主意啊!」
「别说那么多了,赶快让我进去。」
「真是的!艾利斯是笨蛋!」
「这我很清楚。」
接着艾利斯就带着隆冬的寒流进到房里。窗帘跟着翻勤,少许细雪在房内纷飞。
「受不了你。」
艾气呼呼地关上窗户。艾利斯的举止根本没有任何礼仪可言,让她觉得刚刚还有点高兴的自己简直像个傻子。
「你就不能正常地从门口进来吗?」
「……不行……要是被大叔逮到,就会搞得很麻烦。」
「这你就该乖乖挨骂。你要知道大家都很担心你耶。」
「……还是不行。」
两人已经熟门熟路,即使在昏暗的室内仍像深海鱼一样毫不迟疑地游动。艾在床边坐下,艾利斯重重放下行李,坐到椅子上。他们不开灯,有满月的光就够了。
从房间角落仰望,就觉得他全身破破烂烂的。他穿着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的衣裤,披着一件单薄的大衣。而且还像图画书上出现的老圣人一样,背着一个很大的布袋。
「你这行李是怎样?该不会是要给我的礼物?」
「……怎么可能……不对,可是,我的确是为了这个才花了整整三天,倒也不能说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哇、哇,我可以打开吗?」
「慢着,就跟你说不是这样了……喂!不要擅自乱碰!你给我坐好!」
艾强而有力地应了一声「是」,让刚要站起的身体又坐回床上。要是她有尾巴,应该已经在摇了。艾利斯上次送她礼物,已经是她生日时的事了。
总觉得脸擅自露出了笑容。跟他之间的这种对话,对艾来说非常宝贵,而且非常难得。
要说礼物,这段谈话本身就是礼物。他接下来要说什么,又为她準备了什么样的话,光想这些就觉得雀跃不已。毕竟这是事隔三天,瞒着大家在满月下的重逢。
因此艾不说话了。她就像个假装不知道约会对象口袋里藏着礼物的少女,笑咪咪地等他说下去。
「我今天来,是有话要跟你说……」
「我知道我知道。」
艾利斯的表情极为正经。他好几次想开口,但每次都变得吞吞吐吐,担心起艾的反应而说不出口。对艾而言,这样的反应本身就已经非常令她疼惜与开心,想着到底会出现什么样的话(礼物)而雀跃得不得了。
所以……
「……你……真的死掉了啊。」
这句话一出口,当场就惹得艾不高兴。
笑容仍然维持笑容的形状,却成了一种完全不一样的东西僵住不动。虚构的尾巴立刻消失无蹤,艾不但盘起腿,还叹了一口气。
「……哈哈,这句台词我实在没资格说啊……」
但艾利斯却根本没注意到哪里不对,就像个没能带动观众情绪就準备表演压轴好戏的演员一样,以热切的声调说:
「……可是还来得及!艾,你马上起死回生……」
「停。停下来,艾利斯同学。」
艾面有难色地不断拍打额头,以舞台导演指导演员似的口吻说:
「……你所谓要跟我说的话,就是这件事?」
「?对啊,不然还有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