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直就像全世界都达到了饱和的水蒸气量一样,这是一个湿气浓密的午后。
即便只是静静坐着听课,全身也不停渗出汗水。当我托着腮拿垫板代替扇子掮风时,还被加藤老师警告了。
真受不了啊。
所谓的六月,是一年当中最让人郁闷的季节。
雨水多,东西容易发霉,衣服又得换季。因为是介于春夏之间的季节,挑选衣服也很麻烦。还要附加月曆上头一天放假的红字也没有,可说是完全没有任何讨喜的要素。何况近期我也没有结婚的打算。
像这样的梅雨到了七月就会宣告结束,让人苦等已久的暑假终将到来。只不过人生的梅雨并不会到七月就戛然而止。没有不会停的雨这句话单纯是在讨论自然现象,人生可是有到死都还持续下个没完的雨啊。倘若就算梅雨季结束了雨还是下个不停,这种飘蕩在春夏缝隙间的不透明日子势必会郁闷到吓人的地步。光是每天出门都得带伞就够烦人了。
那天也是从下午开始下雨,忘了带伞的我坐在窗边的座位上叹气。
第六堂课是数学,讲台上的加藤正讲解着不知是三角函数还是三角关係。他那为了不输给雨声而扯破喉咙的模样真像个发情期的蠢蛋。因为他的声音听起来太烦了,我还想像着拿着板擦堵住他的嘴,这时响起的下课钟声终于迫使加藤彻底沉默。
烦闷的数学课结束,学生们纷纷踏上归途。
距离期末考只剩下一个礼拜,这时候没有任何社团活动。
因此我也开始收拾东西。
「喂——悠马。」
同班的西守亮太走过来。
「待会儿顺道去《那不勒斯》一趟吧。」
不知道他在开心什么,心情似乎很好。在这种令人颓丧的季节到底要吃什么才能维持高昂的情绪呢?搞不好是嗑了什么危险的葯吧。
我把书包挂在肩上,望向不知为何很开朗的友人。
「你不用回家準备考试吗?」
「是啊。反正念不念都一样。」
「那是你。我可不行。」
「有什么关係嘛。考试不及格也不会死人。」
他一副扫把星般的表情,毫不畏惧地宣布放弃比赛。
我佩服他的达观,但这并非会不会死人的问题。
儘管我这么指点,不过西守依旧不肯退让。
「今天可是直美小姐打工的日子啊。」
「谁?谁是直美小姐?」
「里头的一位服务生姊姊。」
都去过那么多次了还不知道这件事——西守的脸上这么写着。
谁知道那个啊。我连班上女生的名字都还没记清楚哩。
附带一提,《那不勒斯》是学校附近的一间老旧咖啡厅。地板骯髒,东西价格坑人,连义大利面也异常难吃(这应该是他们的招牌菜才对?)为了这个世界着想,这种店当然应该早点倒闭才对,但偏偏视而打工的女服务生是大美女,所以生意还不差。像西守这种为了美女才去的客人根本是大肥羊嘛。
「听说直美小姐就读雾间短大喔。」
「哦~」
我心想,又没问你这个。
「你怎么会知道这种事?」
「当然啦,因为直美大小姐是美女嘛。」
对我报以这个莫名其妙的解答后,西守,自胸前口袋取出小笔记本。
「可别小看我们新闻社的情报网。在我们学校就读的美女个人资料——全部网罗在这——包括住址、电话号码、血型、出生年月日,以及兴趣等等,毫无遗漏。」
所谓的吃饱太閑就是这种人吧。光顾着做这些事,难怪期中考会满江红。
「但直美小姐又不是我们海星高中的学生?」
「像直美小姐这种美女自然不成问题。」
四守啊哈哈地笑了起来。
有问题的家伙是你吧。
至于为何像我这种优雅严谨的男人会跟他这样无脑乐天的呆瓜亲近呢?倒不是因为我个人的疏失,说起来是出于不可抗力的理由,单纯就是由于我们座位很近的缘故。那是发生在开学后的第三天。我正在自己的位子上读※威廉·吉布森写的《神经漫游者》时,西守前来搭话:
「你喜欢科幻小说吗?」我心想他也是科幻小说的爱好者,于是就跟他聊了起来。后来我才发现西守是个根本不看书,就连教科书也很少翻开的家伙。(编注:美国科幻小说家。)
「那,我们走吧,悠马。」
「我不去。我要回家了。」
「别这样嘛,去一下就好了?」
正当他纠缠不休的时候——
「凪沙同学。」
背后突然有人对我出声。
我回过头,一名留着笔直黑长发的女生站在那里。
她是班上的濑户彩花同学。
「那个,你现在有空吗?」
咦?怎么了吗?
「老实说,我有事想跟你商谈。」
「找我谈?什么事?」
「呃,在这里说,有点不方便……」
濑户迅速瞥了西守一眼。
这下子连西守也察觉到了,他带有意味深长的笑容,抛下一句「掰啦」便逕自离去。
我目送他的背影,濑户则以眼神催促我离开这里。
「……」
嗯。这是怎么回事?
濑户就像是过往的那种和美女,是位腼腆娴静的女孩。我也是今天才第一次看到她主动对男同学搭话,何况对象又是我,这就更教人吃惊了。再加上有话要跟我谈这种理由也无叫比可疑,我又不是什么心理辅导员,更不是*大冈越前啊。(译注:日本江户时代的名臣。)不过管他可疑不可疑,我根本就不可能拒绝美女的邀请。
我疑惑地歪着脑袋的同时,也追上了她的脚步。
最后我们抵达位于多用途活动中心二楼的讲堂。
那里距离我先前所在的一年B班教室得走上将近十分钟,正当我对于为何要刻意来到这么远的地方感到存疑时,突然隐约想到了可能的理由。她似乎想找个人烟稀少的地方与我单独谈话。空无一人的讲堂显得静谧,只有响彻屋外的雨声演奏出单调的节奏。
话说回来,她到底想谈什么?假使是「老实说我从很久以前就对凪沙同学……」这样的话题,那我该怎么办啊?我回忆起上周跟西守借的恋爱喜剧漫画告白场景,感到有点心跳加速。好,为了小心起见先做好心理準备吧。毕竟出现这种展开的可能性也不是完全没有徵兆嘛。
「抱歉。因为我的原因害你拒绝西守同学的邀约。」
濑户以面带忧郁的表情回过头。
「造成你的困扰了吧?」
「一点也不。反正他也没有什么重耍的事。」
在昏喑的讲堂内两人单独相处,我不禁紧张起来。
我无意义地拨起浏海。
「那,你要谈什么?」
「唔……」
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的濑户,低头陷入了沉默。
绵密的雨声剌激着我的听觉。
「那个,希望你不要把我当成怪人。」
以此为开场白后,她接着说道:
「老实说我做了梦。」
「啥?」
「最近做了很不可思议的梦。」
「……」
我像是棒球比赛里被藏球把戏欺骗的跑者一样,吓了一跳。
奇怪的梦?
结果濑户只是淡淡地将话题的球丢回给我。
「我每晚都做同样的梦,但到了早上却什么也不记得。一睁开眼内容就全忘了……该怎么形容才好呢?就好像醒来的瞬间梦的轮廓就变模糊,只剩下梦境跟昨天一样的这个印象而已。你有这种经验吗?」
没有,但我还是很在意她的话而耸了耸肩。
「然而今早我却记得些许梦的内容。」
她将双手交握在胸口前,垂下双阵。
「那个梦让我有点好奇……」
「……」
像这种时候,我该怎么反应才好啊?
困于面对她的态度,我只能发出「哈啊」的声音来回应。先不管刚才期待对方告白的自己有多蠢好了,这种事为什么要找我说啊?想解梦可以找心理学家或算命师啊。她找我真的是大错特错了。
不过濑户看起来好像非常烦恼,所以我也不能拒她于千里之外。
梦境这种东西基本上都是荒诞不经的,我一边这么想一边试着询问:
「是怎样的梦呢?」
「有海。被夕阳染成鲜红的海……而我站在一座小岛的崖边。」
濑户一字一句地娓娓道来。
「我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明明是梦,却存在一种不像作梦的现实感。该怎么说才明白好……对了,梦里风的触感与海潮的气味,以梦来说未免太真实了。不过以现实来说又充满了一股悲伤的虚幻感……接着我想起,自己又重返这里了。」
「这里?你是指重返那座岛?」
「嗯。金字塔形状的怪岛。山顶上有城堡,我还看见了高塔。」
「……」
接下来要通过乱流,请系好您的安全带。
我脑中似乎响起了这样的广播。
「我在山丘上眺望那座城堡,不知不觉身边多了个男生站着。我想不起他的长相,也不知道他是谁,但在梦里我却对他很熟悉。他正对我诉说着什么……不过我却完全无法理解他的话……」
之前一直垂下头的濑户这时抬起脸。
接着她完全无预警地所说出的底下这番话——
成为巨大的风暴,吹翻了我的思考。
「夏海纱音,是谁?」
「!?」
我不自觉头晕眼花了一下。心脏差点就破裂了。
「你、你说什么?」
「夏海纱音。她是谁呢?」
「等等、等一下。」
我陷入舌头打结的恐慌中。
夏海纱音?她是这么说的?该不会是我听错了吧?
这仅仅射了一发的言语子弹,将我的现实感瞬间击碎。夏海纱音。地球上应该不存在其他能让我如此动摇的人名了吧。
我感觉自己的体温急速上升,最后终于想出接下来要说的话。
「为什么你会提到那个名字?」
「不知道。」
濑户微弱地摇摇头。
「我,完全不晓得……以前根本没见过叫夏海纱音的人。我明明不可能认识她才对……不过今天早上醒来,脑中就多出了这个名字……我,究竟是怎么了?」
「冷、冷静点,濑户同学。」
该冷静的应该是我才对。我不禁扣住了她颤抖的肩膀。
「你还记得其他的事吗?能不能试着想想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