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下午的课程结束的时候,伊夏娜西边的天空已经开始着色了。
在这座岛上,黄昏到夜晚的时间出乎意料得短。在太阳完全湮没于地平线的短暂之际,苍穹染上了灼烧般的血色,街巷彷彿罩上了一层绯红的面纱。
仰望这彷若幻想之乡的壮丽景緻,莫名地能感觉到一种超越人类智慧的存在。
放学后的景色就是这样的。
和真没有和接连认识的新友人一起,而是一个人走回宿舍。
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不时还会蹒跚几步。虽然午休结束的时候身体状况已经不像那时一样糟糕了,但是直到现在还有轻微的晕眩,头的深处也一直隐隐作痛。
在那之后,和真从医务室溜了出来。他已经完全冷静了下来,在下午的课程上到一半的时候就返回了教室。
对十分担心他的托莉妮蒂也什么都没有说——实际上也就是那样,没什么好说的。
彷彿是要避开耀眼的落日余辉一样,和真俯下身来,把头深深地埋在手心里。
「唔……好难受……」
喉中发出痛苦的呻吟。
一直以来,头痛和晕眩什么的就不时地折磨着和真。那大概是从已经忘却的回忆深处就开始发作的病吧。
(但是午休时候的那次,和平时的不一样……)
和真皱着眉头,摇摇晃晃地迈着步子。
当时的那种异常的不快感是普通的晕眩比不了的。那彷彿是脑子被从身体内侧蜿蜒而上的手抓住,然后用力向下拉扯一样。
现在想起来还是令人作呕。
「怎么回事啊,真是的…」
那个时候,好像是赛莉卡一碰到自己,身体就很难受的样子——可是这种蠢事是不可能发生的。当然如果她有什么「被碰到的人类就会陷入身体的最坏状况」之类的谜之特殊能力的话就另当别论了。
(……好难受啊。)
(不由自主地就把赛莉卡的手挥开了吶。)
其实根本不是那么轻描淡写的反应,然而和真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托莉妮蒂一定被吓到了吧。至于奈茵,说不定已经上了她的杀人名单了呢……可以的话,真想谢绝这份「好意」啊。)
「唔啊……」
不行,还是好难受。
就这样直走下去的话,必须要登上正面沐浴在夕阳下的绵延缓坡。以前不费吹灰之力就能爬上的坡,只有今天需要考虑一下吶。
和真按着泛着噁心的胸口,从大街拐到了小巷里。
这是一条夹在两侧的建筑物之间连小型车辆也不能通过的小路。就算是正午的时候也很阴暗,行人极少。
平坦的道路安静异常。和真小小地舒了口气,他现在最想要的东西就是安静了。
有点绕远,可这条路确实是回家最舒服的路。
但是和真一步也没再向家走——他感觉到了周遭的违和感。
(什么啊,这种让人毛骨悚然的感觉……)
属于魔道协会的人意外的有很多,所以伊夏娜的人口绝对不少,而且其中大部分是学生,现在这个时间大概都待在学校里参加社团活动吧。像这样在天还亮着的时候独自走在路上的孩子可不多见。
方才的气息变弱了。
(不对。有谁在……)
不知为什么坚持这样想,和真开始畏惧起来,脚步再次一顿。
正在被谁盯着——有这样的感觉,但绝不仅是这种程度。
和真还是第一次像这样清晰明了地体会到了一个人的气息。
有种极度不祥的预感。
有什么好怕的,走掉不就好了吗。这样想着,和真迈出步子。就在这时,某处突然传来了呼喊声。
「——喂,给我注意!」
「欸?」
「上了呦——!!」
是谁?正在哪儿说话?还没来得及仔细思考这些问题,被细丝贯穿一样的紧张感刺向了和真瘦弱的胸膛。
下一瞬间,耳边掠过了锐利的摩擦撞击声。
和真的身体本能地逃开,动作扭曲狼狈地大步向后跳去。
与此同时,背后响起了嘶吼般的斩击声,将小巷里阴森的寂静切裂开来。
「什……?!」
和真焦灼地回过头,难以置信地目视着眼前的现象。
几秒钟前还铺设整齐的石阶成了一个大坑,变成了面目全非的凄惨模样。
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么会变成这样。
不能理解。
和真像上了发条的人偶一样,獃滞僵硬地摆过头去。
塌陷的地面旁,伫立着一个奇怪的身影:小孩子一般的轻巧身躯,头顶上突出的三角耳朵,分成二股的细长尾巴——简直就是直立行走的猫。
是人还是魔物呢……这个不可理喻的生物有着比人手还大两圈的前脚——不,说是猫掌更为贴切,正分别紧握一柄闪着钝辉的短刀。
「等,等下,请饶了我吧?」
一点也不有趣。如此想着的和真,嘴角却不听使唤地微微扬起了笑容。
从目前的情况分析看来,那将大地劈裂并使其塌陷的人,肯定是这只小巧生物不会有错。恐怕用的就是那两把小太刀。
……假定和真对世界的认识没有偏差,用两把小太刀将石阶一次性挖开凿碎简直是无稽之谈。
再假定这个猫一样的奇怪生物没有无缘无故用刀破坏石阶打算,那么毫无疑问————
那对刀要斩断的东西,是和真。
后背渗出了冷汗。
在和真生硬的问候之后,和他对峙着的猫在薄暗中反手架起了小太刀,清澈的大眼睛此刻充斥着杀意,和锐利至极的冰冷刀锋一齐对準和真。
「和真=克瓦尔。」
猫开口说话了,是低沉沙哑的男声。
「是、是的。请问您是,哪位?」
硬撑着这么回答道,勉强维持着谦逊有礼的态度,虽然知道自己的行为多此一举又毫无意义,但是不这样做的话精神就要崩溃了。
——怎么想都很可笑。被两只脚走路的猫用刀逼到死角什么的,不可思议又绝望的现实。
「我名乃友纪特来送你归西!」
冷澈无情的话音未落,猫就以超越常识的体术高高跳起。
低沉的斩击声霎时于耳畔迴响 ——与威吓或是牵制的佯攻有决定性的不同,这是抱有和宣言一样只为「斩杀」猎物而在的二连一击。
「咦呜哇啊啊!?」
瘦小的身躯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宛若迫近的疾风。
和真从失神中逃了出来。在地上打滚时身子下低的瞬间,刀刃掠过了发梢。
就这样由于惯性停不住前进了几步,和真背部抵在建筑的墙壁上转过身来。
「哈啊,哈啊等,等等,请等下啊!」
不是谎言也不是笑话更不是梦——那只猫要把自己杀掉!杀掉啊!
恐惧如散发着铁鏽腥味的针刺遍了和真全身。
猫大幅度迴转过身子。野兽的金色双眸以冰一样的温度凝视着和真。
「躲开了啊。」
「差,差点中了啊!?躲不开不就死了吗!」
反过来回想,和真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躲开的。察觉到那刀子挥起来时候,觉得自己已经死定了。
这次猫一言不发地砍了过来。
「咦!」
和真又幸运地躲开了。人类被逼到极限状态时能发挥出通常无法想像的力量,听说是这样,现在看来完全没错。
接二连三袭来的斩击,都以毫釐之差千钧一髮地擦身而过。
但这等幸运,不会一直继续下去。
慌乱之中,刚才被猫斩击所歪斜的地面绊到了脚,和真猝不及防地栽倒在地。袭遍全身的酸疼暂且不提,手腕彷彿在外焰中灼烧似的剧痛实在是难以忍受。
肢体还没缓过劲,左肩稍微靠下的部位就被冰冷尖锐的异物撕裂,斩击在制服上划出了深深的口子,透过那里,衬衫处有某种湿润粘腻的感觉。
「啊,啊」
和真胸中溢出的恐怖,从未如此鲜明过。
下颚震颤起来,牙齿咔哒咔哒作响。鬼魅般低沉的脚步声让和真抬起了头,暮色渐浓,向房屋的阴影中望去,正与兽的视线相交。
反手握着的白刃冷酷地举起。那刀锋被某种红色所染湿。
将其染湿的是和真的血。
刀刃冷酷的银色,看起来就像渴求更多血与肉的野兽牙齿一般。
要被杀了。
胸膛因混乱的呼吸剧烈地上下起伏,腹部因紧张与恐怖痉挛起来,膝盖抖个不停连站都站不起来。
已经不行了,逃不掉了。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对手是谁,为什么不问理由的就要被杀。
和真没有道理地诅咒着闭上了眼睛。
咻,空气中响起了锐利的声音。
已经準备好迎接冰冷刀刃的感触
但,猫的刀刃在割断和真的喉管之前停了下来。
(哎哎?)
奇怪,惴惴不安地数了三秒,和真战战兢兢地睁开了眼。透过前发窥视着直立行走的猫。
猫将本已举起的小太刀放了下来,慢慢地向弯道的前方望去。大耳朵一下子警觉地竖了起来。
然后,猫将两把刀收入刀鞘,深深地瞥了和真一眼, 一声不吭地弹跳了起来,瞬间消失在了上空。
几欲凝结成块的杀气不见了。如同要被恐怖的力量绞首一样的压迫感、彷彿贯穿身体般的紧张感也消失了。
和出现时一样,猫的身影像风一样地无法捕捉。
日常的景色犹如洪水决堤一般沖入现实。和真完全无法站起来,就这样茫然地坐在当场。
到底发生了什么,现在还不能理解。是不是实际发生的事,也不能理解。就像是今天早晨那个奇怪的梦延续到了现实一般。
恍惚间,正在发獃的和真听到了逐渐接近的脚步声。他强迫自己撑起僵硬的脑袋循声而望。慢悠悠转过街角来的,是熟悉的黑色长袍。
是奈茵,还有托莉妮蒂和赛莉卡。
见到她们身影的瞬间,和真就像被抽去了全身的力气一样。也许是因为从紧张感中解放出来的缘故,和真感到自己被强烈的晕眩袭击,就这样危险地瘫软了下去。
「和真同学!」
正好赶上的赛莉卡从正面支撑着他的膝盖,奈茵也迅速地驱走了周围的视线。
面露担忧的托莉妮蒂就屏住呼吸,紧随其后地在和真身边蹲下。
「不要紧吧,和真?」
摇摇晃晃地架起和真的肩,托莉妮蒂用绿色的眼瞳关切地看着他。和真露出了一个似乎是想告诉她「自己还有意识」的无力的笑容。
托莉妮蒂会意地绽开了安心的微笑。
「太好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我也,不太……」
因为看到了熟悉的面孔,情绪逐渐冷却了下来。和真用连自己都觉得窝囊的声音回答道。平静的声音真是令人怀念啊,刚才真的以为自己要被杀掉了呢。
这时候赛莉卡碰到了和真的左臂,被还温热着的褐色的血迹吓得睁大了眼睛。
「这里受伤了。很深的伤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