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名伽丁安在城里都有分配到的自己的房间。虽然称不上十分宽广,却是唯一一个能让自己沉静下来的场所。从三年前开始便是这样。
从窗户射入的阳光中断消失了。太阳已经西沉。
关上窗户,点燃了暖炉。比起施加了发光魔法的灯,杰伊德更喜欢摇摆着的火焰的光亮。但是,今晚就算看着火焰,心情也仍然一片沉郁。想到前方等待着自己的艰苦,便更加如此。
杰伊德没有双亲。父亲在他三岁的时候去世了。带着弒王的污名,被毒矢射中。
被诬衊为谋反之人的妻子,母亲患上了心病,自己结束了自己的生命。遗留下来的杰伊德被远亲收养,在那里学习魔导。成为伽丁安,也是为了替父亲昭雪遗恨。
父亲,凯利是宰相。从女官那里听说,父亲深受国王的信任。现在的宰相,乌尔库在当时是国军魔导骑士部队队长——伽丁安的首领。即现在的奥蒂斯所处的立场。
国王和王后先后去世,乌尔库从[]母那里接收了遗留下来的公主。为了将公主养育成优秀的女王,决不能让公主受到不彻底的教育。保护王族是伽丁安的第一要务,所以由我来养育公主。这是对于两位陛下的忠诚。他是这么说的。
当然,这件事没有得到凯利的允许。虽然伽丁安的首领有着和宰相同等的许可权,但作为国王的代理是宰相的职务。事实上,当时有着最高权力的是凯利。
凯利察觉了乌尔库的意图。教导公主,让她仰慕着自己长大,然后等她作为女王登上王座后,再从背后操控她。虽然凯利极力主张不能这样,但是在当时,诸侯们已经被乌尔库收买。
他们就这么驳回凯利的主张,反而说凯利・柯尔克特宰相才是阴谋策划篡位的逆贼。被逼迫的凯利为了从乌尔库的手中救出公主,将和公主一同带离的王城。在逃亡的最后,被追兵的毒箭射中,即便如此他还是逃走了。数日后凯利的遗体被发现,但是公主却不在他的身旁,也消失无蹤。
从那时起经过十五年直至今日,公主回来了。被出乎意料的猛兽所养育。
奥蒂斯知道她已经成了盗贼。所以文书上的记载的内容有伪造的部分。为她準备的房间也是,安装了新的铁格子。但是,工匠是由杰伊德所安排的,还算幸运。住在古拉迪斯里上了岁数的大多数工匠们至今也仍然仰慕着柯尔克特,在铁格子上稍稍做了些手脚。
站在装于墙上的穿衣镜前。脱掉上衣,上半身[]露的身姿映于镜中。右肩的刺青也清晰可见。
杰伊德在伽丁安入队的时,遭到了已经坐在宰相之椅上的乌尔库强烈反对。虽然有着突破各个艰难试验的才能,但是决不能承认谋反之人的儿子处身于王城之内。虽然这么说,实际上是害怕他为凯利而前来複仇吧。
魔导师之名不得虚假。魔法的发动,和其名有莫大的关係。
许可这样的杰伊德入队的是奥蒂斯。奥蒂斯・马林贝尔。乌尔库・马林贝尔的儿子。
奥蒂斯许可杰伊德入队的条件便是,在他的肩膀上刻上这枚刺青。能够很快察觉杰伊德的所在之处,就是这样束缚的印记。
能够监视杰伊德的行动的话就不存在任何问题了,乌尔库称讚了自己的儿子。并且这十五年,自从入队以来,杰伊德一直忍受着他们极为阴湿的苛责虐待。
让杰伊德在众人面前朗读那捲文书,让他自己亲口吐出对凯利的骂言与诽谤。特地让他就职副队长,受到部下们的非难与嘲笑。马林贝尔就是这么笑里藏刀,折磨着柯尔克特。将阻碍自己篡位的怨恨加之与杰伊德身上,以此为乐。
公主找到了。那对父子肯定会对公主出手吧。为了阻止他们,自己忍耐了三年。自己一定要救她。
这么想着,不知为什么觉得有点可笑。那位少女也不是有着让别人要救她的可爱性格。看上去倒是像会自己打破槛栏逃出去的样子。
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十分惊讶,真的是公主吗,这么怀疑过。但是那绝不屈服的强烈视线确实很可靠。好歹总算是说服了她,能够加入自己这边实在是件幸事。
因为已经拜託照顾她的女官传话了,所以她应该在等着自己才对。还有潜伏在城内的协助者们也是。必须早早準备完毕。
虽说日落之后变得凉爽,现在仍然是夏天。从暖炉里发出的热气让房间里变得十分闷热。汗滴从杰伊德瘦削的下颚滴落。
在镜中确认着刺青的位置,将手中拿着的叠厚的布团塞进嘴里。然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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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意并确认着人的气息,站在公主的寝室门前。用準备好的钥匙迅速地打开门。
「要进来的话至少打个招呼吧」
这么说着出来迎接杰伊德的公主,带着无畏的笑容。
「看样子是注意到我来了。那么,也没必要打招呼了吧」
「也是」
耸着肩的公主——露比沃芙这么回答道。看上去十分沉稳的样子。
注意到她的打扮有点奇怪,杰伊德皱了皱眉。一匹白色的布围在她的腰上。
将视线移到床上,床单被切的七零八落。看来床单好像是——大概是用牙齿咬开,然后长长地连在一起。虽然不明白要拿来干什么。
「这身衣服比较适合你嘛」
露比沃芙说道。恍神中的杰伊德在一瞬间没有反应过来她指的是什么。但是马上就理解了她的话。
杰伊德现在没有穿着表明伽丁安身份的绀青色的制服。而是旅人一般的轻装。没有任何防具,唯一的武器便是那把佩剑。胳膊下夹着一卷绳索。
「这身衣服的话不会散发出讨厌的气味」
气味,听见了这句话不由得把鼻子靠近了袖口。露比沃芙则是「人类还真是会做出相似的行动」这么轻轻嘀咕道。
「不是那种意义上的气味来着,嘛、无所谓了。你说的逃跑路线,告诉我吧」
在催促下,杰伊德靠近了窗户。打开窗板,铁格子露了出来。
「不会要说从那里用绳子降下去吧?又没有那么大的缝隙」
露比沃芙在他的背后向这边窥视。如她所说,格子间的缝隙十分狭窄,连头也过不去。普通来说想把铁格子破坏也是很难的吧。但是。
「这么做」
说着,用手抓住从右边数起的第二根铁格子。轻轻用力将之抬起,稍稍一拧,就取了下来。露比沃芙好像很佩服似的睁大了眼睛,伸出手接过了刚才还在格子上的铁棒。在她仔细端详的时候,杰伊德已经用同样的方法取下了另一根正中的铁棒。
「这样就能通过了吧」
说着,将绳索系在剩下的格子一端。
「想从内部出去果然是不可能的吗」
「不被任何人碰到的话,也还可行」
对于露比沃芙的提问,杰伊德的回答很冷淡。有数千人在城内活动。其中当然也有马林贝尔派的人。想要不被任何一个人撞见而出到城外,需要很大的运气。露比沃芙也明白这一点,只是说说而已。
「我先出去。高的地方没事吗?」
「没问题」
对着那有力的声音回答点了点头,杰伊德窥向窗外。下面一个人也没有。在夜晚中看去,丛生的杂草高过脊背,一片黑暗。足够隐藏住人的身形。
确认以后滑到了外面。用手抓着绳索,站在墙壁上,注意着不发出声音,降了下去。站在地面上抬头望去,露比沃芙和杰伊德同样,不、比他更加流畅的动作降了下来。漂亮的着地。
「这边。出城了」
小声催促着,低下身子迈开脚步。但是露比沃芙却摇了摇头。
「怎么了」
「我要把奥蒂斯那家伙给揍飞。为此才出来的。去他那里」
赤色的眼瞳在黑暗中闪烁。野兽的眼瞳。静静的杀意从中散发而出。
「这把剑上的奇怪的印记,是谁弄上去的?是你的话,马上解开。不会杀了你的」
还真是说了危险的话啊。杰伊德叹息着说道。
「那是奥蒂斯大人——不、奥蒂斯所施加的封印。本来的话只有施术者才能解开。杀了他的话封印就没法再次解开。他的那种性格的话就算威胁也还是不会鬆口的就是了。但是,我的老师有可能解开封印。所以先去老师那里。不这么做的话,没法战斗吧?而且,我的同伴们应该也在老师那里。要和他们合流」
露比沃芙沉默了一瞬——啧了一声听从了杰伊德的意见。并排碎步急行。弹开了清冽的月光。
城中大都有着在战争之际,被攻陷之时用于逃亡的出口。当然建造得让人不易发觉,现在就要利用其中一个出口。
打开隐藏在墙角的门,出现了延伸至地下的阶梯。全无照明,阶梯的前方被黑暗吞没。
「我虽然还算能看见,你怎么办?当心摔倒」
「我来点灯。你先进去」
催促着露比沃芙,杰伊德开始咏唱咒文。
「月之影照亮夜晚,月之鳞粉溢自影中——」
如同歌唱一般,声音从杰伊德的唇边流出。放在胸前的双手发出淡淡的光辉。
「由杰伊德・柯尔克特所引导。月光之蝶随之呼出」
从杰伊德的手中,一羽发出模糊光亮的蝴蝶飞舞而起。好像是引导一般飞入了小门。鲜明地照亮了狭窄的阶梯。
「走了」
进入其中,关上小门,杰伊德走下阶梯。露比沃芙跟在他几步之后。
阶梯之下是长长的通路。本来就是用于逃亡,所以在途中有很多为了扰乱追兵而设的无用岔路。但是杰伊德完全没有弄错道路。作为将守护王族为本来要务的伽丁安,必须确保逃亡的路径。
露比沃芙默默地跟在后面。因为太过安静,杰伊德不由得向后面看去。被蝴蝶的光芒所照亮,葡萄酒色的短髮微微摇晃。气息完全没有紊乱。实在是野兽一般的少女。
「你在看什么?盯着人家的脸」
虽然只是回望了那么一瞬,还是被注意到了。一边跑着一边发出明亮的声音的露比沃芙漏出了少许的不满。
杰伊德有点迷茫。不知该不该说出来。
「可能会惹你生气……不过你走在后面,有种被野兽追赶的感觉」
这个回答让露比沃芙笑了起来。
「那还真是抱歉呢——因为是你我才跟过来的。如果你也一直称呼我为殿下、公主什么的话,我肯定会无视你就是了。嘛,因为你看起来好像可以利用,当然也有这一点原因在」
毫不在乎地说着,又笑了起来。但是不会让人觉得讨厌。不如说,这种态度让人很愉快。
不知走了多久。在已经无法判别的地方,终于看到的出口。走上阶梯,跳起来推开了天花板上的门。盖在其上的尘土四处飞散。
城下都市贝伊塔斯的隔壁,黑暗之中浮起了一片白色。奔走穿过街道,来到了远离村落的森林的入口。
附近感到了人的气息。露比沃芙摆好架势。
「杰伊德大人」
压低声音,从树丛的阴暗处出现的是罗贝尔。
「照您的指示,从马棚的看守人那里準备了骏马。请务必守护好殿下。为凯利大人昭雪遗恨」
如同恳求一般低下眉头,发抖的唇边明显起皱。
罗贝尔爱戴着曾是宰相的凯利。不仅仅罗贝尔。百姓和城堡内工作的人们,都知道凯利是国王的忠臣,爱戴仰慕着他。乌尔库和诸侯们十分嫉妒,排斥凯利夺取了古拉迪斯的政权。为了那一己私慾。
用手制止住警戒中的露比沃芙,告诉她罗贝尔是这边的同伴。虽然好歹是解除了误会,她好像还是很讨厌罗贝尔穿着的绀青色的制服,不高兴地歪了歪嘴唇。
「抱歉,罗贝尔。给你添麻烦了。也帮我向马棚的管理人道谢。——你们对父亲的爱戴,真的十分感谢。但是,我就要因为这件事成为真正的谋反之人了。虽然可能会有点痛苦,以后在人前还是不要做出支持柯尔克特的言行了。就算被骂也不要在意」
好像是要盖过「您在说些什么」的罗贝尔的声音,杰伊德说道。
「首先最重要的,你要为你的孩子们考虑考虑。……我的母亲也是,不想让他们有和我一样的回忆」
杰伊德对罗贝尔笑了笑。但是那笑容包含了太多悲伤,罗贝尔无法正视。用绞住一般的声音,低喃一句「是」,已经是极限了。
「路上,请务必小心」
杰伊德回应着罗贝尔的敬礼,乘上了马。露比沃芙坐在他的后面,用手抓住缰绳。罗贝尔保持着敬礼的姿势,远望着马上的两人消失在森林中。直到再也看不见他们的身影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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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之蝶在马的鼻尖飞舞。
骏马穿过树木之间的缝隙,踏在长长延伸的茂密杂草之上。虽然也有街道可走,但是自己已是逃亡之身。没法像以前那样堂堂地来往于大路。
「要去哪里。你老师住的地方?」
露比沃芙从背后问道。因为她贴着自己的后背,声音随着振动传达了过来。
「现在赶往托莱安。老师住在国境」
「还真远吶。在那之前居然都没法用剑……」
就算没看着正面也知道她的脸颊鼓了起来。就是那样不高兴的声音。而那声音突然消失了。
「……有点奇怪」
「欸?」
对于露比沃芙的低语,杰伊德反问了过去。
「马的脚步变得不灵活。呼吸也变乱了」
「不是累了吗?」
这么回答着,杰伊德也觉得有点奇怪。应该是让马棚的管理人的準备了骏马才对。从开始奔走到现在也没有经过很长的时间,而且是从树木之间穿梭,跑的也不快。虽然是两人搭乘,就算是普通的马也不应该呼吸急促到这个程度……
马匹的荒乱的喘息声在寂静的森林里格外分明。步调渐渐变缓,最后停了下来。
「跳下去!」
露比沃芙叫了起来。于此同时从马上跳了下去。杰伊德也在瞬间跟在她的行动之后。
咚,和着一声沉重的声响,马倒了下去。腹部不停起伏,痉挛的嘴角不停涌出泡沫。眼睛也浑浊无力。
「到底是怎么了……」
为了让它轻鬆点,杰伊德卸下了马具。但是看上去毫无作用。已经陷入濒死之中。
「喷出了泡沫,是被下毒了。大概是迟效性、一激烈运动身体内的毒便会蔓延散开这样的葯。真是残酷」
看着马的样子,露比沃芙做出了这样的判断。好像是哀怜瞳孔放大看向天际的马一般,轻轻地拂过眼睑让它闭上了双眼。
咬住嘴唇,杰伊德俯下身。到底是谁做出这样的事……
罗贝尔?不对。想要相信不是他做的。那么——是马棚的管理人?
没错,这样的话就能想通了。对马匹很熟悉,对马棚的管理人来说是理所当然的。管理人装作是自己的协力者,实际上是马林贝尔那边的人。
「喂,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么?」
听见露比沃芙的声音,杰伊德抬起头向那边望去。从编好后垂下的鬃毛所盖住的马脖那,看到了烙痕一般的印记。曾经见过的印记——奥蒂斯的缚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