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是父母的结婚纪念日,两个人打算去看电影,把大地放在芳秀家暂时照看。
那时两家的关係还很好,伯母美佐子会笑眯眯地欢迎大地,芳秀和美佐子的结婚纪念日的时候也会把表妹暂时放在大地家照看。父亲航没有兄弟,大地出生时祖父母也早已离世,所以对大地来说亲戚就只有母亲的弟弟和他的家人了。
「大地想去电影看吗?」
父亲在出门之前问了问大地。但是大地没有点头,理由并不是顾虑父母的心情什么的。
「口袋妖怪的电影吗?」
「不是,是外国的追车动作片,车很帅哦。」
「诶——不想看,不去了。」
大地没有好脸色地回答道,父亲苦笑着用手肘戳了戳大地,说他是小屁孩。听到父亲这么说大地更固执了,就是不想去。
当时的大地还很普通,和其他小孩一样稍微有点狂妄。说起电影也只对英雄的特摄剧和儿童向动画的剧场版感兴趣。而且最重要的是,比起去看不知道是什么的电影,和芳秀家一起去游泳池游乐园之类的地方玩要更有吸引力。
那一天芳秀也带着大地去动物园玩了,他和表妹一起在动物园里玩了个够,还在动物亲密接触广场里试了试骑马,已经数不清到底拍了多少张照片。天变黑之后坐车回家,表妹在车上累得睡着了。大地拿着数码相机一张一张地翻看拍的照片,想着回去之后就把这些照片给父母看,把今天的高兴事告诉他们。已经完全忘了出门前和父母闹彆扭的事了。
就在这时芳秀胸前口袋里的手机响了。
芳秀正在开车不能接电话,副驾驶座位上的美佐子伯母把手机拿过来接了。大地至今还清楚地记得当时美佐子突然诧异然后渐渐变得僵硬的表情。美佐子用发抖的声音讲着电话,一边简短地回答着「好、对、知道了」一边不断看向后座的大地,即使还是小孩子大地也察觉到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
美佐子在芳秀耳边说了什么之后,芳秀马上把车停在路边,和美佐子一起下车之后从她手里接过了电话。
「等一下,我要打一个很重要的电话,大地你待在车里面。」
芳秀这么说完之后就把车门关上了,因为车窗也关着所以听不到外边芳秀打电话的声音。狭窄的车内只有表妹睡着之后呼吸声,大地手上数码相机屏幕发出的青白色光照亮了车内,明明是夏天却感到非常冷。车子好像整个沉到了冬天的大海的海底,连呼吸都感到困难。
但是那时大地还是没去想是父母出了什么事。
不要去想不要去想,当时不断地这么想。两亲的身影已经浮现过很多次了,但大地无意中排除了那个可能性。要去接受小孩子敏感的直觉所察觉到的事实在太沉重。来回考虑着乐观的可能和讨厌的可能,只想去相信乐观的考虑。
但是像要嘲笑大地一样,车子再次启动之后开到了急救医院。
到了这时大地还想抗拒那个想法。父母出事了,也许是受伤了,但是肯定已经接受完治疗了。不不,也许不是父母。可能是芳秀和美佐子的熟人但大地不认识的人,这么想着。让自己这么想着。
但是在被带到医院地下的一个房间之后,芳秀的痛哭让这样的抵抗也结束了。
「姐姐!航先生!」
大地在楼梯的平台上还没走到地下都听到了芳秀大声的喊叫。美佐子抱住了自己和睡眼惺忪的表妹,小声地哭着。
过了一会芳秀从房间走了出来,眼睛和鼻子通红,衣服上还有些线香的味道。
好像是被跨越了中心线的卡车正面撞上了,什么时候听人这么说的呢。但肯定不是谁直接告诉大地的。好像是守夜和葬礼时的客人悄声讨论时听到的吧。
有所顾及的低声讨论里,还混杂着遗产、保险金一类的词语。不管说话的人多么小声,这些词语还是带着让人不快的感觉传到了大地耳里,好像现在还有剩下的残渣萦绕在耳朵里。
父亲是画家,母亲是童话作家。
两个人在各自的领域好像小有名气。父亲画的画买家国内外都有,还接受过电视和杂誌的採访。母亲的作品好像连同年级爱读书的同学都读过。是这样的父母。
由谁来领养继承了这样的双亲两个人的遗产的大地的问题没有争议,因为和大地血缘最近的芳秀一开始就宣言要照顾大地。平日里就有交流,在事故当天还在照顾大地,有伯父一家在,和至今都不认识的远房亲戚相比优劣已经很明显了。
儘管这样,还是有个突然靠近大地的人。
「和姐姐我一起走吗?」
大地从来没见过那位从包里拿出糖放在他手上跟他说话的女性,脸已经忘记了,只记得她染成亮茶色的乾巴巴的头髮和微笑的嘴里传出的烟草味。
现在已经不记得她和大地是有什么亲戚关係了,那个人在察觉到现场气氛不对劲之后马上就从大地身边走开了,那以后再也没见过她。大人们都一脸不得了的表情说着谁叫她喜欢赌博呢。
各种言论和猜测在葬礼的现场交错着,大地这时才知道葬礼不只是为死者祈福哭泣的地方。在葬礼上大地一滴眼泪也没流,坐在座位上一动也不动,发獃似的一直盯着自己放在膝盖上的双手。不装的这么平静的话,感觉自己会被恶意和贪慾的波澜给动摇到崩溃。
手上拿着的糖在不知不觉间掉在了地上。
因为葬礼的时候没哭,错过了时机结果最后一直也没哭过。
也不是说不想伏下身来大哭一场,但是眼泪不是那么方便想流就能流出来的东西。感觉哭不出来的自己很薄情,对不起父母,然而自己已经把怎么去哭忘在那天的葬礼上了,只能这么想了。
或者说,如果能去怨恨引发事故的人的话可能会在以后想起怎么哭吧。
但是这也是不可能的,卡车的司机也在事故中死去了,怒火没有地方倾泻。
葬礼结束几天之后,大地心中仅剩的一点怨恨也消失了,因为看到了那幅景象。
有一位年轻的女性低下头跪在了在芳秀家的公寓前。
是卡车司机的妻子,她用背带把婴儿背在背上,一只手扶着快要掉下来的孩子,跪在公寓前,额头贴到柏油地面上。
当时正值盛夏,黑色柏油地上能看到袅袅上升不断摇曳的热气。
芳秀伯父发现之后马上就把那位女性扶了起来,她的膝盖、额头和手心都被烫红了,美佐子慌忙地把冷却剂拿来敷在她身上,但是她又不安地颤抖着把头低了下去。
大地被要求待在屋子里。他从窗户里看到了女性,然后注意到了。
女性身形憔悴,只有肚子鼓了起来。
丈夫走了,一个人抱着背上的孩子和腹中的胎儿,女性一边哭一边不断地道歉。看到她这个样子之后,感觉无可奈何了。
看着收到了律师的联络之后被亲属拒绝的女性纤细的背景,怎么都找不到责备的话了。
从那以后只是适应生活上的变化就竭尽全力了。
从以前就有爱丢东西的毛病,感觉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变得严重的。暑假之后转学到了新的学校之后几乎每天都在丢东西,不断被老师教育要小心一点。
但是就算再小心再小心,喜欢的东西还是会消失不见。
每次丢东西的时候被教育的不只是大地,还有作为家长的美佐子。小孩子如果犯了什么错,首先被责难的就是母亲。就算伯父伯母两个人都在上班,伯母美佐子每次都会到学校去承担责任。从一开始让大地小心一点,然后叹息越来越多,最后看向大地的眼神越来越冰冷了。
「难道是故意去把东西扔掉的吗?为什么那么做呢?对和我们一起生活感到不满吗?」
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被叫到学校了,在回家的路上,从公司请假过来的美佐子自言自语一般地问大地。
从学惯用品到学校的设备,不知道买过多少次赔偿给学校去道歉,金额加起来不是个小数目。甚至一般来说不可能丢失的东西也会弄丢。家里的东西也曾经消失过,也不是因为在学校受到欺负而把东西藏起来的。
大地的父母确实有遗产和保险金。但是芳秀伯父说那是大地的东西,即使是大地的抚养费他们也不能去动那笔钱,所以大地生活上的花费都是由美佐子和芳秀两个人的收入提供的。
然而周围的人却在说长道短。
「那家人从从姐姐家的遗产里拿了好大一笔钱啊。看,又买新衣服穿了。」
「那样的话,小孩再顽皮也应该忍着吧不然会遭报应的。太太也别去工作了,在家里好好疼爱孩子吧。」
在背地里说这些坏话的人,肯定以为美佐子让大地穿着旧衣服,把遗产夺走之后就开始虐待大地了吧。
但是美佐子很正直,太正经了以至于不能去迴避这些传言而去正面承受。
只要大地在家里,美佐子做什么都不会有回报,也不会有人表扬她。都已经把关爱自己的孩子的时间减少,费心费力去照顾大地了,大地的丢东西的毛病还是一点都没有改善。不断被叫到学校去,从公司早退,同事也都用白眼看她。
「早知这样的话,不如当时让那个人把他带走好了。」
有一天夜里大地起床去上厕所的时候,听到美佐子这么说。
美佐子好像喝醉了酒,一边责备着芳秀伯父一边趴在桌子上大声哭着。
一年两年几年之后,大地变成中学生之后,美佐子看向大地的眼神越来越尖锐,像监视一样严厉。
因为大地的表妹,比大地小三岁,叫美乃梨。
美乃梨很亲近大地,虽然是表兄妹但几乎像亲兄妹一样。
但是这么想的只有他们两个人,周围的人不是这么想的。
住在同一个家里,两个人关係很好,如果是亲兄妹的话这是理所当然而且值得夸奖的。只不过因为不是亲兄妹周围的人就开始用猜疑的目光去看他们。
连根据都不必有,只是觉得『这样的话很有意思』毫无根据的妄想。刚成为中学生但还是个孩子的大地对这些关于他和美乃梨的关係的低俗的想像,感到非常不快和恐惧。也有其他面对困难的女性同情他们吧。但是在知道传播这些流言的都是大地和美乃梨的同学的家长的时候大地感到幻灭了,这些人自己身为母亲的同时还在考虑着那些噁心的事吗。
但是,有人比大地更加坐不住了,是美佐子。
对大地只剩下猜疑的美佐子已经没有对这些流言蜚语不以为然嗤之以鼻的从容心了。不断注意着让美乃梨在上学的时候在补习班等地方都不要和大地两个人独处,然后还禁止大地骑自行车载美乃梨去陪她买东西。严重的时候甚至还禁止美乃梨穿裙子,好几次和连理由都感到莫名其妙的美乃梨吵起来。
芳秀是个性情沉稳的人,而且相信人性本善,所以只是觉得那些低俗的流言很过份然后就一笑而过,不能理解美佐子到底在烦恼什么那么紧张。
家庭已经接近崩溃了,这些都是有大地混入了他们家的错。
然后决定性的一件事发生在中学三年级的晚秋。刚学会编织的美乃梨给大地织了一件围巾。虽然针脚不齐毛线也不好,摸起来又粗糙又扎人,但是对大地来说是十分重要的一件围巾,因为自从父母去世之后大地就再也没有收到过亲手做的东西了。那个时候大地已经不想去管丢东西的毛病,决定不再对什么东西特别执着了。但是收到围巾的时候还是不自觉地想着要去珍惜它。
结果那么重要的围巾,在第二天就不见了。让人笑不出来。
何止是笑不出来,美乃梨大哭了出来,然后美佐子勃然大怒。
「为什么能做出这么过分的事,故意惹我们不痛快吗?惹美乃梨哭很有意思吗?那么想让别人去理你吗?忍不了了,你上高中之后就从我们家搬走吧。求你了,让我们家三个人在一起吧!」
美佐子对芳秀也这么说,而且非常固执地不肯让步。还说如果不让大地离开就离婚,带着美乃梨回老家去。结果芳秀也不得不屈服。更何况大地自己也报考了离老家比较近的高中。
虽然美乃梨冷静下来之后拚命地去说围巾的事已经不要紧了,但是美佐子当然说大地的去意已决。
这个家已经要崩坏了,在彻底地不能修复之前自己不搬走不行。大地是这么想的。
芳秀和美乃梨和美佐子都是又温柔又善良的人。
美佐子也很温柔。在事故的那一天,她曾经抱着大地在医院痛哭,竭尽全力去代替大地的父母。不管理由是什么,不能回报美佐子的是大地自己。
然后大地在中学毕业的春天回到了自己出生的家里。
已经住满了付丧神们的家里。
* * *
坡道的话比起上坡,下坡更困难更吓人。
和上坡的时候相反,大地走在前面从坡道上下去,扶手几乎不管用,感觉马上就会脚下一滑从坡道上滚下去似的。只能慢慢地走。
即使如此莉莉还是跟在大地的后面,没有超过大地走到他前面去,这份心意顾然让大地感激,是不是乾脆让莉莉走在前面比较好呢,让她在后面等着感觉更难为情。
总算从坡道上下来之后,骑上自行车回家了。
因为离家已经很近了,骑不骑自行车也不会差很长时间。青叶已经提前把行李拿回去了,所以自行车的手柄握起来很轻鬆。
走过房子前的石桥,把自行车停在了在玄关前。
「大地,今天吃什么?」
「咖喱,有一点辣的,莉莉能吃吗?」
「能吃,大概」
大概是什么……
大地没有把他想的话说出来,听他们说过付丧神是可以吃东西可以不吃东西的,那也许他们从来都没有吃过咖喱。即使这样还说『大概没问题』,不知道哪里来的信心。也许付丧神就是这样的吧,只能这样说服自己了。
大地一边说话一边取出钥匙把门打开。说起来,门明明是锁着的青叶和红叶是怎么进去的呢。这也是因为他们是付丧神所以就能做到吗,这么想就思考太懒吧。
大地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把玄关的磨砂玻璃拉门打开。
「我回来……」
「回家之后两秒就能吃饭!」(*)
粗厚的嗓音把大地的话盖过去了,有一位穿着工作服的老人威严地站在玄关前的地面上等着大地——是木铲爷爷。用一只手把饭碗举起来,里面盛着热乎乎的白米饭。
(*注:『回家之后两分就能吃饭』是日本某家食品公司上个世纪90年代的广告语,用微波炉加热一分钟就能食用的无菌装速食米饭盖饭系列曾一度成为话题.)
被珠风叼走了之后已经完全忘了,原来他没事。
「那个,木铲爷爷桑」
「太见外了,叫我铲爷爷就行。」
「这样啊。那好,铲爷爷,我想拜託你一件事。」
「嗯,你说说看。」
「请不要擅自去做米饭。还有,今天要吃咖喱所以不用饭碗。」
「什么么!」
木铲爷爷皱起眉毛,一副深受打击的表情。但是很快又高兴地点起头来。
「咖喱吗,咖喱好啊,能吃很多米。好吧,我再去多做一点。」
木铲爷爷用很大的脚步声向厨房走去,真是完全没有听人说话。
大地放弃了一般地叹了一口气,把鞋脱掉走进家里。和莉莉一起走进起居室之后,已经先回来的青叶和红叶对他们说欢迎回来。
「买的东西需要冷藏,已经先放到冰箱里去了。」
盘腿坐在垫子上的青叶很自然地告诉大地,把食品放到冰箱里是很自然,身为付丧神却很熟悉家电的使用方法感觉就有点奇妙了。但是大地接着看到懒散地躺在榻榻米上婚纱完全铺开,用遥控器一个频道接着一个频道换着看电视的红叶就感觉一件事一件事计较的自己真是太无聊了。
「一段时间没留意电视真是变得相当薄了呢,画面也更精美了,地面数字电视(地デジ)真是厉害啊。连卫星频道(BS)都能看,选择太多眼睛都挑花了。」
红叶专注地选了一阵频道之后,把电视的画面固定到一个悬疑电视剧上。然后认真地按着遥控器把节目表显示了出来,非常熟练地确认着节目简介,运用自如。
大地以前住在这里的时候还没有地面数字电视,只有模拟信号放送,电视也是显像管的。搬家过来的时候才买的新产品,但是红叶已经完全沉迷到地面数字电视中去了。
青叶和红叶都是一副懒散的样子,和他们说的一样感觉住在这里很长时间了,如果他们没有穿着婚纱和白色的晚礼服的话,真是遗憾。如果这里是上流社会的别墅的话,正好他们也是俊男靓女一定很合适画面像婚宴的广告一样,实在可惜这里只是古老的日式房屋。
「帮忙拿行李谢谢你们了。但是你们是怎么进来的?」
问了下刚才就很好奇的事,红叶正专注地看电视剧没回应大地,青叶回答了。
「我们的『身体』是厨房抽屉里面的杯子,像现在这样活动的化身的姿态解除之后,就能再次出现在『身体』的地方。虽然凭依在『身体』上也很有意思,外出的时候就会把『身体』放在那里不动。所以,我们是易碎品呢要注意。」
「重启之后从存档点再次出发,差不多这个意思吗?」
「哈哈哈,差不多就是那样呢。真是简单易懂的解释方法。所以我们只是把东西放在玄关前面,然后返回『身体』那里,再从里面把房门打开,把东西拿进来而已。啊,当然也没有忘记再把门重新锁上,偏远的地方也要注意安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