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聖女歸來

莉赛萝黛被掳到神圣耶丽嘉民主共和国后，过了将近两个星期。自从走出宅邸的那一天起，儘管依然处在软禁的状态，只要有安德列的陪同，她就能外出。

不过，莉赛萝黛只有前几天外出到各地参观，后来她没有再外出，而是安德列频繁地来探访。

至于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转变，那是因为首都耶丽嘉堡并不是座大都市，没有多少可以参观的地方，但双方的立场因此而完全逆转。

当初的名义是由安德列来教莉赛萝黛了解神圣耶丽嘉民主共和国的优点，只是介绍到一半，反而是安德列有许多地方需要向莉赛萝黛请教。

莉赛萝黛既有前世的教养，又接受王公贵族的教育，数年来在这个世界更担任商会的经营者与都市的地方官。

相较之下，安德列原本只是间小店店长，又是刚就任宰相的职位，因此能教导莉赛萝黛的并不多。

革命时，他接受了圣女耶丽嘉的教诲，但是莉赛萝黛累积了大量执政者需要的经验与扎实的教养，他很快就发现了这一点。

安德列对于国家发展提出各种意见，莉赛萝黛为了搜集情报陪他谈论时，双方的对话有时候会出现矛盾。安德列出于求知的好奇心，提问的机会就这么增加了。

「民众间权利与权利的冲突……是吗？人民的权利意识高涨，将导致冲突变得更加剧烈……实在是发人省思的想法。不过，这和法制完备的问题有什么关联吗？」

此时，安德列同样也在请教莉赛萝黛的意见。

「万一民众间为了主张自己的权利，爆发冲突的事件一再发生，不是会使得国家局势混乱吗？一旦冲突不断，治安恐怕也会跟着变差。」

「是。」

「这样的局势会让人民无所适从，因此国家必须要有能够解决这类冲突事件的力量，加以行使。」

「……是。」

「实际爆发冲突时，展开行动的有时候是第一线人员，有时候是执行裁判的人，这您明白吧？」

「明白。」

「不过，最好是让冲突不要发生，国家为此能做到的就是……」

「议会的立法吗？」

「对。在制定与人民相关的法规时，权利之间的冲突会是十分重要的观点。具体来说，根据这样的观点，便能事先设想人民的权利在什么时候会产生冲突、会发生什么状况、如何做出正确判断。」

冲突发生时，有时可静观其变，交由当事者自行解决，也有时一发现冲突发生，就必须动用国家的权力强行解决。法律的责任就是为国家设想这样的事态，防範于未然。假设法律没有设想到的事态已发生，则需要儘速立法。

「您说得是。从这个角度来看，的确是和法制完备的问题相关。」

安德列马上就理解她的话，讚歎地叹了口气。

「同时，关于国家必须儘快让法制完备，还有一个理由。这个国家在革命之后，人民的权利意识迅速升高，今后人民之间的权利冲突恐怕会快速增加。万一没有能够处理这种状况的法律，就会发生我之前提过的情形。」

「这番话实在是当头棒喝。我们在基本法的制定上的确是遇到了瓶颈，目前的立法只制定了关于杀人、强盗与窃盗这类重大规定。基本法是国家最高地位的法规，没有基本法便不能制定低位阶法规的法律，耶丽嘉大人也这么交代过……」

安德列在这里说的基本法，可以视为近似现代地球上，大多数国家制定的宪法。

在着重人民权利的神圣耶丽嘉民主共和国，基本法具有表示国家为人民服务，极为实质的重要意义，因此议员们在法条的制定上表现出相当积极的态度。

「这话非常正确。各位会偏重基本法的议论十分合理，不过，其他法律的制订也必须同时进行。如果规定有问题，在基本法制定后，可以再进行修正。」

国家如何行使权力、国家为人民服务、保障人民的权利与自由不加以侵害，将这些理念以抽象的方式规定的正是基本法。在国家里面，这无疑是具有优先地位的最高法规。

然而，要是制定了基本法，具体实现基本法理念的各种法律却不完善，结果导致人民生活恶化，这么做反而是本末倒置。只以基本法为优先，延后其他法律的制定，并非正确的做法，因为不论是基本法还是其他法律，共同目标都是为了改善人民的生活。

「说得是……制定重要规定的是人民，也就是我们。如果能保证在人民的管理下行使国家权力，也可以在制定基本法前，先立法让相关法律完备吗？」

「我认为可以。要是法制不完备，第一线人员与裁判行动时，将缺乏明确的法律根据。比起实现由人民管理国家行使权力这个理想，这是更基本的问题。各位目前好像只要遇到事情，都是由议会决议……」

对于国家每天发生的各种问题，这种方式不可能应付得来。

「我知道了，我会向议会建议。话说回来，也有很多人主张王公贵族制定的各种法规不可信任，要由议会自行立法……如果要儘速让各种法制完备……嗯，有什么好方法吗？」

「……各位或许对王政的法典没有好感，不过各位真正该抨击的是王政施行的法规。虽然不是为促进人民经济活动制定的法律，法典里还是有许多值得学习的地方，和王公贵族的利益无关的条文也有不少合理的规定。除了承认贵族特权的规定，旧王政的法典在革命后应该也有参考价值。」

儘管仍需要在理解哪一条是对贵族有利的规定、哪一条不是的基础上编撰，但理应会比从头开始制定法典轻鬆。

「嗯，管理国家的书籍大部分都在遭到破坏的王城里面，虽然也有从贵族宅邸徵收的图书，只是数量不多。」

「小国使用的法律大多是抄自大国的法典，或许也可以拜託其他国家提供法典的誊本……」

「……我国目前和其他国家没有邦交。」

安德列沉下了脸。就算要拜託其他国家，附近都是普罗奇夏帝国的从属国。他们害怕让帝国盯上，可以想见的是即使我国请求协助，他们也不会答应。

「这样的话，也可以向法学家，或是清楚旧王政时期法律的官吏和商人，请问他们有没有法典的誊本。如果还是找不到，就只能靠印象重新编撰了……法学家对非专业领域的理解不深，最好是请教各领域的专业人士。」

每一条法律条文的制定，都是为因应某种事态的发生。如果不了解意义，根本不可能从头开始编订法典。编纂法典需要得到熟知法律的学者，或是行使法律的官吏协助，其次是商业势力範围广大，适用法律种类繁多的富商。

遗憾的是，王政时期能成为官吏与学者的只有王公贵族，这种小国也不可能有商业势力範围广大的富商。

（即使在革命发生前，恐怕也没有几名精通各领域的法学家。尤其在革命肃清王公贵族后的现在……）

召集所需的人才将极为困难，这个国家缺乏人才的问题恐怕相当严重，莉赛萝黛暗忖着。

「…………」

安德列似乎也想不到可以运用的人才，他板着脸沉思，不发一语。另一方面──

（这个国家的问题不只是法制的完备。）

即使在神圣耶丽嘉民主共和国的参观只有短短几天，莉赛萝黛明白了很多事。

人民对自己战胜王公贵族的自豪。人民认为自己才是这个国家的主人的充实感。对于不是由未曾谋面的王公贵族，而是与民众并肩奋战的伙伴代表自己推动国家发展的安心与信任感。

居住在都市里的民众基于这些因素，展现出十足的活力，国家高层也充满了追求理想的热情，只是──

（这个国家在各方面都是严重匮乏。）

缺乏知识、缺乏技术、缺乏经验、缺乏资源，没有农业以外的产业。虽然成立了国家，必要的组织与制度都不完善。在接下来制定法律的过程中，弊病将会逐渐显露出来。

真要说起来，隶属于议会的议员里面，连一个熟悉政治的人物也没有，也没有过去的王公贵族。他们或是农民，或是工匠、鞋匠、铸工、商人，所有议员都是没有参与过政治的平民。

儘管从民众里面广纳人才，由一群没有政治判断经验的人组成议会实在非常危险，而且恐怕他们对于国际情势根本完全不了解。

实际上，议会的立法不完备，将导致行政机关陷入功能无法发挥的危机。这种状况会发生，是因为原本应该由议会单独立法，具体规範行政许可权，结果他们没有优先处理。

许可权归属因此产生了许多模糊地带。目前就像莉赛萝黛所说的，每当有事就由议会进行决策，只是这种方法势必无法应付国家发生的所有问题。

好不容易设置了议会这个立法机关，又有元首这位行政首长，以及用民主的方式行使权力的统治制度，只可惜──

（他们受到了制度的操控。从之前参观议会的情形看来，议员们对议论好像乐在其中，沉溺于辩论里面──）

没错，制度并没有有效运用。

议会制度为立法权行使的主体，是民主主义的基础。将原本由国王掌控的立法权与行政权分立，这种制度的目的是要让议会用民主的方式管控行政权的行使。

一旦议会无法用民主的方式控制行政机关，行政机关行使权力时甚至可能会走上与过去的王政一样的回头路。

（如果没有解决这方面的课题，这个国家恐怕在不久的未来就会瓦解……）

老实说，神圣耶丽嘉民主共和国这个国家能成立，是因为国家小，活动範围也小，没有任何诱人之处，也就不会让人盯上。

这个国家勉强能存续下去，单纯只是运气好而已。万一现在有他国进攻，神圣耶丽嘉民主共和国不可能获得胜利。真要说起来，革命为什么能成功，也让人想不通。

不过，这个评价排除了圣女耶丽嘉的重要性。圣女耶丽嘉的存在，大幅左右神圣耶丽嘉民主共和国的军事力，莉赛萝黛这么分析。这个国家的王城遭受破坏的遗迹，让她留下了相当深刻的印象。

圣女耶丽嘉对于鼓舞民众士气也有很大的影响，正是因为有她在，革命才会发生，并且成功。

然而，圣女耶丽嘉的影响力太大，对这个国家来说有好也有坏。她发动革命是为了人民，但是革命能成功，靠的全是圣女耶丽嘉一个人的力量。

由于神装的力量，革命才能成功，并且迅速建立起国家来。

（这个国家的弊害，或许是来自过度省略革命发生的必经过程。由于连续的成功，建立起了民众的自信……）

耶丽嘉为了发动革命，周游各地，在各贵族领主与大众面前演说。

她将当权者塑造成压榨民众的恶势力，大肆挞伐，各地民众纷纷起而响应。耶丽嘉透过明显的事实，将地球历史上的数十年、数百年来，由富裕的知识阶级共享与深有同感的权利意识，深植在民众心里。

（民主主义的制度虽然姑且建立起来，但圣女本人就职代表国家的元首后，马上就跑去周游列国是怎么一回事？她看起来像是打算一遇到王公贵族，就和对方开战。）

对方应该也明白，绑架莉赛萝黛会使得本国与卡尔亚克王国之间发生严重的国际问题，但她还是採取了这种问题行动。

虽然不认为她会做出与修托莱地区里所有的王国和帝国为敌这种事来，但是她的行为简直是不分对象。她应当知道随意发动战争，她要救赎的弱者里面也会出现大量的死者。

儘管她应该明白这一点──

（搞不懂圣女耶丽嘉这个人……她的心愿真的是拯救弱者吗？即使她说过建立民有、民治、民享的国家，是为了救赎弱者……）

圣女耶丽嘉实在是个危险的人物。不对，她本来就是危险人物，只是为了达成她所说的目的，她选用的手段似乎有致命的错误。

（虽然这么觉得，但她不在的时候却允许我和这些人接触，特地安排我看见这个国家的缺失……）

莉赛萝黛思索着，脸色沉重，但是当她不经意地看向前方，她注意到安德列热情的视线正注视着自己。

「…………唔，请问有什么事吗？」

「我只是再次深深明白了耶丽嘉大人将您带到我国来的理由。耶丽嘉大人果然很清楚我国需要的是什么，没错，我国需要的就是像您这样的人才。」

「这、这样啊……」莉赛萝黛尴尬地应和着他。

「莉赛萝黛小姐，我国需要您。」安德列忽然说起了像是求爱的话。

「这件事我拒绝过很多次了。」

莉赛萝黛叹着气，摇头拒绝了他。安德列在开始造访莉赛萝黛软禁的房间后，这样的对话已经发生过不只一次。

「可是，我国真的需要您！」

安德列坚不退让，积极游说。

「我不愿意。」

莉赛萝黛知道接下来他会纠缠不清，因此儘管语气轻柔，还是清楚表达了拒绝的意思。

安德列的个性急躁，莉赛萝黛知道他不是那种好声好气就能说服的人。

「安德列大人，您又像在告白了。」

以护卫身分同席的少女娜朵琳亚嘻笑着说，像在说又来了。

她对艰深的讨论没有兴趣，刚才也在房间角落的椅子上昏昏欲睡，不过她好像是注意到换了个话题，于是加入他们的对话。

「不是！我没有那个意思……」

安德列顿时胀红了脸，反应像个羞涩的青年。

「是吗？」

娜朵琳亚止不住调侃的笑意。

「娜朵琳亚，你那眼神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啊。对了，昨天有风声传了出来，说是那个憨厚又着迷耶丽嘉大人的安德列大人，天天和年轻可爱的未婚女子腻在一起，安德列大人的春天终于来了。」

「我、我没有！我只是单纯希望莉赛萝黛小姐能为我国效力而已！」

安德列惊慌失措，做出反驳后──

「哦？我一句话也没提到和您在一起的对象是莉赛萝黛，况且我不也是担任您的护卫，每天和您待在一起吗？」

这回是娜朵琳亚技高一筹。

「娜、娜朵琳亚……！对、对不起，莉赛萝黛小姐。」

「哈哈，不会……」莉赛萝黛随和地笑着。

安德列不是坏人，虽然他强烈表现出过于相信圣女耶丽嘉的一面，除此之外，他的个性还算良善，想必有很多人认为他是个老实又真诚的好青年。

他身为执政者的经验十分缺乏，但是他学习意愿强，吸收也很快。

不过，莉赛萝黛毕竟是被人强行掳至神圣耶丽嘉民主共和国，她并未忘记这件事。就算这个国家的高层和人民都不是恶人，她也完全无意协助神圣耶丽嘉民主共和国。

莉赛萝黛为卡尔亚克王国的贵族，有搜集关于神圣耶丽嘉民主共和国情报的责任与义务。所以说，她有必要装出接受对方的模样，而且最好是以有建设性的发言赢取对方的信任。她只是基于这样的目的，多少提供一些有益的建议。儘管在极端缺乏人才的情况下，这么一点建议只有杯水车薪的效果……

实际上，她在这几天来获得了两人相当深厚的信任。比方说，每天和安德列在一起的护卫娜朵琳亚本来是冒险者。在听着他们每天的对话后，她似乎稍微能够接受莉赛萝黛了，而当安德列控制不住情绪时，她也会因为看不下去而出面制止。她十九岁，给人的第一印象是冷淡，仇视莉赛萝黛这位女性贵族，但是她的个性其实意外友善。只是──

（不能和他们往来得太深入。这些人将来可能会是敌人，不可以感情用事。）

在心里划一条界线，同时赢得对方信任，不论是以贵族千金还是商人的身分行动，她总是理所当然地这么做。对方实际上也是抱着同样的心态，与她拉近距离。

然而，她不想让对方自觉上当，或许是因为她有预感，今后在神圣耶丽嘉民主共和国的日子恐怕不会太平静……

也可能是因为她认为，就算指出神圣耶丽嘉民主共和国接下来会浮上檯面的问题，也很难解决。

也或者是，她太熟悉这两个人了。这两个人面对莉赛萝黛这位贵族与商人，表现得实在过于单纯。

如果在不同的立场相遇，也许双方可以亲近得就像与春人和美春那样。这种想法说不定也影响了她。

（……若看在和我一样是转生者的春人先生眼里，会觉得这是个什么样的国家呢？）

忽然间，莉赛萝黛冒出了这个疑问。她不认为自己的看法绝对正确，也理解自己对这个国家的印象可能有误。

她因此在意起同样生长于民主主义根植的世界、拥有日本人的记忆，在这个世界生长的利欧会有什么看法。

（……春人大人吗？）

想起利欧后，不知道让她想到了什么，只见她露出了既寂寞又不安，百感交集的表情。

莉赛萝黛就这么怀抱着有些複杂的心情，看着娜朵琳亚调侃安德列──

「不、不要再闹了，娜朵琳亚。莉赛萝黛小姐是贵族千金，应该早就有比我还要匹配的婚约对象了。」

安德列为了掩饰自己的害臊，忽然说起这种话来。虽然是为了掩饰，他提起了一个相当敏感的话题。

假使莉赛萝黛的回答是有，安德列与娜朵琳亚身为把她绑架到这里来的共犯，势必会十分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