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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解放军的指导者杰莱德把索菲亚和克拉伊斯都赶出去,自己一个人关在帐篷里。
这是杰莱德在即将迎来战斗之日的习惯。表面上的理由是要一个人安静地推演战术,但实际不是这样。
他不让别人看见,在咳嗽。
「……果然,今天稍微有点多啊。」
他看向捂着嘴的手心。
手被染成了红色。是血。血量虽然不多,但在这一年中一直在缓慢增长。
原因实在太多,分辨不出来。
他的身体本来就不算强健,还曾经因为兵役被迫度过了一段严酷的生活。
最主要的是,现在总是处于精神的重压之下。
杰莱德平时总是带着冷酷的假面,做出『有必要的话连同伴都能捨弃』的无情指导者的姿态。在先前的奇霍尔泰平原之战中甚至让一千同胞枉死。不,正确的说不是枉死。是有原因的。
被派去的一千名士兵都是在叛乱军中不服管束、让人头疼的家伙。他们为了满足自己的慾望,可以毫不犹豫的对女人小孩拳脚相加。简单的说——就是不需要的家伙们。所以捨弃了他们,利用了他们的死。甚至还为此牺牲了一位优秀的将领。
但是,杰莱德真正的想法不是这样。人不分贵贱。能救的都要救——这是他心底的想法。他想,如果我能再多拥有一些统帅力或是智慧,是不是就不用牺牲他们了呢?
但是,纠结于没有的东西也没有用处。没有人是完美无缺的。在战争中不可能解救所有人。如果捨弃一能救回百,不,救回十的话,就必须心甘情愿地将一捨去。
就是因为无法接受这种思考方法,他才会在七年前失去初恋的对象。
而且,就是因为接受了这种思考方法,他才能在面对侯爵时收穫胜利。
至今为止的经验教会了他:军队的指导者只有在睡觉的时候才被允许拥有美梦。醒着的时候,必须时刻关注着现实。因此他时刻带着冷酷的假面,不论多么逞强都要虚张声势。
但是,每当大战临近,这些旧账就都会回报到他身上。
和王国军的大型战役马上就要开始了。输了的话一切就都结束了,而即便胜利了,也又会产生无数的死者、未亡人和孤儿吧。
因为这是他自己立下的作战计画。如果不使用这种作战计画,以现在解放军的战斗力根本看不到胜利的可能。
如果没有牺牲的觉悟就赢不了这次战役。但另一方面,一想起牺牲了的人们,就感到身体里涌起灼烧般的、无法忍耐的疼痛,咳嗽的时候会吐出血丝。这种疼痛随着解放军规模的壮大,随着战斗之时的临近不断加剧。
即便如此,自己还算好的——他一根筋地想。想想在前线被强迫死去的士兵们,这种程度的痛苦他必须甘之若饴。
「杰莱德!」
这时,帐篷外传来少年健康的声音。是克拉伊斯。
「他们终于来了!是王国军的本队!」
杰莱德擦乾净嘴角。休息的时间已经结束了。接下来他必须再次带上冷酷的假面,在士兵面前虚张声势。因为外表贫弱的他能做到的就只有这些了。
「……克莱娅。请看着吧,我这一无是处的愚者的末路。」
抬起脸庞。面向前方。挺起胸膛。
然后,当他扶正滑下来的眼镜的时候,已经完全变回了平时的表情。
1
王国曆八十三年五月二十二日。
在后世被称为第一次托尔斯林攻防战的这场战役,以王国军意想不到的方式开始了。
「叛乱军不知道兵法为何物吗?」
在贝尔菲尔德副将的眼前,布莱安将军毫不掩饰嘲讽的语气说道。
不过,贝尔菲尔德非常理解他的心情。
叛乱军得到了被誉为铁壁的托尔斯林要塞。本以为他们的战略当然是以那座要塞为中心排兵布阵。但是叛乱军却离开要塞,在那面的草原上展开队列。
以游击为目的把一部分兵力配置在要塞外部的话还能理解。但那些部队的人数很多,看起来远远超过一万人。几乎是叛乱军的全部兵力。
「说来愚蠢,不过难道他们想通过野战和我军一决雌雄吗?」
「也许是这个意思啊。」贝尔菲尔德淡淡地回答,「就算是托尔斯林要塞也装不下那么庞大的军队。然而,只把一部分兵力配置在里面,其他的留在外面,可能会遭到捨弃同伴的批评。而且,叛乱军也知道一味笼城是不可能改善战况的吧。也许是打算先用野战打上一仗,如果战况不利就退进要塞。」
「差不多就是这么回事吧。不管怎样,野战正合我意。我们应战吧。」
「但是叛乱军那么轻易地就攻陷了保尔奈利亚领和托尔斯林要塞,不知道藏着什么花招。连日行军士兵们也都累了,我军是否应该先安营扎寨,让士兵们休息并巩固防御?没必要特地配合叛乱军。」
「如果太过慎重会让机会溜走哦,贝尔菲尔德。这片平原一望无际,根本无处设置陷阱。如果这期间叛乱军改变想法躲进了托尔斯林要塞那可怎么办?没有必要放过这次机会。」
「是……。确实。」
如果要强攻那个托尔斯林要塞,不知要付出多少牺牲。那么,就算存在一些不稳定因素,也许还是趁此机会与敌人展开野战比较有利。而且,王国军的主力、重装骑士队只有在野战中才能发挥威力。
然而,正因为如此,贝尔菲尔德才犹豫不决。
这个情况明显对王国军太过有利了。再加上,解放军的行动看起来完全就是在引诱他们进攻。是不是有什么后招呢——难怪贝尔菲尔德会这样想。
也许是上天的安排,就在这时一位传令使走来。
「阁下,您现在方便吗?」
「嗯?找我吗?」
那位传令使没有走向布莱安,而是来到了副将贝尔菲尔德身边。
但这也不算特别奇怪。可以解释为这是不需要劳烦将军的报告。
「什么事,说来听听。」
「是。实际上——」
但是,听到那位传令使的报告之后,贝尔菲尔德的表情立刻僵硬了。
「……你确定吗?」
「很遗憾。」
贝尔菲尔德明白传令使为什么不对布莱安而只对他说了。
这无法隐瞒,贝尔菲尔德轻轻叹了口气,走近布莱安。
「阁下。」
「怎么了,贝尔菲尔德。表情那么阴沉。是什么不好的消息吗?」
「是的。昨天,欧尼尔卿在克雷贝于叛乱军交战……败北、战死了。」
「…………」
布莱安至少在表面上没有显出丝毫动摇。
「怎么回事。欧尼尔带了那么多兵力前去,不可能输给区区农民。」
「是。根据报告,和欧尼尔卿交战的叛乱军中出现了<风之战少女>,由于不可思议的风的黑魔法而饮恨败北。」
「……是吗。」
布莱安默哀似的闭上眼睛。贝尔菲尔德揣度着他的心思,无言地等待下一句话。
「欧尼尔和你中意的阿莱斯不同,到底是没有骑士的才干。」
「…………是。」
「他是如果不藉助我的威仪就什么事也做不了的人。成为近卫骑士的时候也是,明明没有拜託他们,测试官们却都因为我而特别关照他。不过他臂力很强,也有立于人前的胆量。所以我觉得他还是打得过农民集团的……。可是这似乎也是我的偏心眼啊。不过,这不是什么大事。一位不称职的骑士战死了,只是这样而已。」
布莱安转向贝尔菲尔德。
「所以,我只在这里说。如果你因为外甥战死的事情而顾虑我的话,我马上把你赶回王都去。」
「……明白了。」
看到贝尔菲尔德点头,布莱安再次看向远方的叛乱军。
「但是——」
背向贝尔菲尔德的布莱安压低声音继续说,
「欧尼尔还很年轻。随着年龄的增长还有成长的空间。没有必要这么早就死去。」
「……您说得对。」
「不,抱歉。结果还是让你顾虑了啊。总之,至少根据刚才的报告,<风之战少女>不在这里。没有理由放过这个机会,现在应该立刻和叛乱军交战。」
「是。」
贝尔菲尔德也无法继续反对。
叛乱军的动向确实不可思议。
但是现在得知值得戒备的强敌<风之战少女>在昨天的时候身处克雷贝。从克雷贝到此地的直线距离是七里(约二十八公里)到八里左右,而且其间没有经过休整的街道。要率领军队走过这段距离,即使骑马也要一整天。更何况经过一战之后,<风之战少女>还需要花时间重新整编军队和修养。
再加上,据说<风之战少女>和解放军的指导者杰莱德之间出现了一些摩擦。如果现在和解放军开启战端,<风之战少女>赶得及上战场的可能性很低。这是贝尔菲尔德得出的结论。
◆
杰莱德开始行动,是在听到如下报告的时候:
「王国军行动了!他们摆出了进攻的架势!」
「真是好运。」
杰莱德骑在马上听取了这个报告,用中指把眼睛扶正。
準备了那么多对王国军有力的情况,如果这样都不行动的话就真是不知如何是好了。
杰莱德转过身,对站在那里的少年和少女说:
「那么我去了。克拉伊斯,索菲亚就拜託你了。」
「啊啊,我知道。」
「杰莱德大人。请小心。」
杰莱德在两人的目送下策马跑到军队忠于,向等待着命令的士兵们说:
「那么,我们就迎战吧。命令全军。」
「是!」
在这种时候,<风之战少女>不在真是可惜。
那位少女手中的风之精灵,在战场上可以发挥出显着的效果。虽然不能直接对敌人造成大範围的打击,但依然有很多用处,比方说可以用风之精灵传递声音,让远处的指挥官直接下达命令。那是军队的指挥者们做梦都想要的能力。
但是执着于不在的东西也没有意义。杰莱德转换心情,用悠然的动作取下眼镜。
看向远处的战场不需要这副眼镜。因此在解放军中杰莱德取下眼镜已经成了开战的信号,再次带上眼镜则是胜利的信号。
「那么,开始吧。这是值得纪念的、我们新生解放军的第一战。」
就这样,托尔斯林平原上揭开了战幕。
参加这场战斗的兵力是:王国军一万,对解放军一万四千。在数量上解放军佔有很大优势,但在装备和熟练程度上却和王国军差了好几个等级。
胜在数量的解放军和胜在质量的王国军。决战的胜负只在伯仲之间,但双方的指挥官都相信自己胜券在握。不过,其中一方的指挥官,说他是『不得不相信自己胜券在握』更加贴切。
2
在布莱安将军的指挥下,王国军在广大的托尔斯林平原上缓缓前进,逐渐缩短和叛乱军之间的距离。与之相对,叛乱军一动不动,面对王国军严阵以待。
「阵型不怎么展开啊。」
布莱安有些意外的说出感谢,贝尔菲尔德也有同感。叛乱军胜在数量。要想利用这个优势,应该将展现横向展开,採取半包围的态势。
贝尔菲尔德按照副将的义务开口:
「阵型如果太过展开前线就会变薄。对士兵素质较低的叛乱军大概是想保持阵型的深度,将我军拖入长期战,加剧我军的疲劳。」
「应该就是这样吧。」
布莱安也明白这种程度的事情,没有显出太多的感慨。
在这期间两军依然在前进——然后终于,弓箭战开始了。
「弓箭手前进!举弓!」
两军的弓箭手排成一排。然后按照指挥官的命令弯弓搭箭。
「放————!」
一齐射出的几千支箭在大地上投下不祥的阴影,化作骤雨倾注到两军头上。
袭来的箭矢毫不减速,伴随着强烈的冲击贯穿士兵们的身体。惨叫在平原一带哄起,漫长的人生被细细的一支毫不留情的终结。
但是这种程度的损失是事先就预料到 的。两军的前锋都受到了不小的损失,但依然留有余力,继续接近。
终于,战场的各处产生了激烈的冲突。
那是战场上产生最多伤害的一瞬间。因为这时,双方都以充足的力道正面相撞。
被砍死、被砸死、被刺死,人们的惨叫不绝于耳。绿色的大地被红色的血液染成了不祥的黑色,士兵体内流出的内脏又给这样的大地添加了更加不祥的装饰。
看到这个场景,只要是人类都会产生呕吐感,但前线的士兵们全都继续战斗绝不退缩。
他们的动机多种多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