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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竟然把必修课排在周一第一堂,真想拜託他们别这样整人。」
「明明听说升上大学后,早上可以更悠閑度过啊。」
开始上课大约两周,在校区里迷路的次数也开始大幅减少之时。
校园里的樱花,终于全被前几天的那场雨打落。刚入学时感受到的兴奋雀跃感,大致上也都平静下来了。
道路两侧的银杏树飘散着苍翠的鲜绿气息,据说到了秋天,树叶会随季节变色,落叶会铺成一片黄色地毯。根据学长们所言:「虽然看起来是很漂亮啦,但气味让人不敢恭维。」
我和同班的上原、高桥一起走着,边听他们抱怨边苦笑,我在抵达T字路口时停下脚步,他们也跟着停下脚步,用眼神询问:「怎么了?」我指着另外一条路对他们说:「我直接去餐厅。」
「咦?佐佐木,你第二堂没排课吗?但我记得你有去听课程说明吧?」
不可思议地发出这个疑问的人,是单枪匹马打破「理科男不在意外貌」这既定印象的男人,上原克哉。
偶尔会听见周围的人谈论他。根据他们所言,上原这身打扮似乎称为「休閑上班风格」,窄管休閑长裤搭配衬衫、格纹背心,确实让人有「上班装扮」的感觉……大概吧,应该。他似乎在大型连锁补习班里打工,当辅导老师,也很常看到他穿西装。
我和他因为入学后的班级合宿活动同组的关係而变得要好。
「班上同学都有修那堂课,而且那堂课好像很受欢迎,所以我很犹豫要不要修,但学长们说,把第二堂或是第三堂课空下来才可以慢慢吃午餐。」
「说的也是,午餐时间餐厅人超多啊。」
明明能推测大致的学生人数,把餐厅盖大一点不是比较好吗……虽然我这样想,但据学长所说:「在学园祭结束后就会变得满空的喔。」
「周一第三堂有那么有趣的课吗?」
歪头提出疑问的人,是在班级合宿的团康游戏中,以她压倒性的体能把一群男人打得落花流水的女人,高桥玲奈。
她常常打扮得非常轻鬆,却不会给人懒散的感觉,大概是因为她身高和差不多是男生平均身高的我们比起来毫不逊色,而且手脚都非常修长。随意把长发绑在脑后的高桥说:「因为準备考试时捨不得花时间去剪头髮,留着留着就习惯了。」
我和高桥也是因为在班级合宿同组的关係变熟,很常一起聊天。她活泼的个性和大剌剌的大姐头口气,就连不擅长和女生说话的我也很容易和她亲近。
「我想说机会难得,想努力学好第二外语,所以打算多选几堂德语课。」
「说起来,你有去问学长们外语的参考书之类的。」
「难得都学德语了,也想要利用暑假去德国看看啊。」
虽然双亲常常带我出国,但我只在小时候去过德国一次而已,老实说记忆非常模糊,总觉得我应该再找机会去那个国家看看。
「啊~佐佐木感觉很适合德国呢。」
「是这样吗?」
「确实。而且听说德国连啤酒杯上都有刻度,会确实测量喔。」
为什么这点会变成我很适合德国的理由呢?虽然我也不是完全没有自觉啦。儘管在入学前早已再三提醒过自己,但如今看来,进入大学后,我还是渐渐被大家认为是个「怪人」。
在西方医学传入日本时,主要使用的语言似乎是德语,所以让人有「如果想当医生,在大学里选修的外语当然要选德语」的印象。因为最近也会用英文或日文写论文或病历表,选修德语的必要性渐渐消失,但说起来,日文中的「病历表」本来就是德语中「卡片」的意思,像这样,医学用语中到处留着德语的痕迹。
因为我们大学是依选修的第二外语来分班,也就是说,我们班上的同学全都是选修德语的人。
班上女生的比例会因为选择的外语不同而有所不同,听说每年都有男生做出血泪控诉:「早知道应该要选女生比较多的第二外语啊!」话说回来,我们大学理科学系的女生人数本来就不多,女生特别少的理工系甚至还被戏称为「男子短期大学」呢。
在我回想完这有点过分的玩笑话后,高桥带着看起来好像很高兴,正确来说是满满想要调侃我的表情,装模作样地说:
「这样啊~原来你把第二堂课空下来了啊?」
不知为何,她用一副了然于心的表情点点头,突然伸出大拇指对我比赞。她的手势棒到要是被社群网站营运公司看见这一幕,肯定会想拿来当成「赞」的图示。
「我会支持你的!加油!」
——该加油的应该是要去上课的你们,而不是第二堂没课的我吧?
只见高桥明显露出混杂着慈爱以外成分的微笑,上原则是喃喃说「啊,我了了」的怪话,接着发出窃笑。虽然我脑中闪过疑问,但最终仍未向两人确认,歪着头朝餐厅走去。
然后,我的疑问马上就得到答案。
我才走进餐厅就看到熟悉的脸孔,原本打算立刻转身离去,但在採取行动前,对方已经先发现我。
「咦?佐佐木同学?」
坐在可以将草皮一览无遗的窗边位置的她,惊讶地睁大那双细长双眼,身上的薄花裙稍微晃了一下。
她有点慌张地整理一下刘海后,似乎马上平静下来,小小地朝我挥手。成熟的脸庞还留有一点稚气。
那人就是峯原美雨。
没错,当时那个怪女孩,没想到竟然是我的同班同学。
事情太过凑巧,巧到让我怀疑该不会是愚人节的玩笑。但很可惜,没有拿着「整人成功!」牌子的工作人员出现在面前。
「这边有空位喔。」
见她用天真的眼神对我说出这句话,让我觉得特地去坐其他空位似乎太过幼稚。那或许也可说是某种「眼神的力量」吧。
我尽量让自己露出自然的笑容,走向她所在的桌子。
正如学长们的建议,这个时段的餐厅还有很多空位,峯原一个人佔用一张四人桌。大概是因为离吃饭时间尚早,她正在用笔记型电脑处理事情。摊在一旁的大本手册,也是我很熟悉的手册。
「课程介绍手册?」
峯原摇动黑髮,点头回应我的疑问。大概是为了不让头髮挡住视线,她左耳上方别着一个银色髮夹。
「嗯,我想说会不会错过了什么有趣的课。」
「你打算要选几堂课?」
「我现在大概排了二十二堂课,但我想,再多增加几堂第六堂时段的课应该也可以吧。」
「你的体力还真好……我听说一般大概都排十八堂课左右喔。」
「学长也对我说『小心别得四月病』,但是没问题!因为我没有花粉过敏症啊。」
我想,四月病应该不是指这件事吧。
升上大学后,和高中前的校园生活最大的不同是,可以自行选择想上什么课——虽然早在大考相关书籍上看过这些内容,我也以为自己早已做好心理準备,但实际上拿到厚重的课程介绍手册时,我仍旧非常不知所措。手册的尺寸根本称得上是兇器了。
我们学校算是综合大学,分别为文、理科系的学生準备了不同课程,就算是同一天的同一个时段,课程种类也多到让人眼花缭乱。
「话说回来,你周一第二堂也没排课耶。」
「第二堂?啊,对。班上其他同学都有选的那堂课,我去听完课程介绍后,觉得好像是只要读教科书就可以自修的内容,所以……」
说这种话的人,大多是买完教科书后,就摆在一边再也不会翻开来看——以上这段话是出自某位学长的忠告。她又是属于哪一种呢?
「而且那间教室人好多,要是中途身体不舒服的话就不好了。」
「确实是多到让人窒息。」
我点点头,她看着我,在桌上「砰、砰」敲几下说:
「你也别光站着说话,坐下吧?如果你要去买午餐,我可以帮你看东西。」
「……那就麻烦你。」
我把包包放在她对面的位置,边确认钱包放在裤子后口袋里,边一步一步往柜檯走去。虽然距离午餐时间还早,但闻到餐厅里飘散的食物香气,肚子也跟着饿起来。
大学校区内有许多吃饭的地方,让人惊讶的是,竟然还有委外经营的法国餐厅。虽然这样说,但那边多是教授们请外宾用餐,或是来学校散步的当地民众休息的地方,我们学生大多是使用生协营运的餐厅。
菜单上写着咖喱、拉麵等吸引人的品项,但我涌起食慾的胃袋主张「今天午餐想要吃肉片炒蔬菜」,所以我就排到那边的队伍中。
几分钟后,我顺利拿到肉片炒蔬菜,边闻着刺激食慾中枢的酱汁香气,边走回峯原所在的桌子。
「让你久等了。」
「啊,欢迎回来。」
「我端了两杯茶回来,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请用。」
「哇,谢谢你!」
「只是粗茶而已。」
「不可以这样说,餐厅的人会生气啦……」
……好吧,竟然都这样了,我也差不多该面对现实。
峯原的举止高雅,可以感觉出她家教良好,她现在正优雅地喝茶。我狠下心抬头往她头上看,数字依然飘浮在她头上。
数字每天都确实减少「1」,今天已经是「279」。
虽然只是经验法则,但只有我能看见的这个数字,正代表她「剩余的寿命」。
也就是说,她的寿命只剩「279天」,九个月多几天左右。
如果我是个坚强到看见这种数字,也能若无其事与她相处的人就好了。
如果对方只是个陌生人,我应该能泰然以对吧。
话虽如此,她对我来说,也不过是那天一同度过几小时的人而已。
或许我在不知不觉中,太过于在意这个人了。
「噗哈,活过来了!」
「那真是太好了。」
「……真要说的话,我现在比较期待有人吐槽耶。」
在峯原面前,我似乎怎样都会变得举止可疑。
我在心中说「用天生的演技装得十分平静,别让她感到奇怪吧……」这种没什么自信的话语敷衍自己
峯原用双手指尖握住空茶杯,盯着坐在对面的我的脸,慢慢张开茶水滋润的双唇说:「佐佐木同学。」
「是。」
「你是不是在躲我?」
非常可惜,打从很久以前她就已经看穿我奇怪的行动,我的个性果然不适合隐藏秘密。
「没有啊,没有这回事喔。」
「你不觉得边别开视线边说这句话很没说服力吗?」
「……这是、这是因为我很在意眼镜上的脏污啦。」
「我说啊,你的借口已经烂到转了一圈后都快要让人相信的地步了,但我想应该没什么人会相信这种理由吧?」
「呃……」
她的吐槽意外地犀利。
让人联想到猫科动物的细长双眼,微微闪耀,但我的人生经验还不够丰富到足以解读浮现在她眼中的感情。
「而且,我们明明是同班同学,你却都用敬语和我说话。」
「那是因为我的个性本就如此……」
「说谎。」
她纤细的食指突然指向我的鼻尖。
「你和玲玲他们说话的时候明明就很放鬆。」
我搞不清楚她口中的「玲玲」是谁,一时间脑袋有点混乱,之后才想到高桥的名字就叫「玲奈」。
「没必要因为我重考一年,比你们大一点就这么在意吧?」
「没有,才没那回事。」
「那是为什么?」
「我想,应该是第一次见面时,我就用敬语和你对话的关係,所以还不太能脱离那种感觉吧。」
「……这样喔。」
她的表情非常明显表现出「我现在心情很不好」。
我在入学前,在公园里认识峯原的事,早已传遍班上每个角落。
这是因为在和高年级学长姐交流的迎新聚餐上,有人问我们是不是认识后,峯原回答:「前几天在公园里刚好碰到。」
但她含糊带过了在公园里发生什么事,结果班上的人开始胡思乱想些有的没的直至今日。虽然学会中的主流论点是我去搭讪峯原,但「一眼就可以看出那家伙不可能有那种骨气吧」的反对意见也十分难以攻破。真是有够没礼貌。
但是,再怎样都不可能有家伙猜中事实是「我们为了要验证都市传说的真假,交往了几小时后就分手」。
结果,是峯原先别开了视线。
她像是自言自语般小小声说:
「……我承认啦,我当时向你搭话的理由确实很牵强。」
原来你有自觉啊——我差点把这句话说出口,看见她有点闹彆扭又有点落寞的侧脸后,又把话语吞下肚。
「但是,我完全没想到我们竟然会变成同班同学啊。可以和你同班,我真的好高兴,所以有点兴奋过头也是没办法的事。」
「……对不起。」
连我也搞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道歉。
餐厅里的喧嚣变得异常巨大。
和女性交流的经验值太低,导致这种恶果,我完全不懂她为什么会摆出这种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