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江户更迭为明治时所诞生的贵族制度,施行不足百年便遭到废止,历史课本上应该是这么写的。
可是,现在干广所在的世界,贵族制度却是天经地义的存在,这项制度甚至已经延续了三百余年。
两地的风俗习惯之所以没有多大差异,也许是因为分歧前的历史没有太大落差的缘故,换言之,那个世界在历史分歧后才诞生的成熟文化,却可能在这里逐渐衰退,甚至不曾存在。
和算,也是其中之一。
这个世界不曾有过锁国制度,使得西洋数学很早就传了进来,并且在其快速普及之下,极少数与和算这项日本独有的数学文化性质类似的事物,还来不及在史书上多留下几笔便迅速消逝无蹤。
就连在千广原来的世界,和算最后也被明治政府废止,顶多只有在历史课上轻描淡写个几句罢了。
在江户时代急遽发展的和算——经由一群称为和算家的人们产生了各种流派,在不断切磋砥砺之下步步精进。然而原为一门学问的和算,其富涵智慧游戏性的另一面却日益成长,逐渐乖离数学的实学範畴,而这和另一世界上和算的衰退也有所关联。
虽然无论哪边,都已见不到和算这项文化,但曾经存在而消失,与不曾出现过之间有着很大的差距。
好比说在那个世界,还是能见到如今已等同灭绝的和算在当年风靡一时所留下的痕迹,和算家在各地神社所奉献的算额就是其一。
所谓的算额,就是在木板上写下和算问题与解法,并为了期许和算能够更进一步的发展,或者作为难题解答纪念等等,供奉在神社里头的物品。虽不至于随处可见,但若是想找也绝非难事。
然而,在这个世界可不是这么一回事。和算这文化打从一开始就不曾存在,因此不可能会有算额的出现。
那么,这神社中究竟为什么会存放着如此大量的算额呢?「和算……是什么啊?」
茫然看着算额的干广被薰这么一问,才回过神来。蹲在干广身边的薰正转头盯着他瞧。
「你刚才不是这样说的吗?」
「不……只是……」
「我看看……『今有』?啊啊,这里是写『今有如图,外径内』吧。」
「『今有如图,外径内容有甲乙丙丁戌圆各一个』。」
「千寻你的汉文造诣这么高啊?」
并不是千广对汉文拿手,而是他已经习惯了这种文章的缘故,事实上算额的文句具有固定的格式。
对于专攻数学,欲将和算作为研究对象的干广来说,这种文章已经看过数十篇。就连和现在薰手上那面算额类似的题目,他也曾经在书本上见过。那是在和算的世界中,参考书里头的主流问题之一。
「这样啊……啊,上面图里的甲啊乙的,跟下面的文章相呼应呢。这个『丙径几何(KIKA)』是什么意思啊?」
「那不是念KIKA,而是IKUBAKU,整句就是问丙圆的直径有乡长的意思。」
(注:日文汉字的几何在念kILA时指的是「几何学』——就物体的形状、大小及位置,研究其相互关係的科学:念ILLBALU时就是与古代中国的几何二字一样,指「多少」)
「……如此说来,这些该不会是数学题吧?」
「我觉得……是相当类似的东西。」
其他的算额也都是以「今有」起头,以「几何」作结,之后连接着「答曰」、「术曰」,这的确是基本的算额格式。
「今有……问题……嗯?这个我好像在哪里……」
「薰少爷,您知道些什么吗?」
「没什么,虽然我也是第一次看到这个,只不过之前好像曾经在哪里听过的样子。『今有』……啊——!」
凝视着算额的薰,猛力往膝盖一拍并站了起来。
「就是今有太夫啦!就是以解题闻名的今有太夫啊!原来啊,这些应该是她的解题没错。」
「解题……?」
「你没听说过吗?她是佳原一带传说中的花魁啊。」
「花魁……是指游女(注:即日本的妓女)吗?」
「没错没错,虽说是游女,可是卖艺不卖身——不过这种话题像你这样的年轻女性可能不太感兴趣。」
「别在意,请继续说下去。」
「总之,在游女之中才艺特别高超的才有资格冠上太夫的称号,一般来说她们都是以歌舞为招牌,不过只有一个人特立独行,她就是今有太夫。」
她不舞不歌,只是在客人面前挥毫作图,再添上文章,并称之为解题。只有解开问题的人,才有资格接受她的款待。
刚开始,她的解题被当作一般的猜谜而遭到客人轻视,但实际上内容却足以匹敌高等数学,反倒是让客人们跌破眼镜。年纪轻轻就投身青楼的游女能够端出如此高深的数学题目,是任谁也预想不到的。
前来一赏游女的美貌与其精彩技艺的客人们大多来去匆匆,但是她的解题却广受贵族与知识份子欢迎,声名远播。
「也有人说那是既无才艺也不识歌舞的太夫,为了不沦于卖身而端出来的苦肉计,可是能提出那种高等数学的,搞不好是哪个好人家的干金也说不定。」
「她表演的才艺,就是解题……」
「没错。你看这里。」
薰往身旁的算额开头一指,说道:
「我一直都觉得今有太夫这名字很怪,但是看到这些之后我就了解了。你看,每个都足以『今有』起始,我想她的名字应该就是从这里来的吧。」
对不识和算的薰来说,那也许是个奇特的名字,但干广并不这么想。虽然那的确是高等数学,但表现型式却是货真价实的和算。
早已被这里的历史所排除的和算会如此完整的重现,真的只是场偶然吗?而若是偶然的话,写得出与和算书册上相同的题目吗?(除了偶然,也有某个人将算额遗留在这个世界的可能性——)
千广凝视起自己的双手。
也许是某个懂和算的人,特地将其存在记录于这些木板上。比如说懂得和算的千广,出版了一本与和算有关的书,姑且不论是否能引起迴响,至少那将会是在这世界中蕴育出和算文化的契机。
了解和算的人,以及奉献于神社的算额——干广眼前浮现了某种景象。
二年前,尚为男儿身的他最后所见到的,是那道长长的石阶。如今干广所在的神社外型和大小虽与另一世界有些差异,但是就好比千寻是干广的化身一般,这所神社也与那所神社非常相似。
那天,干广会来到那所神社,就是为了寻找被奉献的算额。
当时千广正在追寻一位名叫锯南辰之辅的和算家足迹。他为了将自己所属的关真流广布天下,便以游历算家之姿离开江户,然而其奉献的算额只分布在关东近县,是个在历史上默默无名的和算家。
事实上,那所神社的确保存着署有其名的算额,不过算额足以一种称为遗题的形式留下,上头没有记载答案或解法,也就是期望能被某个人解答而留下来的题目。
为了证明自己解开难题而在算额写下解答的人很多,但辰之辅一定会将遗题以算额的形式奉献。辰之辅所设计的题目多为难题,单从这里便能凸显他的才华,以及其所属流派的程度之古同。
还记得那时自己压抑着兴奋所确认的附记上,还确确实实注明了他于哪一年失蹤。
(……这样想会不会太离谱了点。)
不过可能性并不是零。
假设那位和算家也和干广一样,与另一个世界的化身对换了灵魂的话。
并且在某种因缘际会之下成为花魁,将和算以解题的形式遗留下来的话。
三年前,干广为了返回原来的世界,已从石阶上滚落过无数次了。回溯起当时来到这里的情景,并以其做为依据,设定天候状况与日期时间,甚至还在服装上面更换各种不同颜色等种种条件,然而每当从石阶上滚落之后,会有所改变的也只有身上伤口的种类相位置不同罢了,无论如何都无法返回自己原来的世界。
一个月前,和干广一样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少年,带着同样与化身对调灵魂的少女回到了原来的世界,他们应该是凑齐了所有必备条件才得以如愿的吧。
虽然干广早已半放弃回到原来世界,却又在一个月前重新燃起了希望之火。只是,无论怎样与同样有过对换经验的人对谈,也找不出自己所需的必要条件。
要是那条件就是和算呢?就是知道这里没有和算文化,所以从来不曾纳入考虑过,然而干广会来到这个素昧平生的地方,简直就像是和算从中牵线似的。
——也许我真的能够回去了。
干广再次注视着眼前的算额。这些算额能够帮助自己吗?是的话又该怎么做呢?「没想到会留下这么多解题呢。干寻啊,我们回去跟真琴报告吧。」
「……咦?」
陷入思考的干广,剎那问还认不出那是谁的声音,四处张望。
站在一旁的薰看到干广如此有趣的举动,忍不住噗嗤一笑,把手按在干广头上。
「你很喜欢这个嘛。」
「真是……抱歉……」
千广从他手下钻了出来之后,薰耸耸肩说:
「我没有什么不高兴啦,只是,我们要不要先回去一趟啊?太晚回去的话会让真琴担心的,而且我们一开始就只是要来试钥匙而已。」
「是这样没错。」
在假设成型之前,还不能急着从石阶上跳下去。现在和三年前不同,新的线索就在眼前。
干广点点头,往神社外走去。明明不觉得在里头待了多久,但眼睛已习惯黑暗,阳光十分刺眼。
「话说回来,为什么这把钥匙会跑到别墅去呢……」
「不知道耶……大概是被秀厪老爷拿去了。」
「应该是。不过也用不着把用处不明的钥匙带过去吧。」
「也许就是因为不知道是用在哪里的钥匙,所以才带走的呢。」
「这样啊,有道理。」
薰咯咯窃笑,并且将门上的钥匙拔了出来。
「哇,好油啊。」
「这样会弄髒您的手,请交给我。」
千广想从薰的手中抽出钥匙,却被薰连同钥匙一把握住,滑溜溜的钥匙差一点就从两手间滑落。薰将手指滑进干广为了重新抓紧钥匙而反射性张开的指缝问,干广虽想抽手,手指却被薰紧紧拙住。
「——薰少爷。」
「这样钥匙就不会掉了吧?」
「可是这样我很难走。」
「哪有这种事,男女朋友不是都这样走的吗?」
薰将握起来的手轻轻往上甩动。
千广所认识的另一个馨,也曾经有过这样直率的表现,只是在这个阶级制度色彩浓厚的世界里,就算两人觉得没什么,也不能与另一个世界相比。即使不是贵族,与女僕手牵手散步也是不被允许的。
「我们不是男女朋友,所以还是不太好走。」
「你这一点还是老样子。」
「薰少爷您不也是吗?」
「……你这点也是老样子。」
苦笑的薰依然没有要放手的意思,千广也没甩开他,就这样让薰拉着,默默地走在通往佐仓家宅邸的路上。
在那个世界没有像这样和男性牵手走路的经验,因此这感觉让干广十分彆扭。
就算对方是薰,也有着某种倒错戚。在那个世界虽然有一次跟馨牵手的经验,但这位化身还是完全不同的一个人,而且触感与体温都不一样。
(虽然说是牵手,也只是要拉我进研究会而已。)
「千寻?」
干广突然停下脚步,让薰回过头来。
「抱歉,我的鞋带……」
干广用空着的手一指,让薰不舍地把手鬆开。就在这瞬间千广紧握住钥匙向前跑了几步后停下来。
「干寻!?你不是要绑鞋带吗?」
「那个啊……我只是想说我的鞋带绑得真好呢。」
「……竟然敢骗我。」
「您是指什么呢?不好意思,我还有事要忙,恕我失陪了。」
干广一鞠躬后,再次往佐仓家迈开脚步。
干广针对神社的钥匙,以及不该出现的算额做了番说明,不过这却让真琴有些纳闷。
「不该出现的东西……?」
「薰少爷说那是解题,也许那些东西是以这名称存在于这个世上,不过其原型的确是那边的特有文化,不应该在这里出现。」
「那边特有的……吗?」
真琴低语,打开背后书架的玻璃门挑出其中一册,在桌上摊开。
「这里有提到解题。书上是这么写的:『由佳原的花魁所开始的技艺,属于谜题的一种』。
我虽然有看过其他提到解题的书,不过内容大同小异,对于解题本身没有详细的记载。」
千广凝视着那短短两行半的记述,那段文字在看似历史杂学的书里介绍佳原繁景的章节中,只佔了短短两行半。不过对于「吉原」而非「佳原」的记载,在这种书里也不会有任何详细介绍,即使只有这一点也已弥足珍贵了。
「那么,你说的特有文化又是指什么呢?」
「那叫做和算,于三百年前发展成熟……说是烂熟也不为过,总之是数学的一种发展形。」
「那时候是……叫江户对吧?江户时代。」
真琴腼腆地开口,让干广跟着会心一笑:
「看来,少爷在那边也有认真上课呢。」
「我可不好意思让麻琴的成绩下滑啊,况且吸收新知也挺有趣的。」
虽然不知从小接受贵族教育的成年男子,会在封闭的女校里学到些什么,但似乎也不是一无所获。
在一个月前所发生的事件里,真琴与吉香从神社前长长的石阶上跌了下来。等到吉香回覆意识后,由于千广称呼她「吉朗」,而让自己也是从另一个世界被调换过来的人一事曝了光。
这让三年来都被蒙在鼓里的真琴十分吃惊,而千广也因为真琴被对换了长达三个月而感到诧异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