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四日的早上——
就这么降临到我头上。
我现在正和友彦手牵着手往蜷山山去。刚刚还吐得稀里哗啦的友彦,现在已经恢複精神,一步一步用力往山上走去。
我一直在沉思,希望是我想太多了。
(藻屑……
藻屑,希望那里不会有你的尸体。
就是在蜷山山上,那个遗弃狗尸体的地方。
正如你所说的,暴风雨真的来了呢。我现在宁可相信你是变回人鱼,和海里的伙伴一起产卵,然后彼此约定十年后再回到这个地方来,所以到其他大海去游历了。真是这样就好了。
啊啊,如果人鱼的故事是真的就好了……!
蜷山愈来愈陡峻,开始感觉凉飕飕的了。那是可称为冷气的白色山岚,感觉好冷。明明阳光已经一点一点亮了起来啊,我们微微颤抖着。
可以看得到远处的海洋。波涛变得强劲,这里可以清楚看到白色的泡沫撞击消波块后四散的模样。
我和友彦逐渐安静下来,最后的十分钟左右完全不说一句话,静静地往山林深处走去。最后,终于来到那个之前曾看过的小广场。
也许是心理作用吧,总觉得四周充满了野兽的味道。友彦停下脚步,嗅着夹杂在风里的气味,接着表情严肃的对我说:
「小渚你在这里等着,我先去看看。」
「唔、嗯……」
友彦缓缓的前进,朝着由树叶堆出来的小丘前进。过了好一段时间他都没有回来,我呆立在那里等着友彦。沙、沙,友彦总算慢慢回到我身边了。他带着非常悲伤的表情低头看着我说:
「下去吧。」
「……下去?」
友彦摇摇头:
「下山去吧。」
「为什么?」
「得去通报警察才行。」
友彦轻轻回头看向树叶小丘。我也伸长了脖子想看看那边有什么,友彦却用双手手掌遮住我的双眼:
「女孩子支离破碎的尸体。」
「藻屑!」
「大概是那个孩子吧。黑色的头髮、大大的眼睛,是个相当漂亮的孩子。可是现在变成相当恐怖的样子了,你最好别看。小渚,这个……」
友彦小心翼翼的递来一张纸。
我接过它。边缘被血还是什么其他液体弄得黏稠稠的纸片,正中央以丑到不行的字体写着:「永别了,藻屑。」啊!我叫了起来。那和被柴刀分尸的狗尸体上头摆的那张「永别了,波奇。」相同的字体。当时我还隐约认为放纸片的人是藻屑。结果不是。这个像小孩子般的拙劣颤抖字迹,正是那首诡异叙事诗的作者,海野雅爱的字迹。
我不顾友彦的制止跨步出去。
我的鞋子踏在潮湿堆叠的落叶上,发出闷闷的声响。
某处传来小鸟的鸣叫声。
我跑近那个堆起来的物体,停住、凝视。
然后,我看到了被肢解、被谨慎堆叠起来、已经不会动的朋友。藻屑张着双眼,时间就停止在她脸上交杂着害怕与放弃的悲伤表情。我曾经有过这个表情。
嗡……一只硕大的苍蝇来回飞舞着。
『你身上真的全是瘀青。海野……你、好脏喔。』花名岛的声音在我耳边迴响。
才不过是半天前暴风雨中发生的光景而已。
『花名岛正太也一起变髒吧!』
我回头看向友彦。友彦一点也不像友彦,脸上带着无能为力的表情看着我。我放声大喊道:
「哥!海野藻屑死掉了啦!被她那个脑袋有问题的爸爸杀死了啦!」
友彦牵着我的手,守护着哽咽哭着的妹妹,急忙下山。我们奔进清晨的警察局。我哭着、颤抖着、话不成句,所以友彦代替我发言;友彦涨红着脸,结结巴巴的想尽办法要对警察说明发现尸体的经过。
为了我而走出家门、在玄关前大吐特吐、步履蹒跚的友彦,似乎从那一刻起,就失去了隐居生活中所得到的特殊力量「神的视点」。现在的友彦,不仅笨拙的说不出话,而且光是和走出来的大人们视线相对就十分辛苦,额头上的汗水不断涌现。温柔的女警员拿咖啡给友彦喝,友彦像要保护我似的抱着我的肩膀继续说话。说明完毕之后,发出抽噎的声音,这回变成泪水如瀑布般的自他眼中成串落下。
刑事警官调度着警察们,慌慌张张的出动了。像是在发泄三年份被堵塞住的感情般,十七岁的少年友彦,泪水持续落个不停。哭泣中的友彦十分美丽,那模样强烈勾起了母性本能,年轻的女警们轮流为友彦擦拭眼泪,摸摸身为妹妹的我的头,然后不断拿草莓巧克力、糖果、口香糖、芝麻煎饼等零食过来。已经不再是神的友彦才十七岁而已,既虚弱又无力,只能够像过去的夏季祭典时一样,紧抱着妹妹摸摸头。我突然发现,三年不见的哥哥终于又回来了。
也许……走出家门时,和我擦肩而过的那个——那团深粉红色的雾,就是友彦拿生活、未来、朋友以及恋爱所换来的神吧。
对于消失的神,我想了很久。那个粉红色的东西是从哪里来的呢?完全不清楚。
又过了一会儿,好像从其他警署来了几位刑事,他们向友彦问了同样的事情。友彦又涨红了脸,结结巴巴的说着,目光闪烁不定的看看墙壁、看看地板、或看看自己的手,一边努力的说明。友彦的实弹很靠不住,但是他很拚命。终于传来在蜷山上发现尸体的消息。我们所在的房间里涌入了妈妈、刚睡醒还神智不清的班导等各式各样的人。看到哭着的友彦和筋疲力尽的我,两人立刻飞奔过来。面对紧紧黏在一起分不开的我们,妈妈来回走着、深呼吸,然后又来回踱步:
「是真的吗?听说海野先生的女儿,死掉了……」
我们没有回答。已经说不出话了。于是,妈妈开口说道:
「那、那、那就叫做现代病魔吧。大家都扭曲了……」
「胡说八道!」
一脸睡呆表情傻傻站着的班导突然对妈妈大声咆哮:
「别像愚蠢的评论家一样说些有的没的!什么叫病魔?什么叫扭曲?这跟那些根本没关係!杀掉小孩的人,脑袋本身就有问题!就这么简单!跟现代一点混帐关係也没有!蠢蛋!」
被骂的妈妈缩成一团。班导只说完那些话,便揉揉想睡的眼睛站在那里好一会儿。接着,他突然坐进沙发里「啊啊!」大叫着抱住头。
数分钟间,没有一个人开口说一句话,房间里流动着沉默的气氛。
突然有人哽咽了起来。
是谁……?
我在哥哥的怀抱中环顾房内。在俯着脸、抱着头的班导脚边,啪嗒,有什么东西滴落在地板上,是眼泪。
「我也想要改变她的情况啊。」
「改变?老师,什么意思?」
我以颤抖的声音问着。班导抬起脸。
脸上悔恨似的表情扭曲着,好不容易才挤出一句话来:
「我也听说了传闻,附近邻居也向我通报过,我也和儿童商谈所谈过。但是,一和海野同学本人提起这件事,她就全力护着父亲,谈话完全没有任何效果。」
斯德哥尔摩症候群,大脑发生错误的关係。
「但是我试着想保护她。我成为大人、成为老师,是因为我想成为超人。山田同学的事情也是,就算会被你讨厌,我仍旧强力主张无论如何你都要上高中。海野同学家里的事情,我也想儘力做些什么。英雄一定要在危机发生时赶上才行。这是我想要做到的,但是情况却并非如此,我的学生死掉了……」
「老师……」
班导揪着头髮,痛苦的呻吟道:
「啊啊,海野同学,如果能够坚持活下来的话,就能够成为大人的……」
勉强挤出来般的声音继续说道:
「但是啊,海野。你、有想要努力活下来吗……?」
到了傍晚,我们总算离开了警察局。整个时间似乎被媒体大副报道着,警察局外头全是电视台的人员。我们偷偷从后门离开回家去。途中,我在便利商店寻找矿泉水,想买来喝喝看。中国山脉脚下的某个村庄,将溶解的雪水当作生活用水,非常美味好喝。与果汁价钱相同的矿泉水没人会买,那是都市人的饮料。我打开瓶盖,像藻屑一样仰着头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喝下去。水从嘴里流到脖子附近。这水也没有多好喝啊,有一股矿物之类的怪味道。我发觉,不论怎样喝都解不了喉咙的乾渴,于是将矿泉水的宝特瓶拿离嘴唇,心想,啊啊,原来这就是海野藻屑的真面目啊。
海野雅爱被逮捕了。他很乾脆的自行招认罪行。为女儿哭泣悲伤的表情,在连日来的电视新闻以及八卦节目上引起很大的骚动。多半是带着低级玩笑的讽刺意味,海野雅爱的出道歌曲「人鱼之骨」又再度进入排行榜,大家晚一步才注意到这首多愁善感的叙事诗,其第三段歌词有多么怪异。评论家煞有其事的紧咬这起事件,进行各式各样的分析,喧腾了好几天。但是,不论谁说些什么,藻屑都不会回来了。知道这点的人很少,只有海野雅爱、我、友彦,还有老师。
休息了十天左右,重新振作回到学校那天,四周充满了奇怪的气氛。教室里也异常安静,不多话的社交界,让我和花名岛正太的心情轻鬆了几分。
然后过了几天,渐渐的,映子开始跟我说话了。「昨天的那个,看了吗?」关于电视节目的事、或是髮型、或是让睫毛卷翘的方法,还有在卷翘的睫毛上能放几根牙籤等等,总之,就是些无关痛痒的轻鬆话题。我一如往常的回应着她,原来社交界也有温情。
从学校回到家,友彦从房间里出来和我一起做晚饭。他以笨拙的技巧将莴苣切丝,淋上调味汁;炒猪肉和泡菜,淋上酱油,友彦还蛮会做菜的。某天从学校回到家时,友彦已经剪去他那头飘逸的长髮,头髮理得像小平头那么短。「哇!」我大叫。友彦最近常常外出,皮肤稍微被太阳晒黑了,肩膀也变宽了,该怎么说呢?就像个我所不认识的普通男人。那位在云上踩着优雅步伐,降临在哥哥身上、拥有美貌的神,不着痕迹的消失了。秋意渐浓,有一段时间,友彦一个人不知道在思考什么,突然间,他跑去当兵了。代替我、比我早一步,他加入了本地的自卫队。真教人意外!「哥,没、没问题吗?」友彦不解的回答:「什么东西没问题?」每次休假返家,他都边吃着大碗饭,边问我学校或电视的事情。可靠、俊美、温柔,我的哥哥。
我突然失去了相遇的藻屑,失去了神一般的友彦,回过神来时,发现我身边已经再也没有人会射击甜的不得了的子弹了。藻屑不在了,友彦则如字面上所示的,每天过着射击实弹的生活。传闻友彦将机关枪拆开解体清理后,瞬间又能将机关枪组回原状,而且是优雅的「像与机关枪共舞般」。这是某天哥带回家来的部队伙伴说的。友彦似乎被大家称作「机关枪贵公子」,身为妹妹的我,对于这点实在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所以,
已经——
已经没有人会再发射糖果子弹了。
不会再有人从我身后丢来矿泉水宝特瓶,或大力主张瘀青是污染造成的了。
不会再有人对我说,去哪里都好,我们一起逃吧。
我的头髮渐渐长长、身高变高、手脚也变长,就像和变成男人姿态的友彦交换似的,我变得有女人味了。某天照镜子时,我意外发现自己竟有几分神似长发时期的纤细友彦,不禁吓了一跳。
我打算去上高中。虽然我家并不富有,想必会很辛苦,但是放学后打打工,毕业后去工作,应该总有办法过得去。班导一直盯着我,担心我会改变心意。
今天的电视新闻仍不断报导小孩子被杀的新闻。我发现着种事情在这世界上似乎不是少数,只有能够存活下来的孩子才能成为大人。那天在警察局的房间里,老师这样自言自语着。或许老师过去也是倖存者吧。存活下来而成为大人的老师,今天仍不断为孩子们奔走;有时成功,有时赶不及。然后对自己的事情保持沉默。
或许我也会变成那样。
或许我也会装做没有暴力、没有失去、没有痛苦、什么也没有,在某天辛苦得变成大人吧。把朋友的死当成是年轻时代的勋章,当作满怀同情心在居酒屋喝酒时聊天的话题,我不想变成这种腐败的大人——我有这种预感它将要发生了。但是,我以十三岁的年纪生活在这里,周围也都是拿着拙劣武器、波叩波叩射击着奇怪子弹的战士们。我认为,决不能忘了这里曾经有过存活下来的孩子,以及死去的孩子。
不能忘记。
在遥远日子的战死者名簿中,海野藻屑的名字与不知名土地上、不知名孩子们的名字悄悄摆在一起,藻屑被父亲杀死了,被那位最爱的、最恋慕的、最期待被疼爱的————亲生父亲。
这个世界上偶尔会发生这种事情。手持糖果的孩子无法与这个世界对抗。
这点,我心里明白得很。
砂糖菓子の弾丸は撃ちぬけない《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