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由恶作剧
这件事情,发生在二之宫家某个一如往常的午后。
客厅里有张晒得到太阳的两人座沙发,月村真由坐在上头。
「天气好好喔。」
待在沙发一角的她颇有感触地说。
「对啊,天气真好。」
坐她旁边的二之宫峻护,也深深点头同意。
两人窝在温度令人心旷神怡的客厅,窗户大大地开着。他们一边让窗外吹进来的和风轻抚、一边静静盯着窗户另一端的庭院以及杂木林的风景。
「天气真的好好……」
「是啊,真的好好……」
二之宫家的客厅,在空间格局上是充满余裕的。以近代家庭来讲,这里很稀奇地并没有摆电视,也没有设置任何其他的视听设备。这是因为家里爱好风雅的女主人——二之宫凉子,儘可能想让庭院以及开展于周围、随四季更换表情的群绿,能够和缺乏情趣的文明利器保持距离,认同这种做法的她,懂得用纯粹的方式来享受景观之趣。配合她的理念,二之宫家的庭院也儘可能地不透过人力来维护,在设计上将自然本身的风味发挥到了最极限。
「——哎呀,糟糕糟糕,差点忘记工作。」
「啊,说的也是?不工作不行呢。」
一如所见,凉子的品味似乎极具功效。客厅的环境以及从这里能看见的风景,甚至能让两名本性正经八百的少年少女。安心到连工作都差点忘记。
不过,也难怪他们会对职责偷懒。毕竟这两个人在做的工作,就只是一根一根地将晚餐预定会端上桌的豌豆拔鬚而已,这种事情与紧急性大概差了十万八千里。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两人又停止把手伸向摆在大腿上的豌豆,再次茫然地让窗外的景色夺去了意识。
佔去庭园大半的草坪像一块绒毯,有麻雀再上面嬉戏。
坐镇于角落的香草花圃,则有色彩缤纷的淡淡花朵挺直身躯,沐浴着阳光。
将这一切包裹住的微风由南方来访,然后向北而去,是多么的温柔。
「好舒服喔……」
「嗯,就是啊……」
两人完全旁观起风景了。位于丘陵上的二之宫家儘管座落于东京都内,仍保有高度生态系,坐拥着丰富的生物气息。经由懂得情趣的二之宫凉子不着痕迹地加以经营,便呈现出这片视觉上的安宁、对人类而言堪称理想的生活环境。再让今天这样暖洋洋的天气补上临门一脚,也实在不能怪他们没两下就举了白旗。
「天气好舒服喔……」
「啊啊……真是的……天气实在好好……」
两人不断重複着内容相似的台词,感觉简直像在搞笑。天下无大事,客厅午后的情境有如和平的写照……然而沉浸在沉静幸福感的真由,心里却有一小块疙瘩。
(我是为了治好男性恐惧症,才来这个家的吧……)
没错,月村真由是患有男性恐惧症的梦魔。虽然面对峻护时,她的癥状完全不会发作,但只要一离开这座温室走到街上去,她立刻会陷入石化,连动也不能动。以梦魔而言等于是瑕疵品。明明是为了克服这项缺陷,她才大老远跑来和峻护同居的。
真由也明白,这样当然不好。如果有时间在这悠悠哉哉,更应该珍惜每一刻空档,努力克服自已的弱点。
但身体却是老实的。像这样沉浸在和熙阳光中,人体的活力会逐渐被削减,手脚也放鬆得宛如被人打了肌肉鬆弛剂。虽然也有说法认为,人类史上最兇恶的发明是被炉,然而今天这种环境的惰性诱发能力,已足以让人联想到被炉。
(啊……至少今天,就今天一天而已,让我偷懒不去烦恼那些事情也可以吧……)
梦魔少女将身体尽情交给了奶油色的柔软皮沙发,充分享受着离堕落只差一步的极乐天气,但是——
「真的耶,为什么天气会这么好呢……?」
「…………」
「像这种好天气的日子,要是可以把工作全部甩到一边跑去睡午觉,肯定很舒服……」
「…………」
「二之宫?」
听不见回答,感到奇怪的真由回了神,就在她转头望向身旁少年的时候——
映在她眼中的,是缓缓瘫在自己旁边的峻护的脑袋侧面。
「啊……」
出声的真由睁圆眼睛时,峻护的身体已经朝旁边倒下,正要在她的大腿上找地方降落。
「啊哇——」
「咚」地一下。
峻护的头落到了「该躺的地方」,几乎让人感觉不出重量。
「啊哇哇——」
最先涌向少女的感情是狼狈,但这也不能怪她。
「你…你没事吧,二之宫?有哪里不舒服吗?你头会不会痛?还是肚子不舒服?」
不做他想地先关心峻护身体状况,的确蛮符合月村真由的本色,不过她的误解马上就解开了。
「二之宫,二之宫……咦,奇怪?」
真由一阵一阵地摇着同居人身体,想叫醒对方的手却在中途停了下来。
峻护安详地闭着眼睛,从微微张开的嘴唇缝隙里传出来的——就像睡在母亲怀里的婴儿似的,是一阵小而安稳的鼾声。
「原来是这样啊……」
安下心的真由仰起头。看来峻护是在天气诱导下,不自觉地打起了瞌睡了。真由认为这也难怪。毕竟二之宫峻护这名正经八百的少年,平时都忙着不停做家事,几乎连休息的空閑都没有。即使今天的天气让峻护不小心放鬆过了头,沦陷于睡魔的甜美诱惑,也没有人能责怪他。
「也是啦,谁叫天气这么舒服呢……」
真由深有同感地低喃。
过了一会她终于发现,自己所处的状况有多特殊。
现在的情形是,峻护躺倒了她坐在沙发的大腿上。
这不就是所谓的膝枕吗?
「啊哇哇哇哇。」
真由慌了起来。因为她有点在意,不对,是相当在意的男生,现在正躺在自己大腿上,虽然对方和真由住在一个屋檐下,常常都待在她身边,像这样贴到了可以感觉出体温的距离——就算只是睡迷糊倒下来造成的结果,对一个再客套也说不上处事经验丰富的十六岁少女来讲,刺激仍然强了一点。
「怎…怎么办……呃,二之宫?你真的睡着了吗?你不要故意装睡来捉弄我喔,要是你这么坏心,我会生气的喔。」
儘管真由明白,睡倒的少年做不出那种事,而她自己也绝不会真的生气,狼狈间她还是任由心情发出了抗议。但睡意香浓的峻护只是嘴巴咕哝着,一点都没有醒来的迹象。
「啊唔唔……伤脑筋。我到底该怎么办呢……?」
真由对眼前的状况一点办法都没有,不过——
她忽然发现。
自己何必这么紧张呢?二之宫峻护这名少年身为雄性,却完全让她感觉不到危险性,更何况即使在神面前发誓,她也敢说自己绝不讨厌对方。再说峻护目前只是漫游在梦的世界,呈现出人畜无害的模样,要说的话,就跟腿上躺了一个模特儿人偶差不了多少。
(对…对喔。这样一想……嗯,其实也没有关係。)
呼——哈——呼——哈地反覆深呼吸以后,混乱的真由总算冷静下来了。虽然心情仍然紧张得七上八下。
某人却丝毫没察觉到她的少女心,只顾安稳地打呼。
(真是的……)
真由脸气得鼓鼓地表示不满,但平时家务繁重的少年,已经累到在做短暂的休息,她也觉得硬把人家叫起来会很鬼畜。好不容易有机会放鬆,让峻护多歇息一下,才算是符合人道的做法吧。
一这样决定,真由心里的观点也跟着变了。她的表情,就像是当姐姐的正在让爱撒娇的弟弟使性子似的。望着峻护的脸,真由的心境也慢慢有了变化的徵兆。
(这种状况……说不定很棒耶……)
外头的温暖天气好得没话说。
也没有事情必须急着马上做。
自己在意的男生正毫无防备地躺在眼前。
而且家里现在只有他们两个。
(好棒喔……)
发现自己正待在绝佳的状况当中,真由陶陶然地像泡在顶级温泉里一样。她心里在想:受不了,今天怎么会这么美好呢?
真由一边感谢着意外来访的幸运,决定要享受当下。
什么是该摆第一的乐趣,她也马上就想到了。
(无论如何,先看着二之宫吧。)
顽固程度荣登世界遗产等级、好比将「正经」两字拟人化的少年——二之宫峻护。另一方面,真由则是把「内向」两字常备在身上的少女。由于两个人同居在一起,接触的机会并不算少,但不可否认地,他们交流时仍在某个地方画下了界线。而现在,少年正毫无防备地落在少女手上。她没道理放过这个机会。
(我一直想找个机会,来尽情望着二之宫的脸呢。)
呵呵。真由笑的模样,就像是想到要如何捉弄人的小女孩,一边笑着,一边开始履行自己的企图。
真由弯下身,专心偷看起自己平常很难直视的峻护脸庞。换成是平时,就算她能贴近到这个距离,大概也会自己把眼睛别过去。两人近得几乎连皮肤的细胞都能一个个辨别出来。
(哇啊……)
真由不禁发出叹息。严格说起来,二之宫峻护就外表而言,是个形象精悍的少年。不过让人这么一端详,倒还真是——
(他真是个美少年耶。)
真由当然也知道峻护长相很端正,但她没想到,各个零件的完成度居然这么高。眼睛和鼻子的轮廓鲜明、脸颊的线条也利落无比,还有长而湿润的眼睫毛。肌肤更是细腻得连身为女生的真由都担心要输上一截,色泽看上去晶莹剔透。
再加上平时往往保持着严肃表情的脸孔,也因为睡着而变得相当天真,给人的印象简直就像孩子般纯粹——呃,这名少年当然从平常就活得正直又清白,即使把这点想进去也还是让人惊艳,嗯。
(好可爱喔……)
眼前的光景让真由看得非常陶醉。可以像这样尽情鑒赏峻护的脸,比参观陈列了古今中外所有珍品的博览会更有价值。而且真由今天把整个人都包下来了,处于一人独佔的状况。她心里这么想:好可惜喔,早知道的话,她就能多做一些準备来迎接这一天了。例如先準备香味芬芳的红茶和刚烤好的饼乾之类的。如此一来,八成可以把这无可取代的一刻享受得更彻底。
话虽如此,也不能光感到遗憾而已。因为就在她想着这些的时候,「无可取代的一刻」仍一秒一秒地在消逝。看峻护的睡脸看到过瘾以后,接下来又该怎么做呢?果然还是该做平常没办法对他做的事吧?不过——
「啊,对了。」
真由将拳头敲在手掌上,对自己的点子露出了笑意。平时就算想做也实在做不到的事情——不是正好有一项吗?
「呵呵呵……」
她一边用左掌前端遮着嘴角,一边小鹿乱撞地伸出了右手。
手伸往的目标,是那长着柔顺黑髮的头顶。
真由直接把手掌搁在峻护头上,温柔地左右来回。
(哇啊,哇啊!)
她十分紧张、却又颇为大胆地持续着这项动作。
(我正在抚摸二之宫的头耶……!)
随着这惊人的事实逐渐渗透到心里,少女体内同时有股难以形容的感动在扩散。宛如要打从身体中心阵阵回蕩开来那样,只要稍微一鬆懈,这种感动就可能让她流出眼泪来。
「唔唔唔唔唔唔唔唔……!」
真由全身发起抖,表现出这股好比将香甜无比的棉花糖含进口中的感动。
「再…再摸一下下好了……」
虽然心脏依旧狂跳,但原因和之前不太一样,眼前闪闪发亮的她又一次伸出手。
摸摸摸。
摸摸摸。
「嗯……」
峻护对这份感触产生反应,微微发出了声音。真由赶快收回手,不过他始终睡得很沉,没有睁开眼睛的迹象。别说睁开眼,峻护甚至皱起眉头,像是在抗议真由中断了「摸摸」。
「那…那我再摸一下下就好……」
心惊胆跳地,真由又开始摸摸。于是怎么了呢?峻护露出的不快脸色居然马上消失了,更让人难以相信的是,他还露出了像猫被人搔起喉咙的舒服表情。
(呀啊……)
或许峻护真的太舒服了,平时闷着脸的他,表情舒缓得就像是加热化开的巧克力一样,动来动去的嘴角简直像在拜託「再多摸一下嘛」,连脸颊也开始在真由腿上磨蹭起来——
(呀啊——!呀啊——!)
真由不顾形象地扭起身子。
(好……好可爱喔!)
受不了,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呢?没想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顽固男会有露出这种脸的一天,而且还被她看见。面对这犹如春节和暑假同时来到的大放送,真由的幸福指数已经冲到快破表了。
(既然这样,今天就不要管什么面子了。我要把想做的事全部做一次!)
运气来的时候,就应该放手去试。心里一这么决定,真由便开始对毫无抵抗的峻护做出各式各样的「暴行」。一下子戳起峻护的脸颊;一下子又改成用揉的、或者用捏的;还以为没有变化了,这会儿又温柔地摸了起来;一下子又再度受诱惑驱使,轻抚着峻护的头。每次出手峻护都会露出奇怪或者满足的表情,这些全部可以让真由感觉到幸福。
(啊啊……真的……今天怎么会这么美好呢……)
好幸福。太幸福了。原来所谓的膝枕,可以为人类带来如此的喜悦。唉,如果要更奢侈一点的话,就是真由想用这个姿势帮峻护掏耳朵,如果他醒来的话就彼此聊一些生活琐事——比如说,聊聊看今天晚餐的菜色——能这样也很棒,虽然真由还想拿遥远的未来、彼此老了以后的生活来当话题就是了。
(不过聊那些的话,总觉得好像新婚夫妻喔——不对,我到底在讲什么啊!)
真由因为自己的想像红了脸,猛然摇头想把那些画面抛到一边的同时,又觉得看着这样慌张的自己,其实也很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