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尔正在宅邸的中庭进行训练。
他握着刀身绑着柴薪而重量倍增的长剑,用耗时却十分扎实的动作挥剑。从脸庞和身体浮现的大量汗水不断地滴落。
达尔赤裸着上半身,并且脱下鞋子,以赤脚直接踩在地面上。
包覆着左手手掌到手肘部分的老旧护手释放着异样的光芒。只要达尔待在城镇里,或是有可能被他人看见的时候,即使入睡都不会拆下护手。就算是在清理时必须短暂卸下,达尔也不会毫无防备地突然拆卸护手,而会躲在门后迅速地完成清理作业。
其实,达尔的左臂因为有龙寄宿其中,而呈现银块的状态。虽然可以依照自己的意志动作,也曾被龙的力量所助,但这一切都无法消除达尔对龙的憎恶,也因此他对自己的左臂深恶痛绝。
达尔再次高举长剑,肌肉也跟着发出哀嚎,但达尔依然咬紧牙关,用力挥剑而下。然而这次他并没有完成整个动作,而是在剑身落地前戛然而止。
即使是在旅途中,只要有空閑时,达尔总会努力地锻链自己的肉体。
「你还真是认真呢!难道说你有求道者的性格吗?反正你现在的实力也不弱,保持这样应该就行了吧!」
经常在战场上并肩作战的兽人族佣兵,常把达尔的认真态度当成笑柄,但达尔并不会搭理对方。因为他深知,自己绝不是会因为实力不弱就感到满足的人。
此外,在挥剑时,达尔总能忘却一切,专心于练习上。即使先前做出了与个性不符的行动,也能藉由练剑将郁闷一扫而空。
按表操课地完成了练习后,达尔便擦拭着脸上的汗水,并且将柴薪从剑身拆下。
这些柴薪是从厨房借来的。厨房的工作人员对于上半身赤裸却仍戴着护手的达尔露出不置可否的表情,但最后仍未对于以进行训练为由的达尔表现出怀疑的态度,爽快地将柴薪借给了他。或许是受到诚实可靠的主人涅斯托里的感召,宅邸里的每个僕人都给人直率自然的印象。
——虽然不觉得可以就此鬆懈防备,但应该不需要像在马杰可时那么警戒吧?
在马杰可的领主安榭黎姆的宅邸时,对方对理娜总有着若隐若现的敌意。宅邸的主人安榭黎姆为了掩盖自己所做的骯髒事,甚至还试图加害理娜。这么一想,似乎也不难解释对方抱持着敌意的理由了。
达尔不经意转过头,视线正巧落在通往宅邸走廊的出入囗。
有位年幼的少女站在那里。从达尔在练习挥剑时,她就一直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地注视着达尔。虽然达尔当下立刻就发现了,但由于对方看起来并没有恶意,于是达尔也没有採取任何应对措施。
——领主的女儿?
少女看起来人约只有十岁。如果推测她是宅邸领主的女儿,也绝不会不合常理。毕竟除此之外,达尔实在想不到少女出现在此处的理由。仔细一看,她的服装质料十分高级,麻织的衣服和裙子上还缠着一件下摆既宽且轻柔的白色长衣。
少女一和达尔的视线相交,立刻就慌张地朝着宅邸的走廊跑了过去。
「……看来我的长相似乎不太受小鬼欢迎呢。」
达尔呢喃地自嘲了一下。接着,他依序将汗水和满是泥泞的双脚擦乾净后,便穿上方才脱下的上衣和鞋子,并且将剑重新上肩,最后再捧起柴薪回到宅邸里面。
沿着走廊往厨房前进时,又再度碰上了刚才的少女。这次她的手上似乎还拿着某样东西。少女一看见达尔,立刻小跑步来到达尔的身旁。
「这、这个、给你!」
少女拿出的是一个木製的水壶。从沾着水气的表面看来,应该是才刚将水装进去不久而已。达尔则露出一副打从心底摸不着头绪的困惑表情,低头看着少女。
「我现在确实很渴,谢谢你啊。只是我和你以前曾经见过面吗?」
「刚、刚才、在中庭……」
紧张不已的少女说起话有些结巴。达尔伸手接过水壶,表情无奈地用另一只手在长裤口袋里摸索,最后掏出了一枚铜币。
「这是运费。拿去吧!」
达尔将铜币推给少女,这次则换成了少女露出一脸困惑的表情。
「呃,我、我不能随便乱拿陌生人给的东西。」
「可是你不是才刚把水壶拿给我吗?」
达尔满脸狐疑,接着硬把铜币塞到少女的手中。
「……谢谢你!」
少女用力地向达尔鞠了个躬,但达尔却是毫不理会,径自地朝着走廊走去。他对自己的行动产生了一股莫名火。
——自己只不过是想支付对价而已。
虽然心中如此想着,但却又有种像是在为自己找借口的感觉。达尔对于脱口说出「运费」两字的自己也感到相当不满。
真正的达尔,应该会不假思索地将手伸进被自己砍杀在地的盗贼怀中搜刮,即便对方身上仅有一枚生鏽的铜币,也会儘可能地带走所有财物才对。
抵达厨房的达尔将柴薪归还并且道谢后,就急忙离开了现场。当他顶着一张臭脸漫步在走廊时,正巧碰上了从另一头走向自己的理娜和莎拉。理娜精神饱满举起手向达尔说了声「早安」,而始终沉默的莎拉则只是轻轻地点头示意。
「昨天谢谢你。托你的福,我睡得很熟。」
「嗯。」达尔只简短地应了个声。因为直到现在,达尔都还在为做了不符自己作风的事感到十分丢脸。
达尔很清楚,足以称为导师的人不幸过世所带来的冲击究竟有多大。因此并不觉得自己所做的事是错误的。但是……
——真不像我。
他并不认同那是佣兵会对僱主採取的举动。即使自己知道理娜的许多事情,也和她一起度过了许多危机,甚至萌生了所谓的友谊,也不应该如此。
「我现在要去见涅斯托里,你也一起来吧!」
理娜露出充满活力的笑容,用理所当然似的口气说着。
「你只是要去向他拿地图而已吧?」
「除了拿地图之外,我还有事想要问他。」
——我想表达的又不是那个意思。
达尔抓了抓头髮,点头同意,并且在心中说服自己这也是工作之一。
理娜等人在前往执务室的途中就碰上了涅斯托里。但他并非独自一人,而是有一位身着甲胄,身材高大的战士随侍在他的身后。
「公主殿下,您起得真早呢!」
谨守正式礼数的涅斯托里向理娜鞠躬。此时已近中午,理娜也只能面露苦笑地向对方川声早安。此外,更令理娜感到抱歉的是,涅斯托里的表情明显地写满了倦色。
「你有好好地睡觉吗?早餐吃过了吗?」
「谢谢您的关心,不过请不用忧心我的事。」
理娜心中暗忖,愈是会勉强自己的人愈容易说出这类台词。
「涅斯托里,我希望能和你一起用餐,顺便向你请教一些事情。」
「……悉听遵命。」他的回应稍微花了些时间,但仍继续说道:
「我立刻命人準备餐点,只是很抱歉,可能需要花上一些时间……」
「我想吃你们平时吃的餐点。」
理娜有些任性地抢在涅斯托里之前提出要求。
「可是……」
涅斯托里露出有些困惑的表情。理娜始终认为对方是个一丝不苟的人,如今更加确定自己内心的想法正确无误——想必他是想要为理娜準备适合公主品尝的料理吧。
「我虽然肚子很饿,但主要的目的还是想向你请教事情,如果你準备了太过豪华的料理,我恐怕无法保持平常心来与你谈话。还有因为我刚起床,希望你可以準备易于消化的餐点。」
理娜用半开玩笑的语气说着。涅斯托里理解了理娜想表达的意思,并且像是鬆了口气似地,再次深深地鞠躬以表达自己的感谢。
「那么,我就按照公主的指示準备。」
「对了,那一位是……」
理娜将视线焦点集中在沉默地站在涅斯托里斜后方的战士身上。他身上所散发的异样气息不禁令理娜倒抽了口气。如果再更接近对方一些的话,或许就会被对方的气势震慑住而向后倒退好几步也说不定。
男人有着比涅斯托里还大上一圈的强壮身体,身上所着的则是光泽黯淡的旧式褐色甲胄,头上还戴着怪物图腾的头盔,彷彿不肯以真面目示人。
他的脸部、颈部和手臂都缠着厚厚的绷带,将皮肤完全掩盖起来。从绷带的缝隙间可以窥见的圆黑眼睛散发着奇特的浊光。光是这样的外表就足以令人畏惧三分,但男人全身所散发出的氛围,也在在强调着他绝非等閑之辈。
理娜的脑中不禁浮现「狂战士」这个名词。
「他是马提亚斯。是个四海为家的骑士,同时也是约三十人的佣兵团团长。现在这个城镇正逢某些混乱的状态,因此我决定僱用他直到混乱状态平息为止。」
马提亚斯也主动地向理娜致意:
「初次见面,您就是第五公主殿下吧?」
「是、是的。」
理娜的声音有些颤抖,但她还是努力鼓起勇气,伸手试图和对方握手。
「我自小就一直在战场出生入死,对礼仪多有不知,还请您宽恕我的失礼。」
马提亚斯像是在念剧本似地说完后,便将视线扫向涅斯托里。但其实也只有眼珠部分不露痕迹地闪动了一下而已。
「既然接下来各位要準备用餐,那么我就先在此告退了。」
马提亚斯再次移动视线,这次则是射向站在理娜身旁的达尔身上。
「那位男士看起来似乎不像是骑士……是佣兵吗?」
「没错。我是她们的护卫,我叫达尔。」
马提亚斯的视线带给人一种莫名的压力,但是达尔似乎不以为意,仍然正面接下那道视线,并且用威吓的眼神回瞪对方。
「没有任何一位骑士在身边,只僱用一个佣兵担任护卫,我真搞不懂公主殿下的想法呢。如果要我说真话的话,佣兵根本就是群不堪用的家伙,劝您还是早点解僱他吧。」
马提亚斯话毕,便背向理娜等人笔直地沿着走廊远去,甲胄还不时地发出声音。那声音不像是金属间的摩擦声,而是种令人感到不快的诡异声响。
「……虽然我这么说也许有些失礼,但他真是个可怕的人呢!」
听见理娜毫不掩饰的率直感受,涅斯托里也沉重地点头同意。
「就外表上来说的确如此,但是他懂得一定程度的礼节,武艺也十分高强。据米耶尔的人说,他曾经独自一人杀光了所有来袭的岩狼,因而保护了在场所有人的安全。」
——可是……他真的是个值得信赖的人吗?
虽然与马提亚斯只有短暂的照面,但想起他那浑黑的眼瞳时,还是不禁令理娜打起冷颤。
那个骑士是个危险人物。
——希望涅斯托里不会因为太过疲累而做出错误的判断。
「真是个令人不爽的家伙呢。」达尔喃喃地说道:
「还有,他身上的甲胄是用什么材质做成的呢?」
「看起来好像是石材呢。」
「那种材质和石材有些不同。我曾见过有人穿着石材製成的甲胄,但并不会发出那种声音。」
「……你!」涅斯托里射向达尔的视线中带着怒气和责难之意,他愤怒地说道:
「在公主殿下的面前,你的口气也太不谨慎了。就凭你那种目中无人的态度,有资格评论马提亚斯吗?」
达尔明显地露出不悦的神情看着涅斯托里。
就在达尔想要再说些什么时,理娜及时地开口介入。
「涅斯托里……你说得没错,但是我认同达尔的能力,因此并不会对他的用字遣词多所限制,希望你可以理解这一点。」
「……既然公主殿下这么说,我就不再多言了。」
双眼依旧瞪着违尔不放的涅斯托里无可奈何地低下了头。就在他低头的空档,理娜迅速地用视线向达尔使了个眼色,达尔也只能耸耸肩表示了解。虽然不喜欢理娜的说法,但理娜确实是为了让涅斯托里认同而刻意地说出那些话,达尔虽然只是在一旁听着,却能理解理娜的用意。
——当个公主还真是麻烦呢!
「那位佣兵全身都包着绷带,是什么缘故呢?」
「听说是因为战斗而受了影响面容的伤。但这毕竟和他的能力与礼仪无关,因此我也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听见莎拉的疑问,涅斯托里刻意忽视达尔而径自回答。达尔在心底暗自叹气,他已经下定决心,绝对不会在这个男人面前多说任何话。
理娜等人被带到了主厅。地板上铺着绿底且绘着茶色图案的地毯,墙壁上则装饰着绘有在洞窟内与龙战斗的骑士勇姿的壁毯。窗户不大,天花板上则弔挂着置放在青铜环上的蜡烛,烛炎的亮度已足够看清室内。偌大的餐桌上铺着一块一尘不染的布匹,理娜三人与涅斯托里分别坐在两侧,以对视的形式围着桌子。首先送上餐桌的是麵包和切成小块的乳酪,以及冰凉的水和浓度偏低的葡萄酒。
「我正命人準备其他的料理,请先一边享用桌上的食物并稍待片刻。」
理娜向涅斯托里的用心道过谢后,便开始提及本次造访这座城镇的目的。
「我已经为您準备好地图了。那是我的父亲所製作的地图,希望您能够暂时先使用这份地图。」
「暂时?」
涅斯托里表情有些为难地点了点头。
「目前我还在整顿部分区域以及减少空地,等到这些作业完成后,我会立刻製作新的地图并呈送给您。」
「……有什么原因吗?」
整顿管辖内的区域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但理娜仍希望能得知其目的与进行的背景,视情况也可能必须由自己亲手进行测量或是重製地图也说不定。
「应该怎么向您说明才好呢……」
涅斯托里的表情变得愈来愈凝重,眉间也皱起层层相叠的纹路。他喝了一口水,接着过了大约能从一数到十的时间,才像是总算整理出结论似地缓缓开口:
「公主殿下,您曾听说位于塔巴思特东南方一处名为米耶尔的城镇,因为喀乌尼修山爆发而产生极为严重的灾情一事吗?」
「我在来到这里的途中,曾听说米耶尔被埋在火山灰地下。」
「米耶尔的居民约有八百人左右来到塔巴思特避难,也希望能在此展开新生活。」
理娜蹙起眉头,以沉默来催促对方继续说下去。
「我的父亲沃鲁迪马尔与米耶尔的统治者关係十分良好,当他听闻米耶尔被捲入火山爆发的灾情时,父亲便将这座城镇交由我代管,自己则启程前往米耶尔。那座城镇原本约有一万两千人左右的居民,但在这次的灾难中有三千人不幸丧生,更有两倍以上的人受伤或是失去了财产。」
涅斯托里用近似办公般的制式语气侃侃地陈述,但听见伤亡数字的理娜却不禁为此震慑。死亡人数竟佔了人口数的两成以上,可见绝非只是一般性的灾害。
「父亲调查过受灾状况后,立刻提供当地食粮、饮水和衣服等物资,并派遣快马通报王宫。据说国王陛下听取状况的报告后,当下也决定给予米耶尔五年免税等恩惠,处理得宜的父亲也因此获得了陛下的讚美。」
「米耶尔有办法重建吗?」