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花落尽,不留一点痕迹,取而代之的是满树绿叶。空气湿润滑顺,彷彿那繁盛的绿叶将土壤中的水气全洒向空中似地。
市川吉香深深吸了口气,笑容不经意地绽开。
自己有多久不曾如此上街了呢?若扣除陌生世界的陌生街道,说不定已逾一年之久。
幸亏新进来的女僕们也已经习惯佐仓家行事风格,能够同时肩揽数份差事,否则自己哪有时间出门买私人用品呢?
「咦、奇怪?」
明明才刚买齐,但自己买好的东西却不在手上,只剩装有钱包等物的小手提包,以及前一间店的购物袋。袋中是真琴送修的钢笔,将它领回也是今天吉香外出的目的之一。
不过真琴却为此命令吉香休息半天。即便其他女僕得以轮休,唯有吉香迟迟不肯点头,让真琴有些不满,所以熟知吉香个性的他才会搬出命令两字逼吉香休假。
吉香十分感谢真琴的心意,已趁早将要事办妥,平时因家务繁忙而无法置换的物品也在不久前买齐。
「小姐!您的东西!」
一名女子气喘吁吁地从一脸茫然的吉香背后跑来,当吉香注意到她是先前接待自己的店员时,不禁羞红了脸。
「不、不好意思!替你们添——」
「哪里哪里,都怪我们疏忽了。」
吉香接过纸袋,往里头看去。袋中有三个水蓝色小包包。
「请问数量对吗?」
「是的!那个,真的很不好意思。」
「不会不会,请别那么说。另外就是——」
女子瞄了瞄四周,低声说道:
「要是一直用小尺码硬塞会变形的哟,下一次请儘早来更换吧。」
「好……哎哟,没没没没有下一次了啦!」
吉香左右甩动赤红的脸,女子见状微微一笑,一鞠躬后循原路返回店里。
「……讨厌,我真迷糊……」
嘟哝几声后,吉香再次看向袋中。圆滚滚的水蓝小包包里的是比现在大一号的内衣,不过升级不是因为胸部增大,而是体重下滑导致下胸围缩减所造成。不过会注意到这一点,全是拜春生所赐。
不知怎地,对胸围特别敏锐的春生老是追问吉香「又变大了吧?变F了吧?」之类的,而言香也总是矢口否认,然而就在某天,吉香发现背扣真的变紧了。
之后又过了半年,她的胸围已从偏F的E完全进化到F的领域,尺寸完全不合,想赶快重买也无法请假,一直到今天才有机会出门。
试穿时还被刚才那店员灌迷汤,一不小心就买了三件,这大概又会引起春生注意。
「真是的,早知道就狠心拒绝了……」
吉香将呢喃掺入叹息,接着抬起头来。才刚见过的绿叶晃呀晃地,彷彿正嘲笑着她。其他要烦的事还多着,怎么能在这里为了隐瞒朋友胸围变化而苦恼呢,真是惭愧。
吉香重拾微笑踏出脚步,这时,她发现树下有个未曾注意到的人影。
(啊……)
那人约比吉香年长五、六岁。若他站在树下,吉香应能更早发现,可惜他正坐着轮椅。
有着一头柔顺红棕头髮的青年将手从轮椅伸往地面,并左右摇摆身体以伸长手臂。那轮椅摇摇晃晃,看得吉香冷汗直流。
吉香冲进青年的视野里,在他身边蹲下。捡起掉在地上的黑色扁平物体后,吉香抬头看着他,而他也讶异地睁大眼看着吉香。
「请、请问……这是您掉的吗?」
见吉香递出掉落物并如此间道,青年眨了眨眼,僵硬地点头回应。吉香见到他大腿上的物体,才终于明白自己手中的究竟是什么。
「这是相机的零件吗?」
「呃……啊、是的,我不小心弄掉了……真是谢谢你。」
青年从吉香手中接过镜头盖,回答声有些粗哑。
「哪里,再见。」
吉香微微敬礼,当她转身离去时,听见背后传来某种细小声响,于是又回过头去。她原以为是相机快门声,不过相机仍摆在青年腿上。青年见吉香回头,立刻低头致意,而吉香心里总觉得过意不去,也跟着回礼。
(我怎么随便怀疑他偷拍我呢……真对不起人家。)
这次吉香不再回头,看着前方笔直迈进。真琴交代的事办妥了,自己的用品也买齐了,接下来只要再为大家买些甜点当伴手礼就能直接回家。
虽然才刚开始休假,但吉香已经等不及想回到工作岗位上。对她来说,佐仓家——真琴身边,才是最令她安心的场所。
***
佐仓真琴停住几乎按下传唤铃的手。一旦按下,厨房会立刻备好香气四溢的咖啡并为他送入书房,不过醉翁之意不在酒,现在按铃也只是白按。
平时真琴的随侍女僕总会在最恰当的时机自动出现,不过她正因自己的命令而外出。想不到才放她出门不到两个小时就开始后悔,让真琴不禁苦笑。
若不多加克制,恐怕会害吉香全年无休地忙个不停。当双亲仍在世、自己还是个普通的公爵嫡子时,吉香还能理所当然地按照排定假日与其他女僕一同出外逛街购物。之前那段苦日子先不论,最近工作机制随着新女僕的到来逐渐翻新,至今没休到假的只剩吉香一人。
『我真的不需要休假。』
当时吉香的微笑里并没有谎言的味道,不过害她这么苦的却是真琴自己。
真琴位居公爵,而吉香是服侍他的女僕,目前两人的关係只能用这句话带过。
在那飘雪的日子里,真琴将他热切的心意化为言语,向吉香倾诉。不过,两人之间已无法重回昔日那两小无猜的青梅竹马,而自己明知故犯,也许只是种傲慢的表现罢了。
「吉香……」
虽然传唤铃伸手可及,但真琴只是淡淡一笑,决定收手不按。就在这时,一旁的电话铃声大作。
真琴看了看时钟,纳闷地皱眉。最近书房的电话已改成商务专线,与其他房间号码不同,所以能直通这里的都是工作上的电话,但今天却无相关排程。
儘管如此,真琴还是拿起了话筒。
「您好。」
『真琴吗?我是一宫……听得出来吗?』
「一宫……侯爵?当然当然!感谢您多年来的照顾。」
『哪里,我这里才深受贵公司照顾呢。我们在书信往来上好像还满频繁的,不过已经好多年没有像这样子讲电话了呢。』
话筒彼端的一宫哈哈大笑。
知道商务专线的他,是佐仓贸易其中一处合作对象的社长。两公司打从真琴父亲那代已有交情,儘管佐仓贸易大小风波不断,他也不曾变卦。在公事之外,两个家族也有长年的亲交。
七年前,一宫侯爵携家带眷地将整个生活及事业重心都迁往海外。虽然见面机会就此少了许多,但他仍是真琴值得信赖的商业伙伴,也是一位好朋友。
「别来无恙?您那还冷吗?」
『不会,天气好得很。老实说,我刚刚回到日本。』
「这样啊,是为了公事?」
『……可惜不是,我有点重要的事想找你谈谈。』
随着一宫语气急转直下,真琴的表情为之一沉。过去一个月来,一宫突然不再与真琴有任何直接联繫,但两公司间的业务依然正常运作、毫无延滞。这反倒使真琴开始担心他是不是在事业外有所变故。
『你还记得旭吗?』
「那当然,我小时候经常与旭兄玩在一块儿,他曾让我骑他的马,我也曾在他盛情相邀之下,现场观赏过马术比赛呢。」
真琴想起过去的日子,不禁微笑。
旭是侯爵的长子,比真琴年长六岁,是个常遭父亲抱怨窝在马廄的时间比在家多的爱马青年。在真琴刚开始懂事时,旭就已经在马背上驰骋了。
想当然耳,几年后他开始在马术比赛上大展长才,抱回无数优胜奖盃。真琴曾想就近看他比赛的英姿,而旭也让真琴如愿在靠近赛道的位置观战。
只浅尝过马术的真琴在那天终于见识到何谓人马一体。人与马竟能如此团结一心,往同一目标迈进,令真琴十分感动。
旭与侯爵一同赴外之后,与真琴之间虽不常往来,但真琴总是乐于透过一宫得知旭在海外的优异表现。
「当年旭兄相赠的马匹照片都还摆在书房里呢。」
『这样啊……马的照片……』
「侯爵……?」
『其实在一个月前,他在比赛上出了点意外。』
「意外?他受伤了吗P」
『是啊……因为我想让他接受日本医师的治疗,所以才回国的。』
「是……这样吗。对他的意外一无所知,我真的非常惭愧。」
『是我不曾向你提过,你也别太内疚了。』
「那么……您是想谈什么呢?」
『说起来有点唐突,不过,能让旭在府上逗留几天吗?那位医生离我老家那儿有点距离,而且还得跑好几趟,所以——』
「侯爵,快别这么见外,晚辈欢迎都来不及了,怎么还敢让您拜託呢?请问两位现在所处的地点是?」
『我们下飞机后直接赶往医院,现在正在附近的店里休息。』
「我立刻派人过去,请您务必与旭兄一同光临寒舍。」
『……感激不尽,这真的帮了我一个大忙。』
一宫说起话来总是语调轻快,但现在却显得疲惫不堪,看来旭的伤势并不轻。
真琴儘力维持平和的语调讲完电话,并按下之前还按不下手的传唤铃。
女僕长随即现身,真琴向她说明原委后,交由她打理一切事宜。
***
结果,吉香只逛了三间店、花不到半天时间就回到佐仓家。她从后门进入厨房后,发现山武八千代与见习厨师花见川时矢正忙得团团转。
「八千代阿姨,我回来了。」
八千代见到吉香踏入厨房,错愕地耸起肩膀。
「怎么啦,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我没什么东西好买嘛。啊,我有带点心回来,晚点大家分一分吧。」
见吉香将糕点盒摆在厨房一角,八千代一边筛着卡士达酱,一边夸张地叹气说道:
「像这种时候,你就该忘了这里的事,好好在外面溜跶溜跶嘛。」
「就是啊,吉香。不然会像我一样被阿姨虐待哦。」
花见川的玩笑引来八千代一道肘击,就在即将命中腹侧时他有惊无险地闪过,还向吉香用唇语说了「看吧」两字。
「废话少说,快去和你的麵糊!没时间了。」
「是啊。虽然是临时决定的,不过他会暂时住在这里一阵子。你还记得吗?就是那位一宫侯爵跟他的公子。」
「一宫大人……」
吉香终于想起,双手一拍后说道:
「秀清大爷在世的时候他们还常常来玩,好像是七年前搬到国外去了。」
「对呀对呀,现在就是那位公子受了伤,所以暂时回国。记得吧?就是那个兴趣特殊,很喜欢马的。」
「我还记得,他常跟真琴少爷一起去跑马场玩嘛,原来他受伤了……」
「我是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啦,不过要是他真的想疗完伤再回去,还是到别墅那边去比较好哦,因为这里的女僕只有你一个看过他嘛。」
从前前代当家将这府邸里绝大部分的佣人带进别墅以来,已经过了一年。留在这里的三名女僕实际年资皆不满七年,称得上老班底的只有管家东金与厨师八千代而已。
七年前,一宫一家时常来访佐仓家,而当时吉香还不是真琴的随侍女僕。但由于吉香的双亲都在佐仓公爵家服务,吉香也从小在佐仓家长大,因此对当时的客人仍有点印象。
吉香回房后也不稍作休息,直接整理好买回来的东西、穿上女僕装。在繫上围裙、戴好头饰之后,她才鬆了口气。还是这副打扮最令吉香安心。
这一年多以来,吉香虽全年无休地不停工作,却从不觉得苦,反而更想待在真琴身边,哪怕是多一分一秒也好。
不过,要是真琴知道自己抗命提早回来,一定不会有好脸色看。于是吉香决定暂时不碰任何接近书房的工作,从西翼楼梯爬上二楼。
通常长期居留的客人都会住在二楼客房,若对象是侯爵父子两人,应该会安排黄金或白银房间。吉香依照自己的猜想来到房前,然而这两间房都上了锁。仍不放心的吉香将西翼其他房间都绕过一遍,但全都紧闭,没有女僕进出过的感觉。
「难道……在楼下?」
一楼客房前的走廊常有人走动,房间本身也比二楼客房小。虽然不是没客人在那住过,但吉香不记得一宫侯爵家曾使用过一楼客房。
吉香纳闷地走下门厅,正好撞见春生跑出东翼走廊。春生见到吉香后惊讶地大叫,立刻凑了过来。
「这么早就回来啦P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因为我事情办完了呀。」
「不要浪费难得的假日嘛。也罢,这还满像你的。」
「先别管那个。八千代阿姨跟我提过了,有客人要来对吧?要住哪间房啊?」
「紫色房间跟粉红房间,现在谅子正在整理。」
「怎么不住楼上呢?黄金房间比较适合一宫大人吧?」
「那是因为——」
春生才刚开口,千寻便从东翼走廊现身。她的表情虽不像春生那么夸张,不过也对吉香挑眉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